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梁山」歸來
日落西山點上燈,
聽我扯段哩格棱。
哩格棱哩格棱,
唱一段春秋大戲你要聽分明。
一扯雲彩半遮月,
恰好似馬嵬坡下草青青。
二扯南風吹楊柳,
就像那金鑾殿上紫氣升。
三扯龍袍沒扯動,
惹得乾隆皇上怒沖沖。
點手叫來一小將,
便是那白馬銀槍的小羅成。
乾隆爺問話聽仔細,
多咱國泰民安運承平。
羅成跪安忙回奏,
白露點點止刀兵。
又曰
馬嵬坡下草青青,
今日猶存妃子陵。
題壁有詩皆抱憾,
入祠無客不傷情。
三郎甘棄鸞鳳侶,
七夕空談牛女星。
萬里西巡君請去,
何勞雨夜嘆聞鈴?
楊貴妃在梨花樹下香魂散;
陳元禮帶領著軍卒才保駕行。
嘆君王萬種凄涼千般的寂寞,
一心似碎兩淚如傾(唱keng音)。
愁漠漠殘月曉星初領略(唱liao音),
路迢迢涉水行船把山登。
好容易盼到行宮歇歇倦體,
偏遇著冷雨凄風助慘情。
——引自東北大鼓唱詞
趙庭祿怏怏不快地走在路上,還回想著在牌場上的情形:如果那個夾和摸了,就是四千八!四千八百和啊——他一抖手,彷彿那該死的紙牌被他抖掉一樣。
大榆樹的樹冠在冬天的殘陽中毫無生氣地隨北風顫動著,枝杈上掛著的一條破布好像在噗啦啦地響,攪著他的心境。該死的李大冤要是不「岔」那張牌……但是,趙庭祿腦子裡那顆被「岔」掉的牌立刻像被風吹走一樣無影無蹤,因為他看見一個姣好的身影由那邊閃過來。他停下問:
「你、你上哪去?」
這略顯口吃的話在女人聽來頗覺有趣,於是幾聲淺笑后,她說:「哪也不去,就是瞎走。」
看似不經意的戲謔的回答,倒叫趙庭祿不知所措起來,他搓著手,支吾著說道:
「我回家,太陽快要落山了。」
女子向西邊看了一眼,旋即誇張地說道:「哪呀,還有十多丈高呢!」
一陣清脆的笑聲響起,也有一陣香味撞進他的鼻孔里。再與她擦肩而過的一剎那,趙庭祿側目而視,看見了她圍巾下白皙的脖頸。
稍遲疑了幾秒鐘,趙庭祿邁動雙腳,走向自己的家。
為喜慶起見,趙庭祿的父親——那個老實厚道的農民分別給自己的四個兒子取名為庭財、庭富、庭喜、庭祿。身為老末的趙庭祿理應得到父親的喜歡,但趙有貴卻有點討厭他,因為他生性好賭而且有時好說點小謊兒。
炊煙在下午三點多的光景中隨風散掉了,不留一點痕迹。東邊的天上有幾朵雲,游移著不肯遠去也不肯靠近。趙庭祿怪笑了一下,看著后趟街作了片刻的思考。僅僅是片刻,他似乎有了主意,就加快了腳步。
兩趟主街道不很規矩地由西向東穿行,最後交匯於村東,再迤邐東去,穿行到另一個村子里。後街兩側的民居沿街錯雜排列,疏落處有百十幾米的空場。前趟街與后趟街間距很大,那大片的空地在春天時便被種上土豆,夏天正盛時,那兒便一片蔥翠濃郁。
趙庭祿所行走的這條南北向的道路將村子截成兩半,大榆樹在東半部的路邊上。道東的碩大的坑因為大榆樹下有一座小廟而被稱為小廟大坑,它連同大榆樹下的兩塊帶凹槽的方石,常常給人們一種神秘感一種久遠的厚重感。
趙庭祿抱著膀由路口轉彎向東,過了供銷社后再走六十幾米就到了自己家門前的大街上。被土牆圍起的院落整潔利落,沒有半點的拖泥帶水。這全是趙庭祿他老父親的功勞,虧得他每日里精心地打理,才成現在這個樣子。
院子里有雞,在咯咕咯咕地叫。
快言快語的妻子對趙庭祿的歸家沒有表現出半點的欣喜之狀,她頭也不抬地對啟門而入的趙庭祿說:
「成天騷了騷了的東家出西家進,耍錢弄鬼吃喝嫖賭抽,樣樣少不下。」
這略顯誇張的話並沒有讓趙庭祿有些許的不高興,他向來如此,少有發怒的時候,大多情況下面呈笑意不做分辨,一副沒有原則的模樣。
「我吃喝賭,但不抽不嫖,你不吃不喝?我就不是比你多一樣嗎。」趙庭祿說。
趙庭祿不嚴肅的嬉笑聲還未落地,人已鑽進東屋。他剛想坐到炕上,在外屋忙著做飯的妻子尖著嗓子喚到:
「填把火!」
趙庭祿一激靈,心裡雖然不快,臉上卻未有表現。他慢騰騰的走出來,貓腰,拽過兩根玉米稈兒再慢騰騰的向灶里送。妻子慍惱道:
「號脈呢?」
趙庭祿白了一下妻子,抓了四五根柴捅進灶里。他的這一舉動讓妻子忍不住樂出聲來,這分明是寬容的表示,趙庭祿便也呲呲牙,微笑了一下。
趙庭祿老父親名下的三間泥草房居中開門,東屋住著父母,西屋拄著他的妻兒六個。當然也不全是如此,很多時候,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也和爺爺奶奶住在東屋。
由分地主的浮財而得到的這三間房看上去還算端正,老式的上半扇窗欞雖然有幾處已經斷裂,但下半部還算完好。趙庭祿的老爹趙有貴常回憶當年獲得這幢房子時的激動欣喜之情,他說當初的幾個晚上覺都沒睡好,恍恍惚惚好像做夢一樣。他做了好多年的夢,夢裡有二百多年前由山東登州府文登縣三甲七社闖到這裡來的老祖宗趙升,也有他的未曾見過的、在城北的趙升窩棚里曾經屬於趙家的祖產,有將來的孫子們為他生下的重孫,一切的老輩所常做的夢他都做。
現在連過六旬的趙有貴坐在炕上,望著倒在坑裡的老伴說:
「成天在炕上躺著,也不下地溜達溜達,都說你迷糊,能不迷糊嗎?」
趙老太太扭了幾下身子,大約是想起來,但終究還是躺在那兒沒有動。
「不成,一抬頭就天旋地轉的。趙庭祿幹什麼去了?我讓他上孫大夫那抓點葯,上回吃的就挺好使。」
她的話說得虛飄飄的如同一片乾枯的樹葉,在空中向下搖落。
「是呀,老四說今天就去買回來,可剛才見他沒動靜啊。」趙有貴舔了舔嘴唇說,「庭祿,你說買什麼葯了的?」
趙庭祿心裡一哆嗦,他猛然想起給母親買葯的事。他不敢上東屋,怕與老父親的目光對視,更不敢看迷迷糊糊的老母親。他小聲對妻子說:
「那什麼,我去買葯。」
妻子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尋思個啥,屁股大丟心了?去吧,反正也用不著你了。」
趙庭祿虛應了老父親一聲后奪門而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時間到葯社抓藥。
葯社就在大隊的左邊隔壁,趙庭祿有事沒事常去那轉轉。現在他以小跑的速度氣喘吁吁地趕到這時,看到門上了鎖。到晚飯的時間了,不上鎖才怪呢。他扭轉身又直向孫大夫家,好在孫大夫家離得不算遠,要不然他非得吐了血不可。
當趙庭祿急急地走回自家,將葯交到母親手裡后,他長出了一口氣,說:
「啊,早就買了,落在老張家了,才取回來。利什麼平?還有一種小藥片,像以前那樣。孫大夫說了,小白片千萬別吃多,吃多了葯人。」
這樣很自然的情狀沒有讓趙有貴覺得他說了一半的謊,反而很憐惜的說:「跑得腦門上都冒汗了!」
趙有貴不會用語言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他的天性中不具有油滑的成分,趙庭祿也傳承了這樣的性格特點,不懂得阿諛不會巧言。趙庭祿問父親說:
「咱們家大板橋鍬擱哪了?」
他的突兀的話沒有得到趙有貴的回應,他也只是隨口一問,並無目的。過了幾秒鐘,卻聽到趙有貴不滿的嘟囔:「自己家的鍬在哪都不知道,不是這家人呢?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真成了甩手掌柜的了。」
趙庭祿聽了咧咧嘴,似笑非笑,然後去取八仙桌。
黃色的略顯橙紅的八仙桌是兩年前在城裡買的,花了他整整六塊錢。其實他那天本不想買桌子,只是想到第二百貨商店給兒子買鞋。當他用量尺買好鞋子出得大門東張西望地思謀,要不要去興隆飯店吃飯時,從商店裡閃出來一個人,那個人張惶失措,神色不定。那個人見趙庭祿忙取下肩上扛著的桌子,搭訕道:
「大哥買桌子不?我剛買的,花了八塊錢。」
趙庭祿疑惑地望著眼前這個臭猴子一樣的男人,問:「買的還賣?倒買倒賣投機倒把呢?」
瘦猴子強是鎮定了一下,目光游疑了一會兒后訕笑著說:
「不是不是,那個、我買了桌子后被老爸給罵了,說他媽的咱家有桌子,還買哪門子桌子?退回去!退回去?不給退,這二百不是咱家開的。大哥,你看這桌子……勻給你行嗎?」
趙庭祿不動聲色,甚至連看都不看那個桌子一眼。他的這一情狀讓瘦猴子更是惶急,他環顧左右,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
「大哥,我八塊錢買的,核你六塊,便宜死了。」
趙庭祿故意放慢語速道:「誰知道你是八塊買的,還是五塊買的?要是五塊買的,還掙我一塊呢。」
瘦猴子說:「大哥,你不信就上裡邊看看,要不是八塊一張,我白送你。」
趙庭祿不緊不慢的點頭,然後轉身向里,看完價錢后又出來,見那小子還站在那兒。他點首示意,那瘦猴子就跟在身後。在一個背街僻巷,他們的買賣成交。成交后的瘦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賊!慣賊!這是趙庭祿的結論。
現在趙庭祿放桌子脫掉鞋脫掉鞋,湊到母親的身旁問:
「媽,還迷糊嗎?」
母親勉力坐起來,看著趙庭祿說:「還行,好像輕點了。」
趙庭祿沒有想過這是不是一句安慰的話,順口接道:「吃完飯吃藥,吃了葯就好了。」
今天的晚飯還有些味道,水撈的小米飯,米湯熬的土豆酸菜。雖然沒有肉,但撈過米飯後餘下的米湯也很好地掩蓋了酸菜的腥味。
那張趙庭祿花六塊錢買來的八仙桌旁依次坐著趙有貴、趙有貴的老伴林秀雲、趙庭祿大兒子趙守志和二兒子趙守業、兩個女兒梅英和梅芳。趙庭祿屁股搭在炕沿上,蜷著左腿,別彆扭扭的扒飯加菜。
人說趙庭祿好福氣,雙兒雙女,又都相差兩歲,從數字上看就是好兆頭,日後必興旺發達。他雖然覺得這是順情的好話,當不得真,卻也喜歡以此幻想未來,去描繪誘人的畫卷。他常對十二歲的兒子趙守志說,兒子,好好學習,長大當總理,那我就是總理他爸,上BJ就跟跑平道似的。上BJ是他的一個夢想,他的兒子有當上總理的可能,但他好像沒有可能活到那一天。
暮色降臨,東邊的天宇上有幾顆星在閃爍。
趙庭祿照例是出去遊逛,打牌擲骰子,以博取一時的快樂。他的妻子張淑芬叨咕一番后,也就無可奈何的哄著尚年幼的女兒服侍體弱的婆婆。生活即是如此,十幾年了,恐日後也難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