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誓言（二）

當晚臨安公主便抱著嚇得瑟瑟發抖的女兒扣了宮門進了宮，駙馬當即愣在原地，嚇得不知所措。

這件事鬧得很大，皇室宗親里那些親近的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整個公主府上下都人心惶惶。

駙馬打了公主一巴掌，這放在任何一個時候都是大過，這個道理就連我這個孩子都懂。

我一回到房間里，母親便叮囑我不要亂說話，今日之事全當沒有發生。

他們神情惶恐，特別是父親，他整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唉聲嘆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時的我還小，完全不明白這主子間的事，又跟我們這些下人有什麼關係，也不明白父親到底在擔心些什麼。

但無論他擔心的是什麼，這事最終都沒有發生。

我記得天剛亮的時候，駙馬就被召進了宮裡，甚至就連他本人也不知道下一刻的命運會如何。

我記得那晚他痛哭流涕，找來了朱家人商量對策。

但這一切也都只是聽那些近身伺候的侍女姐姐們說起的，至於到底說了什麼，她們也不知道。

總之，駙馬嚇得魂飛魄散，一家老小都躲在房間里發抖。

總之在那時的我眼裡，公主是尊貴的，是金枝玉葉，揮一揮手，就可以讓駙馬全家如臨大禍。

只是後來，這一切都變了。

駙馬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府里，只是他對公主的態度變得更加恭敬。

我躲在門房裡，看著他懷抱著自己的女兒，小郡主趴在他身上睡得安穩。

公主跟在身後，臉上蓋著厚重的妝容，但依舊掩蓋不住雙眼的紅腫。

但那一刻她是高興的，笑語盈盈，跟在丈夫後面，看著安睡的女兒。

我明白，公主再一次退步了。

我後來才知道，那一日太后叫來了宗室里的長輩、先帝的兄弟姐妹，想要為女兒撐腰。

但最終，臨安公主看著懷裡瑟瑟發抖的女兒，還是再一次妥協了。

我不知道當天臨安公主跟太后和皇上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想的，但那之後，每一次宴會上，這些宗室成員看公主的眼神就變了。

從惋惜慢慢變成了嘲諷。

可公主彷彿並不在乎這些，又或許，是她裝作不在乎。

在那之後的一年裡，皇後娘娘來了府上許多次，但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

「皇嫂，這是臣妹的家事，不勞您費心了。」

我靠著瘦弱的身子，小心躲在石頭後面，偷聽著她們的對話。

「馨兒，你知道的，駙馬並非良配........」

「可他是我孩子的親父親！」

公主突然厲聲說道，那一句話，嚇了我一大跳。

我不知道當時皇後娘娘的神情，也不知道後面她們又絮絮叨叨了些什麼。

我只記得沒過多久，臨安公主就極為不耐煩地說了一句：

「綰綰累了，臣妹就先帶她下去休息了，還請皇嫂體諒。」

以及那之後皇后那落寞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明明皇后依舊帶著一眾宮人，依舊是那麼端莊大氣，可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些難受。

那一年裡，皇後娘娘確實常來，駙馬也收斂許多。

我時常能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在園子裡面散步，看著小郡主一邊牽著父親，一邊牽著母親，高高興興地走在園子里。

看著駙馬爺為小郡主放紙鳶，小郡主抓著紙鳶，高興地手舞足蹈，而公主則坐在一旁綉著花，溫婉而幸福。

這是這一切，都只持續了一年多。

我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底來了多少次，但後面便不再來了。

又過了大半年，駙馬漸漸不來陪伴小郡主和公主了，我每日路過園子里，都只看到公主帶著小郡主在裡面遊玩，極少瞧見駙馬的身影。

再後來，他們倆便又吵了起來，我不知道這一次是為了什麼，總之，他們吵得異常厲害。

而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綰綰。

那時候的綰綰年歲尚小，一個人蹲坐在外面的丹桂樹下發獃。

公主和駙馬的爭吵聲從房間裡面傳來，格外刺耳。

綰綰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把玩著樹枝。

她身邊沒有侍女跟著，看樣子是自己從房間里溜出來的。

公主府的燈籠在她的頭上搖晃，明亮的燭光灑在她身上，卻讓她的身影顯得更加寂寞。

房間裡面的吵鬧聲愈演愈烈，這一切，卻似乎和她毫不相關。

她就在那裡，老老實實地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畫，就像我們一樣。

那一刻，我感覺她似乎離我並不遙遠。

我站在不遠處，卻不敢上前一步。

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我也不知道為何我一直站在那裡不動，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將我圍繞其中。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小郡主緩緩抬起頭來，直接轉頭看向了我。

她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面無表情，似乎有些懵懵懂懂的。

我愣在原地，只覺得一陣恐懼，大氣都不敢出。

我曾經聽母親說起過這位小郡主，說她性格頑劣，在宮裡總是惹事生非，搞得好不愉快。

我不知道她的性格到底是隨了公主還是駙馬，也不知道母親所說頑劣到底是什麼意思。在我們眼神接觸的那一刻，我只覺得惶恐不安。

她是郡主，我是下人，她是主子，我是奴僕。

只要她想我死，我就得死。

在她看我的那段時間裡，我甚至都想好了一切，想著她突然哭鬧起來，想著公主房裡的嬤嬤和侍女聽到了她的哭鬧聲趕緊跑了出來。

想著她嬤嬤和侍女發現了我，想著公主心疼女兒，下令將我杖殺，想著那木板一次次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以為，我死到臨頭了。

但她卻只是看著我，安安靜靜地。

在我被嚇到的時候是這樣，在我回過神來后也是這樣。

「啪——」

很快，房間里傳來了一聲巨大的聲響，彷彿什麼東西碎了一地。

「爹爹要出來了，你快走吧！」

小郡主開口說道，她站起身來，冷靜地讓人心疼。

我立馬躲好在了灌木里。

果然如她所說，駙馬氣急敗壞地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一把推開她，消失在夜色里。

然後便有幾個嬤嬤走了出來。

「小祖宗，你怎麼在這兒啊！」

她們一邊說著，一邊把小郡主抱了進去。

外面便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園子里又遇見了她。

小郡主帶著一個嬤嬤走在花園裡，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沒有跟來，但確實只有一個嬤嬤跟著她。

她看了看我，走了過來。

「你是那天晚上那人嗎？」

她開口問道，眼神中帶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傷感。

「是。」

「哦。」

小郡主答應了一聲，然後轉過頭看向那個嬤嬤。Z.br>

「趙嬤嬤，你先去那邊和那些侍女一起等著吧！我和他說說話。」

趙嬤嬤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終只回答了一句：「是。」。

小郡主說完便牽起我的手，慢慢地走到了亭子里去。

說起來，那還是我第一次牽一個女孩的手，也是唯一一次牽這些貴族小姐的手。

小郡主的手又小又軟，細膩紅潤，和我們的手簡直是天壤之別。

她就那樣牽著我，到了亭子里，我當時只覺得臉上一片滾燙，羞得不成樣子。

「你坐吧！」

她自己坐到了一個石凳上，又讓我坐到一旁。

「是。」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要知道平日里這裡可是只有主子能坐的地方。

而且這天下也沒有奴才和主子平起平坐的道理。

「那晚的事你知道多少？」

「什麼？」

「父親和母親的事。」

小郡主回過頭來看著我。

我一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覆。我知道公主和駙馬鬧得厲害，早已經成了京城民眾茶餘飯後的閑談。

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小郡主既是主子，又是小女孩，這兩個身份都不許我隨便開口。

見我沒有說話，小郡主反倒直接開了口。

「父親不喜歡我，他嫌我是個女孩子。」

「母親倒是喜歡我，外祖母也喜歡我，外祖母甚至想要我做皇后，但是舅母不喜歡我，她不想我做皇后。」

小郡主支著腦袋，撅著嘴，但眼神中卻沒有多少傷感。

「其實我不知道做皇后是什麼意思，母親告訴我，我做了皇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除了皇上和太后外，其他人都得朝拜我。」

「她還說要是我做了皇后，那些珠寶，那些新衣服，那些玩具，那些糕點，都是我的了，甚至連大俞也是我的了。」

「其實我不在乎這些，但是要是我做了皇后，應該也就沒人會看輕母親了吧？也不會有人嫌棄我是女孩了吧？」

小郡主說著便又低下了頭，神情落寞。

我看著她那悲哀的眼神，想要出言安慰，卻又無話可說，只能看著她獨自憂傷。

「好像現在舅舅和外祖母也不想我做皇后了。」

她小聲喃喃道，忽然，她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也覺得我很討厭嗎？」

「怎麼會？你這麼可愛。」

不知道為何，我脫口而出就是這句話，話音剛落，我都嚇著了。

我只是一個公主府里的下人啊！

「真的嗎？」

小郡主的眼神中突然有了光彩，她興高采烈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答案。

「真的。」

我點了點頭，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在奴才眼裡，小郡主您活潑可愛，乖巧聰慧，很是討人喜歡。」

小郡主的睫毛動了動，一下子站起身來。

她高興得手舞足蹈，拉著我的手，問了一遍又一遍，我也答了一遍又一遍。

但很快，她的臉色又黯淡了下來。

「你是不是誠心騙我？哄我開心？」

「不是。」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在我眼裡，她乖巧可愛，我甚至時常幻想我若是能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或是妹妹該多好。

「真的？」

她繼續追問道。

「真的。」

我的話剛說完，她又低下頭，甚至整個人都直接蹲在了地上。

「可是那些人都不覺得，他們覺得我是個壞孩子。」

小郡主低著頭，聲音慢慢弱了下去。

「就連外祖母也說我的性格不好，不適合當皇后。」

「舅舅更是說我小氣，要讓我母親好好教育我。」

「不過還好，我母親很愛我，她捨不得我受委屈。」

小郡主說著，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便沒聲了。

「你覺得很可笑是不是，就連外祖母都不愛我了。」

「我還覺得自己很好。」

小郡主低下頭，唉聲嘆氣。

「郡主，其實您也不用這樣想，」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蹲下身，和她到了同一高度，慢慢跟她說道，「宮裡規矩森嚴，或許你只是不適應宮裡而已。」

「可他們都說，是母親把我教壞了。」

小郡主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小郡主到底做了什麼，但我知道她在京中的名聲已經開始變得不好。

但是看著她無助的神情，我又沒法把這件事的真相說出來。

最終，我只能含糊其辭地說一句：

「郡主若是覺得錯了便改，若是覺得沒錯，便不要理會他們。」

小郡主沒有說話，只是有些感激地看著我，我不明白她到底懂了多少，又準備怎麼辦。

我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到底對沒對，錯沒錯，」小郡主撓了撓頭，神色很是無奈，「不過還是謝謝你。」

「能為郡主解憂，是奴才的榮幸。」

我學著父親的模樣說道。

「以後你也不用自稱奴才了。」

小郡主站起身來，不遠處，公主正向這邊走來。

「是，郡主。」

「你也不用叫我郡主，我叫朱綰綰。」

小郡主拍了拍裙擺，轉過身，準備朝著公主走去。

然後，她又轉過身來看著我。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齊安。」

「好，齊安，我會記住你的。」

說完，她便朝著她的母親跑去。

我遠遠地看著她撲進了公主的懷抱中，看著公主把她抱在懷裡，看著她親吻公主的臉頰，看著公主笑盈盈地和她說著。

然後，我又看著她們母女倆，慢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