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慶宴
慶賀的宴席持續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又換到翎王府遍請權貴,以最高調的姿態,宣示翎王正式踏進皇城政局。
江星北一腳踏上王府正堂的台階,迎面就見碰到的權貴們無不驚詫,禮貌疏遠地避開了眼神。只有訓練有素的宴會侍者不動聲色,依舊恭恭敬敬把一個托盤捧到了他面前。
江星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他眼角餘光瞄著別人都把外衣脫下搭到托盤上,就也脫了外頭的破爛軍氅,露出裡頭更破爛的一身皮甲。宴會的事其實幾天前就告訴他了,可他真沒想到會這麼隆重,所有人都穿著大儀服,連往返穿梭的侍從們都換了華麗裝束,就他一身練兵穿的舊皮甲,搞得像只禿毛耗子進了孔雀場。
他站在大門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換身衣服,突然見孟章也來了。老頭穿著大統領的儀服,斜披條紫底銀紋的華麗斗篷,靴子也換成高低底的了,走起路來身形挺拔,平添了幾分大將軍的威嚴。他把斗篷往托盤裡一搭,抬眼看到江星北,詫異道:「星北?你怎麼穿成這樣?沒人告訴你要換儀服嗎?」
這話裡帶了點輕視,好像他就得別人教了,才知道怎麼參加宴會一樣。江星北感到一陣煩躁,冷冷道:「我怎麼知道他要搞這麼大陣仗?一回皇城就弄出這麼多事,連個交代都沒有。」
孟章聽出了江星北的不滿,立刻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聲音教訓:「他什麼他?背後稱人要用尊號,現在不是你在西境帶人傻鬧的時候了!在皇城,裡頭那位是帝國親王,你是他唯一一個效忠屬臣,你得表現得要多忠誠就有多忠誠,這麼多人盯著呢,一句不慎就是殺身之禍,你放警醒些!走,我帶你去換身衣裳。」
江星北心裡不舒服了,脖子一梗道:「我就樂意這麼穿,以前江城大宴,我也穿這樣。你們愛看不看,若不讓我參加,我就回營喝酒去。」
他說著昂然而進,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旁若無人地坐到酒席前,先把侍者遞上來漱口的清茶喝了個乾淨。容鈺正忙著和幾位樞機大臣應酬,一眼瞧見,氣得把安平叫過來,遠遠指著道:「你看看他!我是欠他銀子了還是虧待他了,穿得像個土狗一樣存心叫我難看!」
安平苦笑:「是我疏忽。光把儀服送過去了,沒叮囑叫今天穿。」
他抽空過去,好說歹說了半天,也沒能勸動江星北去換件衣裳。這場宴會本來是專為江星北舉辦的,容鈺正打算席間隆重介紹,把江星北作為江城新任少主,未來十萬大軍的總統領推進權力場,豈料對方不領情不說,還故意叫他難看。容鈺也來了脾氣,索性閉眼硬推,滿斟一杯美酒鄭重舉薦,在眾權貴面前把江星北捧到了天上。
這一下可叫江星北丟了大臉。越是難堪,他就越是擺出高傲的姿態,對著滿座權貴不屑一顧,把容鈺又氣了個半死。兩人暗流涌動,正隔著一張長桌互別苗頭,孟章突然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俯身在容鈺耳邊低聲說:「舒殿下來了。」
容鈺猛地一怔,匆忙退席直奔後花園。在那圍著暖氈的花亭中,身姿挺拔的男人抱著花脖子,聞聲轉過頭來。外頭天寒地凍,可他卻依舊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勁裝,頭髮一絲不苟地向後束起,露出俊朗的眉目。見到容鈺他微微一笑:「我的阿鈺長高了。」
容鈺深吸了一口氣,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來了也不到前頭去。」
舒皇子微笑:「昨日就回來了。我懶得和人應酬,只來看看你。」
他說著把貓一扔,走到容鈺身前,兩手往他肩上一比量:「確實高了,壯了。你在西境可幹了不少好事啊,嗯?」
容鈺低聲說:「全賴二哥照應。」
舒皇子低頭湊近,吐息輕輕噴在容鈺耳邊,聲音卻驟然冷了下來:「我的小弟弟!鬧得我團團轉!」
容鈺身上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屏息說:「你也知道我高了,壯了。」
舒皇子在容鈺肩上拍了拍,轉身拉把椅子坐下,兩人互相凝視了半晌,舒皇子突然一笑:「好,你既然大了,我就和你說點大人的事。西境以紅木林為界,以北是帝國屬地,以南還有夷民餘黨未清。所以你大哥在四荒城屯兵,為的是一旦戰事起了,他在紅木林也好有個支應。現在你佔了四荒城,這個責任就要你來擔。否則大門一開,金疙瘩江沿路從江城直到莫氏的野凌渡口全都保不住,這裡面的利害你自己掂量。有問題儘早說,別等著出事再叫我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容鈺點頭稱是,舒皇子話風一轉,皺眉問:「聽元寶說你停了莫氏生意?」
二哥年少時勢力單薄,母親曾動用家族資源鼎力支持,直到現在莫氏的產業里仍有一部分和舒皇子的混在一起,尤其容鈺出宮之後,整個翎王府和翎字軍都是舒皇子一手搭建的。容鈺早就想和二哥分清楚,正好藉此機會,就委婉道:「我只停了主家生意,本金沒有抽,二哥正好可以接手,我讓家臣們都退出來。」
舒皇子聽出他隱含的意思,臉上的笑意頓時淡了。那一瞬間的審視銳利如刀,輕輕一瞥就把容鈺看透。他眼神冰冷,可說話的語氣反而更輕柔了:「又胡鬧。」..
容鈺說:「我總不能一輩子靠二哥。」
舒皇子道:「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好阿鈺。」
他的語氣篤定得好像在談論一隻貓狗,或者什麼可以在掌心撫弄的東西。容鈺心中湧起一陣寒意,感覺自己竭盡全力施展出的一切,在對方眼裡只是一場玩鬧,而自己依然只是他手心裡攥著的小玩意兒。
那件事已經消散宛如夢境,可鈍痛依舊如影隨形,卻沒人見證,也無可述說。容鈺感到肩膀不收控制地滑過一陣痙攣,怒火燃燒起來,他極力壓抑著,冷冷道:「之前二哥在我府里安排的人,已經不需要了,我明日會將他們遣退,請二哥代我多謝他們這幾年的照顧。」
舒皇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可怕,淡淡道:「給了你,就是你的。不想要處理掉便是。」
容鈺銳利反問:「你在威脅我嗎?」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凝滯了,這是容鈺第一次如此頂撞二哥。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舒皇子突然瞧見容鈺衣袖間閃過了一線紅光。他探身過去把袖子一掀,仔細瞧了瞧容鈺手腕上的紅寶配環。一瞬間雨收雲散,舒皇子突然笑了:「傻弟弟。這點事都下不了手,還跟我談掌權?」
他在容鈺手背上拍了拍,好整以暇地直起身來,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塞容鈺手裡:「這是都尉府的提調令,你拿著照花樣做個徽記戴著吧,便是胡鬧,也鬧得像樣些,不準隨便調兵陪你去打兔子。」
都尉府在皇城內外九門,城裡十八坊內外都有屯兵,二哥這一枚提調令,便是把整個皇城的兵權都給了他。容鈺無比詫異,拿著玉佩不知道說什麼,舒皇子卻神色一肅,寒聲道:「你若要背著我搞小動作,最好藏得好一些,一輩子別被我知道,記住了嗎。」
容鈺沉默著沒回答,舒皇子便在容鈺肩頭拍了拍,輕聲道:「好阿鈺。哥哥能做的都做了,別傷哥哥的心。」
容鈺攥緊了顫抖的手指,目送著二哥離開。
他一個人抱著花脖子在花亭里怔了許久,孟章悄悄進來了。他知道翎殿下對舒皇子有諸多不滿,就一直在外面守著,預備兩人一旦吵起來,他能衝進去打個圓場。想不到提心弔膽地等了半天,裡頭別說爭吵,連點大聲都沒有。孟章熟知容鈺脾氣,知道這回翎殿下肯定是克制了,就一臉欣慰地說:「殿下真是長大了,知道容讓了。」
容鈺專心摸著花脖子豐厚的茸毛,低聲說:「我只是明白了什麼叫力量。」
孟章微微一笑:「殿下知道就好。凡事有不能成,就得韜光養晦,決不能心急。我盼著殿下有一飛衝天的時候。」
容鈺說:「是。以後我若有急躁的時候,還要你多多提醒。」
孟章突然長嘆了一聲,單膝跪下,撫肩行了個大禮,鄭重道:「殿下,老臣有話要說。」
容鈺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抬眼直視著他道:「你要走。」
孟章又是一聲長嘆,道:「是。殿下,臣老了。現在腿瘸了,心勁也沒了,干不動了,就想找個地方一窩喝酒。」
容鈺皺眉反問:「當日那個城下飛將軍到哪裡去了?」
孟章苦笑:「再能打也沒用了,庸庸碌碌,一事無成。老了啊殿下,若是早幾年,老臣還能給你當個棟樑,可早幾年,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現在不行了,已經是廢材了,干不動了,腿也疼。」
容鈺怔了怔,抱緊花脖子低聲說:「你知道我手裡沒有人。你走了,我誰都靠不住了。」
孟章長嘆一聲,索性說了實話:「殿下,我雖然不是舒皇子的家臣,卻也畢竟為他效力了十幾年。舒殿下的脾氣,我也知道一些。我若再留,他必有想法,我不願兩殿為我起紛爭。何況殿下現在羽翼未豐,犯不著為了我,去和舒殿下白白消耗。星北雖然有點犟脾氣,但也是個好孩子,多多歷練,將來足夠獨當一面,殿下放心。」
容鈺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孟章撫肩一低頭,低聲說:「謝殿下.體恤。」
他艱難起身,覺得腿上疼得更厲害了。走到門口他略站了站,想跟容鈺再說幾句體己話,可少年卻沒有看他,依舊半低著頭專心地摸貓。
孟章嘆了口氣,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剛出門就突然聽見身後花脖子大叫了一聲。孟章悚然一驚,回頭見那房門半掩,翎殿下的影子一動不動地投在屏風上,半響寂無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