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靈焰
容鈺一陣風似地去而復返,不到一個時辰就又回了禁宮。他下得馬車,見大殿門口人來人往,傳令官不斷進出,就知道自己奪軍的消息已經遞到了父皇跟前。開弓沒了回頭路,他把心一橫,拿出了一腔武勇,邁步進殿。
殿門一開,裡面說話聲戛然而止,家主們齊齊向他望了過來。
容鈺竭力維持著鎮定,走到長桌前,把莫氏家主的節杖放在了桌上。沉重的節杖在桌板上敲出一聲悶響,他低聲問:「現在,我可以坐了嗎?」
眾人鴉雀無聲,又齊刷刷地去看皇帝。金色的紗幔半遮著帝王鐵鑄般的面容,過了好久,皇帝才伸指撩開紗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莫家主,請坐吧。」
容鈺咬牙道:「我姓容。」
皇帝聲音冰寒:「你姓容,為何要在莫氏掌權?莫慶余在容氏亦有欠款,你是來還債的,還是來討債的?你坐在這裡,要替誰說話?想好再坐下!」
容鈺呆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僵在那裡,便有家主出來打圓場:「不妨先讓殿下……」
皇帝厲聲打斷:「讓他想!」
眾人噤若寒蟬,全不吭聲了,只留容鈺一人站在桌旁。他滿腔難堪屈辱,大聲道:「我誰都不替!我為我自己!我已經是江城之主,莫氏掌權人,還沒資格坐下嗎?」
皇帝冷冷道:「你今天可以坐,但是屁股在哪裡,你的腦袋就得在哪裡,你要坐不準位置,就滾出去。」
容鈺一咬牙坐了下來。家主議政的御前有八個正式座位,其他人都得略靠後,只他隔著一張長桌,和自己父親遙遙對峙。他頭皮發麻,忽然想起過去小舅舅經常抱怨莫氏位置不好,每次參加完家主議政,回家一天都吃不下飯。
現在他明白那種感覺了。他挺直脊背,強迫自己抬頭,想到自己一舉一動都落入父皇眼裡,就難受得胃部一個勁痙攣。
像是看出了他的緊張,皇帝忽然微微一笑,叫侍從把一個木匣子捧過來:「翎殿下,來見見你的債主吧。」
容鈺打開木匣,見裡面一張一張,都是各家交上來的賬目,詳詳細細記錄了小舅舅在什麼時間,是何緣故欠下了債務。賭債逼人家破人亡本就不佔理,容鈺原想著叫各家通融減免,可賬目拿來一看,賭債全只是象徵性地記了一筆,剩下的都是各種生意往來,什麼買玉石買雞,圈馬場圈雞場,每年開場鬥雞斗蛐蛐都是開支巨大,累積了十多年沒還過。其實欠著錢倒還好說,容鈺翻到後面,見到竟然還欠了顧氏礦山的五年開採權,登時心中劇震,失聲道:「這不可能!」
莫氏鐵礦是邦里煅鐵的主要來源。出讓五年開採權,意味著整整五年邦里再沒新鐵器。刀劍都是有損耗的,武器鎧甲只會越來越少,到了第五年,怕是全邦都湊不出一支騎兵了!容鈺沉了臉,單拎著這一張道:「這個不對。小舅舅再糊塗,也不會做這種事!」
皇帝轉頭道:「靈焰,你說說。」
一個纖瘦的女子站了起來。容鈺轉頭望去,不由呼吸一窒。卻見那女孩不過十六七的模樣,烏髮輕挽,膚色雪白。她沒有戴什麼首飾,只穿了一身彩紗襦裙,行動間輕紗如霧,把她籠罩在一片迷離的淡彩間。她的容色極艷,姿儀卻極冷,美得凜然剔透,微一躬身,靜靜道:「稟殿下,莫家主曾和顧氏有約,以五年礦山開採權,換顧氏白如意,翡翠和南陽三座玉山。如今四年期限已到,莫氏尚未完成換償。」
容鈺怔怔地看著女孩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副驚艷的模樣女孩一定是早就習慣了,她眉目間掠過一抹淡淡的倦色,斂裾一低頭,重又坐了下來。髮髻下潔白的一段頸肩如日光耀雪,美到極致,叫人心生敬畏。容鈺剛才只顧著應對皇帝,全沒注意席間竟有這樣一位絕色,見到后就再難忽視,只覺得大殿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有她剔透鋒銳,像把刀劈開了塵俗。
大殿里陷入一陣沉默。所有人都望著那女孩失神,連皇帝都面露欣賞,再開口聲音和緩許多:「容鈺,你可聽明白了?」
容鈺這才回過神來,忙道:「是。」
見他一片茫然,旁邊的御前侍墨就過來解釋,原來這位是玄北顧氏主家的小女兒,姓顧名靈焰,她哥哥顧棲行現在是邦里少主。顧氏是九邦八家主之一,和莫氏一樣御前有常設座椅,只是最近老家主忙得分不開身,只得派了小女兒來,幫著給傳傳話。因為不是掌權人,所以沒坐在桌前。..
他一說容鈺就明白了,催債畢竟顏面不好看,中間還隔著一個皇子,自己若去請求通融,怕是家主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掌權人乾脆都躲了開去,只留一個傀儡在人前。偏偏這個傀儡又生得絕色,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忍心為難。他定了定神,沉聲道:「採礦權絕不能交。」
顧靈焰立刻道:「莫家主挖空我顧氏三座玉山,得稀世美玉無數,殿下可得過母舅饋贈?」
容鈺立時語塞。從小到大,舅舅給過他無數新奇小玩意,莫氏家主疼愛翎皇子的各種事迹天下皆知,他怎麼能說沒有?可若是說有,倒像是他得了賄賂,現在要替莫氏賴賬一樣。他面露難堪,顧靈焰卻不饒他,眼波一掃,瞧見了他腰間玉環,微笑道:「殿下腰間的佩玉,真正是好料,若水欲流,若葉欲春。這種玉名字叫白如意,正是我顧氏特產。只是近幾年被莫家主挖了個乾淨,市面上再找不到這麼透的了。」
她話里話外,點著容鈺白拿人家東西不給錢,搞得容鈺十分難堪,鐵青著臉道:「無論如何,我不會交出採礦權。」
顧靈焰伶牙俐齒,反問:「殿下可問過莫家主意思?」
「好了!」眼見著兩人越說越僵,皇帝忽然打斷,冷冷道:「再吵滾出去!」
兩人立刻閉嘴。八面玲瓏的周旭瓏就站出來解圍,笑眯眯道:「兩位不要吵,我出個主意怎麼樣?莫氏的平宣礦山也算不上大礦,年產不過二百石左右,若要鍛打成鐵,就更少了。這點鐵,各家湊一湊,還是有的。殿下不如和幾家商談,看能不能出資購買,如何?莫氏這幾年在皇城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殿下不如把賬本拿來算一算,錢大概是夠的。這麼一來解了殿下燃眉之急,顧氏也省了功夫去開採,豈不兩全其美?」
鐵礦是各家的立族之本,哪有人肯輕易出讓?容鈺躊躇著不敢答應,皇帝卻突然笑了,淡淡道:「不錯。翎王去挨家問問吧,順便學學國政黨爭。你若能湊齊礦石,不夠的錢款,從山海居要。」
山海居是朝廷專營鹽鐵之處,皇帝這樣說,就是允諾他會有援手。容鈺再不樂意也只能起身答應,皇帝卻話鋒一轉,厲聲道:「今日且饒了你。下次再來,你要不就換紫衣,要不就穿五重領,想好你的身份!」
容鈺躬身答應,皇帝就換了個話題,聊起軍政等事。議會開到中午才散,結束后容鈺就把顧靈焰攔在了長廊里,他還氣著對方議會上嘴尖牙利,所以敬稱也不用,直接問:「我絕不會出讓開採權,這是底線。你家裡怎麼說?」
顧靈焰反問:「陛下不是准許你出資贖買嗎?」
容鈺冷冷道:「說得容易,你家裡若買得到,何必設圈套坑害我小舅舅?」
顧靈焰一下子就冷了臉:「我可沒有一個能拿礦山教我什麼是政治的父親!家主令我錙銖必較,寸步不讓!殿下若玩不起,還是回家吸奶.頭去吧!」
她說著撫上容鈺腰身,拽下那塊白如意玉佩,又往腰后摸去。她手上動作無比曖昧,開口卻如寒冰淬雪,冷冷道:「玉扣也是我的。」
她扯下容鈺腰帶,拿了玉扣和玉佩轉身就走。那曼妙的身姿在淡色紗裙中搖曳,如詩如畫,如絢麗雲海。容鈺又看傻了眼,待顧靈焰走遠才明白過來,登時氣得暴跳如雷。
他一個人回了馬車上,進得車廂,便開始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袍。安平在外面掉轉了車頭,問:「殿下要往哪裡去?」
容鈺想了想,道:「回王府。」
馬蹄聲滴滴答答,踏上了回家的青石板路。闊別多日,皇城一切如昔。容鈺重新整理好衣帶,輕聲說:「父皇令我下次參加議會換衣裳。要找人把儀服重新做過了。」
安平隔著帘子,在馬車外輕聲問:「做什麼樣的?」
容鈺說:「我還沒想好。」
安平問:「他們拒絕您了嗎?」
容鈺說:「沒有。」
安平又問:「他們接納您了嗎?」
容鈺把玩著節杖上銅鑄的咆哮虎頭,輕聲說:「沒有。」
安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不容易吧?」
容鈺說:「嗯。」
安平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人生啊。」
他說著揚起鞭梢,輕輕揮鞭在冬日的暖陽中。沒有人說話,只有車篷下掛著的銅鈴叮咚輕響,一下下敲擊著容鈺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