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機會均等

第232章 機會均等

今天算是海瑞秋決前這一漫長時間裡,相對比較安靜的一天了。在入仕大半年之際,於可遠進行了簡短的總結,他自認為自己做得還是蠻不錯的。

不管怎麼說吧,他生平第一次在古代做官,而且沒有出過大亂子——至少沒有出過什麼讓他覺得不管怎樣都聽不過來的亂子,而且他感覺到他終於開始漸漸了解大明王朝這台黑暗機器了。

可能有人會認為,作為一個部衙——不,準確來說是兩個部衙的高級官員了解部衙內的情況,要花大半年時間未免太長了些。但從政治角度來看,當然,這是實話。但是,如果你一用一輩子現代做學生、搞學術、從政的經驗,事先只是從書本里看到一些關於古代的記載,然後只花大半年的時間就徹底明白古代官場是怎麼運轉的,那你還會被認為是個巨大的成功者,有著超凡的智慧呢。

像其他官員,哪個不是從小就耳濡目染,但也仍是跌跌撞撞地闖進大明官場,就像是嬰兒進了原始森林。他們之中沒有幾個人在以前接觸過這樣複雜又黑暗的事情,除了在文章中寫點不明就裡的話,或者是紙上談兵——然後突然之間就成了能夠影響黎民百姓的官員。

總結來看,於可遠自認為他乾的不錯。而正是在這樣略微有些樂觀的情緒下,於可遠領著家人奔赴了裕王府的家宴,並接受了世子一連串的「盤問」,嗯,姑且稱之為詢問,或許更適合吧?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入仕大半年的滿腔熱血,在晚宴後接受世子朱翊鈞的盤問……嗯,姑且稱之為探討吧,總之在那之後,他有些動搖了。

世子先向他提問,是如何在短短一年內就獲得目前這樣的顯赫地位。顯然他是以平民為基調來做對比的。

於可遠概述了他迄今為止的官場經歷,最後以謹慎、適度的謙遜態度說:

「當內閣由於某些原因認為有必要邀請某人參加內閣的時候,而內閣看似是權力為首,又需要下面很多部衙來配合,嗯哼,就是缺少這樣配合的人。」

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很自負。根據官場經驗,嗯……根據通俗的解釋,年輕人尤其是小孩子對這一點尤為敏感。

朱翊鈞繼續問,這是不是特別重大的責任。

於可遠對他解釋說,如果與個人做出了選擇,如自己所選,畢生致力於效忠朝廷,為皇上和百姓服務,那麼責任就是他必須承擔的事情之一。

這時朱翊鈞滿心尊敬,於可遠可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

「但你卻有那麼大的權力……」他喃喃地說道,然後還朝著張居正望了一眼。

「臣知道,臣知道,」於可遠回答,似乎在試圖表現出一個已經習慣於此的人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但權力往往和責任相對應,在某種程度上。但說實話,世子,」於可遠謹慎地稱呼著他的稱謂,當然,這顯示出他並不認為自己與那些最親近他的人有什麼區別,即便是他剛剛成為世子的老師……這種關係讓人更加沉醉,「這種權力和責任,只會讓人更加謙遜。」

然後一個太監匆忙進來打斷了他。

「謙遜的於大人,剛剛詹事府派人過來傳話。」那太監說。

他多希望這個太監能夠不要在別人面前這樣打趣自己。實際上,他還是有些幽默感的,但在這裡要保持分寸。

那太監接著說,關於詹事府的一些難題已經有了初步的結果。

他當然記得那些難題,尤其是關係著自己和申時行的表態。

「詹事府,那裡的人經常來王府呢!」世子忽然開口,「我記得那個詹事大人,他眼睛總是賊溜溜的,往張師傅身上看!我不是很喜歡他,也不想張師傅喜歡他!」

瞧!

瞧吧,小孩子有時候就是這樣,說話何其露骨,又絲毫不加掩飾,如果任由他把話繼續說下去,事情就更糟糕了。

他不得不向世子說明,那個不太被世子喜歡的眼神,應該是崇拜和尊敬,並沒有其他含意,而詹事大人又是何等的敬業。

世子對這概念似乎有點難以理解。

這讓於可遠意識到,他們這些官員大部分時間都在同官僚打交道是多麼大的幸事。就算有再多的隱晦意思,猜是能猜到的,不用過多解釋。

他總算忘記詹事大人的眼神了。但是讓於可遠驚訝的是,他竟然大談特談,要給他的娘親做其他的辯護。

「於師傅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還挺喜歡他的!」他忽然說,「您不覺得陳娘娘受到很多委屈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陳娘娘在笑了,為什麼府里的人都在躲著陳娘娘?王府里全都認為我母妃才是說話算數的,可是,真正應該站出來的該是陳娘娘……母妃又總希望我去看望陳娘娘,又不幫陳娘娘……」

這一番小小的講述讓於可遠格外震驚。聽上去不完全像是……自己想出來的,只要能讀懂這番話的意思。朱翊鈞肯定是體會到了,因為他竟然很有雅量地補充說,「你知道,就像我說的那樣,陳娘娘很可憐。」

普天之下,誰又不是可憐之人呢?

於可遠必須得說,他已經有點害怕世子再扯出其他的事情。如今這年月,你甚至是讚美一下陳娘娘的賢惠,都會被說成是貪污者的爪牙。這種可怕的玷污行徑,在如今的王府格外盛行,而裕王顯然不太明白如何權衡,像嘉靖帝那樣權衡,所以他便放任了這件事。

所以於可遠決定向朱翊鈞說明這個問題。

「毫無疑問,陳娘娘在王府的地位無人撼動。」他親切地笑著說,「無論如何,她在王府每個人的心底,她是正王妃。」

「只是在心底。」朱翊鈞插話,「畢竟誰也不會把真話說出來。」

於可遠沖著朱翊鈞又笑笑,問他在學問上是不是有什麼困惑,言外之意就是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

「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於師傅,」朱翊鈞忽然笑了,那笑容似乎有些滑稽和搞笑,但問出來的問題卻讓於可遠驚慌。

「身為一個在朝廷很有影響力的官員,您入仕這半年多,取得了怎樣的成就呢?」

於可遠肯定不希望回答這樣的問題,雖然它看起來很好回答。但謙遜的回答會在世子心裡給自己打個差分,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成就嗎?」於可遠一邊考慮,一邊重複著,「這個,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成就。詹事府,翰林院,還有國子監……」

朱翊鈞對這樣的回答顯然也不是很滿意,他那性格里最執拗的一面顯現出來了,似乎想問得更具體一些。

他想要知道的是,於可遠實際上做了什麼能讓朝廷或者百姓更好的事。

好吧,當然嘍,這讓於可遠十分窘迫。孩子們提的問題往往最奇怪,這完全偏離了正軌。於可遠朝著遠一點的地方看了看,但沒人想要拽他脫離苦海,尤其是張居正,彷彿深受其害,離這裡格外的遠。而李娘娘……現在正慈眉善目地看著自己,彷彿也在等著他的回答。

真要命啊!

以前從來沒人這樣問過他問題。

「讓朝廷更好,百姓更好?」於可遠又重複了一遍。

「嗯嗯。」朱翊鈞點著頭。

「讓其他人?」於可遠使勁兒地想,他當然先想到了宛平縣那場天災人禍,但這種事情總不該拿出來說,那是自己理應乾的事,而不能用來向世子邀功。就好像你完成了作業,跟老師炫耀自己完成得多麼多麼好,那控制只會得到老師的冷笑。他試著邊說邊想。

「嗯,肯定有很多事情。我是說,我整個的官職為的就是這些,每天做的事情……」

就在他錯誤地喘口氣的片刻間,朱翊鈞再次打斷了他,這孩子怪不得將來會有那樣大的作為!從小就鍛鍊出來了。

「可是於師傅能給我舉幾個例子嗎?不然的話,為什麼皇爺爺要你當我的師傅?」

「例子,是,當然我可以。」

於可遠說。但發現他不可以。

朱翊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充滿了嚮往和期待。於可遠意識到他有必要做一番解釋。

「世子,」他開始說,「你看,這些話不知該從何談起。大量的朝政工作室集體決定的。比如內閣給出具體的旨意,所有我們這些官員,各部衙的官員們一起推敲來做出決定和施行。」

他看來還是不滿意於可遠的解釋。

「是,」他疑惑地問,「但是有什麼事情是於師傅在事後說『這就是我做的』?您知道,就像是李白寫出那麼多唐詩那樣。」

頑固又執拗的小傢伙!

於可遠開始向他解釋作為官員的日常。

「是的,世子,這個,當官是個很複雜的事情。」他再次謹慎地喊了一聲他的稱謂,「很多人都要發表政見,而辦差需要大量時間,事情總是要一點點辦下來。」

於可遠瞧著他的臉的時候,可以看到上面寫過一絲失望的眼神。

其實這時候他的頭腦已經處於一團混亂的狀態。最近的事真是太多,也太糟糕了。

於可遠開始對自己感到失望。他意識到自己沒辦法給他的問題一個恰當的回答。他也開始因為世子竟讓他感到自己不夠格而感覺有點被激怒。

夠了吧,這次名為釋疑實際上卻是被盤問的過程該結束了。

於可遠提出他和張師傅還有事情要談。他朝著李娘娘投來求助的眼神,並向世子強調這次小小的交談令他多麼高興。

於可遠很快便喪氣地走到了張居正身前,然後坐下了。他很失落。

「世子很聰明。」張居正評論,他似乎觀察到了一切。

「多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被詢問這樣的問題。」他回應張居正,「世子問了我一些很為難的問題。」

張居正同情地望了眼於可遠,然後又發出些感慨,那感慨彷彿是為他自己發出的。

「其實並不為難。」張劇正確定地說,「世子仍是童心未泯,他會以為,我們這些官員的行為總會有什麼道德標準呢。」

於可遠糊塗了。

「但確實有啊,古聖先賢,祖宗家法。」於可遠回答。

張居正輕笑一聲,「於大人,哦,您別傻了。」

於可遠沒有被逗笑。他憂鬱地凝視著遠處火盆里的火苗。

「於大人在嘆什麼氣呢?」張居正問他。

於可遠試圖解釋。

「我有過什麼作為?」他問,「世子是對的。」

張居正然後便提議說,既然他自己和世子都一致認為他有著一定的權力,他就應該毫不遲疑地做出一點作為來。他以前也總是這樣在王府出這種笨主意嗎?他是怎麼爬到如今這個位子的。

「您知道,我只是詹事府少詹事,還掛著個通議大夫的頭銜罷了。」

張居正笑了,「這真的讓你變謙遜了。」

謙遜不是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在於,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他除了能讓自己的官坐得高一些,似乎什麼也改變不了。改變事情意味著在內閣,在司禮監讓兩幫勢同水火的人都認可自己,同時改變一個帝王原本的面目,而未來幾年的事情,他幾乎洞若觀火了。

張居正沒有理會他的話。

「為什麼不嘗試去改變一下詹事府呢?」他提議。

說的好像是一件很簡單的小事兒,他怎知這是需要為之奮鬥搏殺終生的事情呢。他想到的具體是怎樣的改變?於可遠想知道。反正詹事府任何真正的改變都行不通,他解釋給張居正。

「就算我想出一百條重要的改變,誰來執行呢?」

張居正立刻指出了要害,「當然是詹事府的所有官員。」但很快張居正便投來可憐的眼神。但是張居正從來不輕言放棄。

「好吧,我知道你很為難。」他提議,「一百條就算了,就先說一項。」

「一項?」

「如果你能在詹事府完成一件重要的改變,那就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那會記載在明史里?還是青史留名?他問張居正有什麼提議。

「讓詹事府任命更多寒門出身的人,讓這些人占部衙的一半,為什麼他們不能擔任一半的官員數量?有多少是走後門進入詹事府,尸位素餐,毫無作為的?他們的出現,也導致你這個少詹事看著碌碌無為。」

他試著想出來。當然不會多,他幾乎一個也沒碰到過,就是錢景,人家也不算寒門,也是高門大戶的旁支。

可是,嚴黨已經倒台了,誰來做這些官職買賣的勾當呢?

如果沒有,張居正絕不會忽然提這樣的事。

「公平,機會均等。」於可遠說。他喜歡這個片語的發音,擲地有聲,「確實可以嘗試一下,」他說,「為什麼不呢?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張居正對於可遠的回應很滿意,「你的意思是,你單純出於原則而打算做些什麼嗎?」

於可遠滿懷深意地望向張居正,「張大人難道不是為了原則而這樣說的嗎?」

「哦,原則。」他說,語調中滿是認同。

「原則。」他補充說,「這是報效朝堂,報效王爺的上佳之路。」

兩人這番雲里霧裡的對話,最終以達成一致意見而結束。其實張居正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試探一下於可遠如今的立場,看看是不是跟他是一路人。

但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張居正是誰?世子的老師,徐階的弟子,裕王器重的人。這三重身份就意味著他有三條路能夠選。

是裕王器重的人,現在就要顯露鋒芒,為裕王登極鋪墊。但顯然,他現在仍是韜光隱晦的狀態,朝廷中甚少出現他的聲音。

這條既然不是,那身份徐階的弟子,似乎也不太合適。若是在嚴黨倒台前,他的行為還算可以,但這之後,他和徐階已經有多次的意見不和,現在徐階更是很少會讓他出面辦事。

師徒不和,似乎已經不是隱藏起來的秘密了。

若非如此,在申時行這件事上,張居正也不會如此決絕,更不會在那天那般直白地當著裕王的面來指點於可遠,不會今天說出這番見解了。

所以,張居正既不想過早拋頭露面,也不想跟著徐階一條路走到黑,他顯然押寶在了世子朱翊鈞的身上。而裕王就是他權力過渡的一個重要媒介。

他既需要靠著裕王奪權,卻不能完全為裕王辦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抱負已經不能靠著羽翼幾乎豐滿的裕王來實現了,而還是小孩子的朱翊鈞,顯然更適合投資,投資成他希望看到的那樣。

作為世子最重要的兩個老師,他要確保另一個老師不壞事,必要的情況下拽到自己這條船上。

至於讓寒門出身的官員進入詹事府,這件事看似很小,實際上卻難如登天。詹事府是什麼地方?為裕王服務!裡面有多少油水簡直難以想象,更是給未來押注的最好的一個部衙,所以現在詹事府的官員,清一色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或者是有著徐階或高拱這樣的後台。如此構成的詹事府,幾乎不會出現第三種聲音,所以張邕才會被罷黜,而詹事大人私德即便敗壞,仍然穩穩坐在高位上,說到底,所有詹事府的官員都需要這樣一個有瑕疵但瑕疵不足以影響到他們的上司。互相握有把柄,那大家就都安然無事。

變革這樣一個部衙,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徐階和高拱的責難。很顯然,這樣做了,就等同於和清流的兩大支柱背道而馳,丟棄最大靠山。

但如今這個形勢,於可遠又不得不這樣做。

隨著徐階和高拱那些齷齪事情接連被暴露,他們在裕王眼中的形象,幾乎和嚴嵩嚴世藩沒有太大區別,在登極之前肯定是不會對他們動手的,但登極后位置坐穩了,難保不會動手。等那時候再投向張居正這頭,未免太晚了,會被直接針對的。

現在已經是嘉靖四十四年,嘉靖帝也快駕崩了。

張居正向他拋出橄欖枝,裕王也兩次只單獨召見他和張居正,意思太明顯了,還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處境才會真的危險。

他相信,真遇到什麼難處和危險,裕王和張居正會出面保他。

當然,並不是說他就要背叛高拱。

這是兩碼事。

按照明史來看,高拱尚有很長的高光時刻,就算是單純為了私利,這時候也不能和高拱撕破臉。在張居正那裡維持良好形象的前提下,還能在高拱那裡仍然受信任,這件事要辦好,就必須劍指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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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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