458章 天啟十八年
「嗚……」
巳時剛到,黃浦碼頭上的大小船隻齊齊拉響了汽笛,江風凜冽中汽笛聲如泣如訴般在天水間回蕩。
江畔,忙碌的碼頭工人、客商甚至奴隸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齊齊向江面上駐足觀望。不遠處,屬於徐家的克虜伯鋼鐵廠內巍然高聳著巨塔般的鋼架,如同一個個昂首矗立的巨人看向東方,七條蒙覆鐵甲的兵艦也慢慢駛離了碼頭,開始向著長江主航道開進。
最前面的兵艦上,一襲黑衣的羅汝才輕撫著長須,目光卻仍停留在桅杆林立、各式高大塔吊高聳碼頭上,心下也是不由感慨如今大明發展的一日千里。
「大人,江風寒涼,您還是回艙吧!」
一名身著窄袖子對襟女子湊到羅汝才身前,輕聲向他問了一句。
捻了捻鬍鬚,羅汝才一笑道:「這點江風算不得什麼,十年了,本督在倭國的女兒都八歲了,要是再不好好看看如今大明的風華,只怕下次回來就是給閨女送嫁妝哩!」
身為羅汝才在倭國的貼身侍衛,女子聽大人提到了自家小姐也是不由會心一笑,畢竟羅家這位小姐是她給帶大的。
「大人說笑了,此番陛下定會對大人另有封賞,畢竟現在的幕府與倭王已勢同水火,我外藩司在江戶等地的據點已被倭人砸燒,大人實在是不宜再返倭國了!」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愛閱app最新章節。
搖了搖頭,羅汝才盯著女子半晌,這才釋然一笑道:「鳳兒,你這小雛鳥到底還是長大了……」
代號玉鳳的鳳兒聞言一愣,旋即釋然一拜道:「鳳兒入倭九年,無大人盡心栽培,斷無今日的鳳兒,大人之恩,鳳兒永生不忘!」
哈哈大笑兩聲,羅汝才指著越來越遠的碼頭道:「鳳兒,你我皆是天子家臣,能為當今天子盡忠,乃是你我大幸;可你還是沒看懂皇爺……就這等並不高明的自污手段還想瞞過陛下?呵呵……好,既然你想為皇爺做下一番事業,那便由得你去做好了,只是你要記住,以後再也不要去揣摩聖意,這次的事,本大人可以替你擔著,但你也要明白,你的命,始終都欠著皇爺的!」
一番話,將玉鳳說得冷汗直冒,她萬萬都沒想到,自己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在這位大人和陛下的眼裡竟顯得有些可笑。
「好了,告訴弟兄們全速前進!秉忠那王八蛋前日便派人傳話,若是他先到了南京,老子的閨女可是要白白便宜了他家那黑小子了!哼!這瘋老虎除了會砍人,又哪裡會生養出來什麼好兒子不成?倒是可惜了香兒,怎麼就看上了他這個措大?」
玉鳳雖出身錦衣衛花營,可他到倭國時也不過十五歲,這麼多年除了在羅汝才女兒身上體驗過片刻親情,剩餘的時間儘是在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中度過,明槍暗箭更是不知躲過了多少次,其間的兇險殘忍,早已將她的內心捶打得如同金鐵一般。本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世事和人性,但她發現,自己不僅沒看透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就連面前這位談笑風生的大人自己也壓根沒有看透……
可就連羅汝才也沒想到,自己與皇帝一別十年,皇帝選擇見自己的方式和地方竟會這般的……與眾不同……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
「寄語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干。」……
白玉京,這座由暢春坊改擴建而成的青樓,經過十年的發展,雖說在達官顯貴中的名頭還是不及有官方背景的水雲間,但憑著自身千奇百怪的各種「選秀」、「走秀」和「才藝大賽」等層出不窮的新花樣、新玩兒法,這十年間捧紅的花魁、名角、大家倒是在數量上一直穩穩壓制著水雲間一頭。
知道今夜有貴人登門,白玉京的掌柜一早就在門口迎著,七轉八拐地走進後院,雖然沒見多少護衛,但羅汝才卻能明顯覺察到暗中正有不知多少雙眼睛正在死死盯著自己。
「哈哈哈哈!老羅,你與某家的賭約可不是輸了?來來來,不消說,你那閨女,以後便是我張家的媳婦了!」
一聲爽朗的大笑自院內傳來,身材胖了幾圈的張獻忠穿著一身時下流行的對扣短衫,正站在迴廊外的台階上沖著羅汝才這邊擠眉弄眼。
低低罵了一聲,羅汝才就知道這頭瘋老虎沒憋什麼好屁,正要擺手反駁,卻不想自身側的黑暗中突然竄出一條鐵塔似的壯漢,還沒等他有所反應,竟一把就把他給攬進了懷裡。
「哈哈!羅家哥,你可想死俺老金了!」
掙扎了幾下發現壓根掙不脫束縛,借著院內幽暗的燈光,羅汝才這才看清抱著自己的正是金大,當下心中也是唏噓不已。
「老羅,你莫要聽秉忠胡謅,他家那黑小子哪裡比得俺家金虎,俺那小子今年可考進了西苑,日後那可是出將入相的料子……」
「老金,你他娘滴,俺家兒子是筆考那天吃壞了肚子,你家金虎武試時還不是沒在俺小子手上走過三合?他娘滴,怎地老子兒子的名額你要搶,俺張家的媳婦你也要惦記?」
幾人正在打打鬧鬧之時,羅汝才卻聽身後腳步嘈雜,馬翔麟、黑明孝、黑明廉兄弟以及曹文詔、曹變蛟叔侄和一群他並不熟悉的青壯年。
一眾老弟兄相隔十年再度聚齊,嬉笑怒罵之間,倒是打消了羅汝才心中的那一絲絲隱憂,畢竟在倭國十年,朝廷中參他羅汝才擅權妄為、欲代倭王自立的奏章早就能堆成小山了。
「秉忠,人家老羅剛回來,你怎地就惦記上了人家閨女哩?還有,老羅走的可是水路,你這福建山高路遠的,咋就趕到老羅前面去了?」
嘿嘿一笑,張獻忠也不賣關子,湊到眾人跟前道:「這事也不瞞你們,皇爺一力主張修築的寧榕馳道在十天前已經正式通過了工部的驗收,剩下的便是將馳道與廈門、泉州的幾處險要山路打通了便是,俺可告訴你們,別看福州離著南京小兩千里,只要沿著馳道驛站及時更換馬匹,三天,老子就走了三天可不就到了!」
「什麼?」
眾人之中大多數都是帶兵打仗的,這樣的通途,對行軍轉運有多大的助力就是閉眼睛都能想出來。
「好了,你們別被這頭瘋老虎帶跑偏了,要是調兵運糧也跟他那個跑法,別說會累死牲口,將士們到了地方也是拿不起刀槍的!」
作為大明軍中為數不多能夠進入參謀本部的高級將領,曹文詔顯然是知道內情的。
「諸位,有什麼話兒還是裡面講吧,可別叫主子等急了……」
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攀談,眾人尋聲看去,卻是剛剛接手東廠提督之位的林繼正笑眯眯地看向這邊。
眾人聞言忙拱手施了一禮,對於這位平日總是一副笑臉的林廠公,除了他是皇帝近臣,還有他談笑間便能斬殺藩王重臣的陰狠毒辣也是叫人不得不多加上幾分小心與恭敬。
也就張獻忠與林繼是在福建共事過的,在加上有瑞香這層關係在,他對這位新任廠公倒是不怎麼在意,路過林繼的身邊時,林繼也主動詢問了一下瑞香和張家兒女們的近況。
待上得樓去,偌大的廳堂內卻只見一名伶人正扭轉腰肢圍著正中的火爐周圍賣力地唱著詞曲,火爐的上面,兩隻碩大的肥羊正滋滋滋地往外冒著油脂。
「爾等這群傢伙,還不快把路讓開!」
一聲熟悉又陌生的輕喝中,只見幾名內侍各自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瓷罐,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當今皇上——大明天子,朱由校。
「皇……主子爺……」
壓根不知道朱由校葫蘆里賣得什麼葯,眾人一時間也不好直接大禮參拜,於是按著軍中規矩,忙一個立正並向皇帝行了一個擊胸禮……
「快閃開,沒見那羊正是撒佐料的好時候嗎?莫要在這杵著,都各自去找地方坐去……」
面對這群人,朱由校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最重要的,還是被他緊緊捏在手裡的這罐子蒜蓉辣醬可是如今也並不多見的寶貝吃食。
油脂混合著辣醬的香氣很快便瀰漫在整個房間,大馬金刀坐在正中的朱由校更是拿起一把小刀再給眾人分割著外焦里嫩的羊肉。
「來來來!都來嘗嘗這樣肉,這可是孫大都督在青海牧場培育出的葯膳羊,爾等今日可是託了文和的福,不然朕可是捨不得一下就拿出兩隻就這樣烤了去!」
說罷,朱由校竟直接脫掉了上衣,把一個個裝好羊肉的托盤全都擺在了火堆周圍!
「小林子、方卿,叫人把酒端上來,你們兩個也別端著了,今天沒有君臣,只論情誼!」
「哈哈哈!」,大笑聲中,與皇室最為親密的張獻忠也一把扯開了衣襟,一隻手拉起愣在原地的羅汝才硬拽到了朱由校身邊坐好,一邊大聲道:「皇爺說得極是,臣等今日便僭越了,來來來,林公公,你不是說要收我那黑小子做乾兒嗎?今日你若喝得倒我與文和,俺老張不僅送你個兒子養老,他老羅家還會再給你填個乾兒媳婦!」
一席話,惹得眾人盡皆哄堂大笑,於是在這南京城數一數二的青樓內竟出現了這樣一番奇景,原本應是鶯鶯燕燕布滿六朝金粉的換了場內,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就這樣光著膀子,滿口油脂地捧起精美的瓷碗,大呼小叫地拼起了老酒。
呆愣愣地看著面前似曾相識的場景,羅汝才只覺得彷彿又回到了曾經初到京師、初到西苑時的那段日子。
「皇爺……」
一時間,這位在外漂泊十年,平日里殺伐狠辣,處事陰狠惡毒,凶名早已震懾整個東瀛而被倭人稱為大天魔王的男人,竟一時間有些語塞。
端起酒碗與羅汝才碰了一下,朱由校沖他一笑道:「文和,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