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真正的用意
申時行,這位吏部左侍郎接著解釋說,坐在他這個位置,就要有無窮的耐心和無限的解釋力,他們需要有能力常在懸崖上勒馬,隨著皇帝或內閣改變自己的主張。
也許是於可遠的想象,但是他聽上去似乎覺得把「主張」這個詞加上了引號,彷彿在暗示著「隨著皇帝或內閣改變他們自以為是的『主張』」。
於可遠接著問他,身為左侍郎是否有這樣的才能。
他謙遜地聳聳肩道:「其實不止是我,只要有一個人經過適當的……」
「成長,鍛煉,培養。」於可遠接話,「就彷彿陳年老酒。」
「訓練。」申時行繃住嘴唇笑著更正於可遠。
「申大人,」他說,「捫心自問,我們關起門來自己講,這樣的潛規則是不是有問題?為什麼這麼少的寒微出身的官員在詹士府擔任職務?」
「或許是他們不斷地離開。」他解釋,一副甜言蜜語的模樣,「畢竟寒微出身的人,總是有這樣的事那樣的事,奉養老母之類的。」
這在於可遠看來是個極為荒謬的解釋,「為奉養老母離開?一個二三十歲的人也就罷了,五六十歲的人還需要奉養老母?絕無可能!」
可是申時行似乎還相信這個。他拚命地推脫說他沒責任,所以不了解這些。
「真的,於大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關於調任官員這件事,我打心眼裡站在您這邊。我們的確需要調任更多寒微出身的官員。」
「多謝申大人體諒,」於可遠果斷地回答,「但詹士府等不了十年,現在就有一個府丞的空缺,大人應該了解吧?」
申時行立刻警惕起來。他慎重地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於可遠。
「是的。」
「非常好。」於可遠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笑著說道,「我向吏部舉薦一名寒微出身的官員——孟常。」
他又吃了一驚,或者說目瞪口呆,或者說驚恐萬分。就是這個意思,總之絕對不高興。但是他只是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以平靜克制的語調。
「孟常?」
「是的,」於可遠說,「我覺得他非常能幹,您不覺得嗎?」
「非常能幹,對一名寒微出身的官員來說,對一個官員來說。」他幾乎沒有一絲猶豫地更正了自己。
「並且,」於可遠接著補充說,「他很有主見,對政事也極有見解,他是個富有遠見和智慧的人。」
「恐怕正如可遠你所言,」申時行贊同,「但他並沒有讓這些影響到他的職務,也就是說,在翰林院編撰這件差使上,他並沒有顯露出超出常人的能力。」
於是於可遠問他對孟常有什麼反對意見。申時行堅持說對他毫無反對意見,並且完全支持他。
申時行確信孟常是個道德水平在線的官員,並指出他也曾經支持他,實際上就在去年是他主張將這個人從翰林院修撰升任到編撰的,以他這個年紀算很早了。
「您說他會是一個出色的府丞嗎?」於可遠問他。
「是的。」他回答,毫不含糊。
「這麼看,」於可遠眼睛漸漸眯起來了,「權衡起來,大人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是嗎?」
「權衡起來,是……也不是。」
於可遠很想說,這並不是一個明確的回答。而申時行給出的解釋,是因為這是一個有所權衡的回答。
這實在是精妙的對話。
然後他接著繼續解釋問題在於,在他看來,這個孟常還是太年輕,還沒有輪到他當府丞呢。
於可遠一把抓住了論點,很早就等著它了。
「這恰恰是吏部的弊端所在!輪流坐莊!但是最優秀的官員就應該立刻得到晉陞,只要有可能。」
「正是如此,」申時行竟然點頭贊同了,「只要能輪到他們,該輪到他們。」
「這是荒謬之論!歷朝歷代哪個不是揭竿而起的叛亂!看看元朝是怎麼滅亡的!」
「但他們會是非常不稱職的府丞。」申時行不為所動地說道。
「至少他們沒有等輪候。」於可遠指出。
「所以元朝的下場輕而易舉便被預見到了。」申時行顯然認為他已經贏得了這場小小的辯論,於是於可遠決定讓爭論更具針對性。
「不妨往前看一看吧,申大人。」於可遠沉著地說著,「過去二十年裡,我大明媧女國朝不是在由一個靈活、有活力有責任心的內閣來治理,而是一群迂腐、自私自利、例行公事、一心想搜刮民脂民膏的人在治理。」
申時行開始冷冷地望著他,「於大人心裡是不是想著一個具體的人?」
於可遠笑了,「是……也不是。申大人。」扳回一局,現在平手了,他覺得。
申時行決定把辯論重新引回到具體問題。他告訴於可遠,用他最為平常樸實到的方式說。固然孟常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官員,可以說是某種棟樑。但他又重申他在所有可以擔任府丞的官員里資歷最淺,而吏部不能,也不會建議讓他升任到詹士府。
他最後這句評語是個明顯的暗示。
最終還是由他說了算,是吏部的事,而於可遠只有舉薦權,應該少管閑事。
於可遠開始說他是出身歧視。
於可遠很奇怪他沒有一笑置之。出乎意料的是,這句很有可能引發官員道德危機的話似乎刺到了申時行的痛處,他出奇地憤怒。
「於大人!」
他憤憤不平地抱怨起來,「我明白,你是帶著太岳的意思來勸我,當然也有王爺的意思!但你怎麼能說這種話?我非常支持寒微出身的官員。了不起的人,他們都是寒窗苦讀一步步走上來的。而孟常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是最最支持他的人之一。但事實是,如果想要推動這些人,就必須運用策略,小心謹慎。他是朝廷現有官員里,少數幾個能夠達到六品以上官銜的官員。我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急著將他推上去,寒微出身的官員應付詹士府的差使很難,您應該知道。」
從這番話看,他確確實實是會歧視寒微出身的官員,這毋庸置疑。
「您知道您在說些什麼嗎?」於可遠懷疑地問。
他並無羞愧之意,並用相同的腔調接著說道:「如果一個寒微出身的官員能夠勝任府丞乃至更高的官職,那早就有很多了,不是嗎?這顯而易見,於大人,這似乎並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了。」
於可遠很少聽到過這麼完全迴避實質問題的答覆。
「不,申大人。」於可遠準備要說,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從說起。
但申時行還是繼續說:「我不是反對這些寒微出身的人出來當官。我也很欣賞他們。我有幾個要好的知音都是在地方任職,他們都是寒微出身,包括我的妻子與我當初也不是門當戶對。」
其實申時行這番辯解實在是多餘,而他就是說呀說地停不住。
「孟常經驗不足,大人,他至今還未娶親呢。」
又是個愚蠢的論據。
任何人都有可能會因為各種情況而沒有娶親,不止是孟常。
「如果您出身寒微,或許到了這個年齡,也還沒有娶親,娶親不應該是妨礙一個官員升遷的原因。」
申時行以為於可遠沒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有可能,大人,要是順著你這個思路說,」他有些兇巴巴地嘀咕著,「可是如果他將來娶親,妻子的家事影響到他這份官職呢?如果他娶了一個富商之女?吏部選任官員,總要考慮到這些情況。」
於可遠明白地問他這有多大可能。
問他如果沒有娶富商之女,孟常有沒有可能升任到府丞這個官職?然後指出孟常就是這個空缺最合適的人選。
申時行並不反駁這一點。
但他接著給了於可遠一個憤怒的警告,「於大人,如果你現在到處提寒微出身的官員,就因為他是詹士府府丞最好的人選,你會讓所有官員都心生不滿。」
「但起碼不會是寒微出身的官員。」於可遠指出。
「哈……」申時行有些自鳴得意地說,「可是寒微出身的官員沒幾個,起不了什麼作用。」
「將來會很多,雖然現在起不到什麼作用,但對裕王爺來說,他們每一個都是彌足珍貴的。」
一個徹頭徹尾的循環論證,或許這在朝廷里就意味著進展吧。
而在後來,申時行與張居正的私人談話中,申時行還說了一些他並未向於可遠透露的原因。
說到寒微出身的官員,張居正的看法竟然和申時行完全一致,雖然他仍然毫不猶豫地向於可遠提出了那些建議。
首先,寒微出身的官員總是會給他們的同僚帶來壓力,因為他們對一些事情的反應,與其他官僚截然不同。
其次,這些人往往過於情緒化,不像他們那樣理智。
再其次,他們往往會拿自己的身份說事,遇到委屈就鬧脾氣或掉眼淚。
再次,對他們的斥責往往要避重就輕,否則就容易引起御史們的注意,畢竟這些鮮少物種也算是朝廷公平公正的某些象徵,輕易不能消失。
最後三點,他們腦子裡總是對世家出身的官員充滿偏見,他們總是愚蠢地下結論,他們總是喜歡用百姓那一套去衡量事情的利弊,而忽略了朝廷和官員的利益。
申時行向張居正請教。而張居正建議他充分並詳盡地勸導於可遠,勸到他厭煩然後對整個想法都失去興趣。
當然這是不現實的,最起碼張居正明白於可遠絕不會輕言放棄。至少在他或者王府的人沒有給他相應的暗示前。
然後申時行想到了第二個妙招,告訴於可遠,內閣不會認可這個。
但這就會引發更深層次的危機,而那些危機,是目前張居正,或者說是裕王府不想過早面對的事情。過早地指出內閣和六部九卿儼然是鐵板一塊——哦不,是鐵板兩塊這個事實,只會激化裕王和徐高兩黨的矛盾。
同時得罪這兩大文官集體,對裕王毫無好處。
最起碼,要靈活學用他父皇的智慧,先借用一支鬥倒另一支,再扶持新的一支。
過了幾日。
申時行邀請於可遠到吏部衙門,剛進大堂坐下,申時行便說出一句從未聽他說過並讓於可遠嚇一大跳的話。
「於大人,」申時行說,「思索了兩日,我覺得你的想法完全正確。」
自辯論以來他就是正確的,可是過了好幾天,他似乎才終於開始把這番話當回事。是被張居正點醒了,還是被裕王敲打了?
然而,他還是懷疑起申時行的用心,覺得他有可能是以退為進。於是讓他詳細說說。他甚至懷疑申時行要說的事情根本和那件事無關。
當然,讓申時行仔細說這件事,後來被證實就是個大錯誤。
「我徹底領會了你的想法,明白你的苦心,並完全接受你的意見。我現在特別反對不利於寒微出身的官員的區別對待,並非常認可於大人你的建議,對他們進行特殊支持——當然是有區別的區別對待。」
於可遠猜想,反正就是那些話吧,他捕捉到了一些要點,摒棄了一些廢話。
然後他又出乎意料地接著說,「就我所知,內閣似乎也在就相關的事探討了一些官員調任的事情。」
於可遠猜測,他肯定是指高拱那邊,有好消息。
然後,他出乎意料地詢問於可遠,機會均等這種事為什麼不應當在適用於從商或種田的同時,也適用於朝廷。
於可遠一時間有些猶豫,他也不願意說出實話。
但申時行解釋說,在兩京一十三省所有部衙理,真正能稱得上掌握權力的部衙,而又是完全的寒微——這個寒微指的不僅僅是他的出身,同樣是說他身後沒有任何官員的朋友、老師甚至敵人,這樣的人遍觀大明朝,恐怕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那個孟常不是,關在詔獄的海瑞也不是!
起碼他們認識的人里,就沒有這樣的人。或者說,也只有他們不認識的人,才會出現這樣的奇葩吧?
於可遠也不得不贊同說這是令人髮指的,可是,唉,他們對此都無能為力。
申時行接著說,這些情況就是整個朝廷都歧視寒微出身的官員的明證。顯然,他評論說,吏部選擇官員的方法從根本上有歧視,也在說,制定吏部規矩或者說內閣規矩的人從根本上就有歧視。
於可遠發覺,申時行有要將事情的勢頭朝著更大更難掌控的方向推進的意思,於是他開始為某些人辯護起來,這是一種本能反應。
「是也不是,」於可遠贊同道,「要知道,寒微出身的官員要想進入六部九卿,乃至內閣是非常困難的,這不僅僅是因為能力,而是本身接觸的人和事,就註定他們的眼界在那裡。而換一種說法,同樣從小出身寒微的人,如果凈身進了宮,久在宮裡熏陶,或許能爬上司禮監。但同樣的人,在田間地頭長大,又怎麼能指望他封疆入閣呢?」
「還有娶妻成婚。」
於可遠意識到他是在嘲諷自己,同時還想暗示於可遠也是一個歧視寒微出身的官員。荒謬的想法,當然了,他毫不猶豫地這樣想。
若非他有著穿越來的記憶,他這樣寒微人家的孩子,也斷然不會有如今的成就。從本質上,他和申時行、張居正其實是一路人。
接著申時行說,最關鍵的問題是,內閣將不會同意這份調任,也不會同意於可遠的舉薦。
聽到這樣的話,於可遠有些驚訝,他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但立場讓他不得不揣著明白當糊塗,他說:「不如去內閣,與幾位閣老當面談一談這件事。」
這提議讓申時行極為不安。
「不,不,不,」他連說三個,「不,這會捅出更大的簍子。」
「所以,這一大塊石頭裂出的一條縫隙,無論我們最終如何努力,還是只能讓它裂成兩塊,對嗎?申大人?」
這番意有所指的話,讓申時行怔愣住了。他思索半天,沉吟道:「或許是的,於大人。」
「可我們就剛好站在這條裂縫上,會被拽到哪一邊?固然會一榮俱榮,可更大的可能是攔腰截斷。申大人,這也是您希望看到的嗎?」於可遠繼續暗示他。
「我以為你說的是個原則問題。」申時行避而不談。
「這當然是個原則問題,一個從根本上的,我們原本就該做,而遲遲未做的原則問題。」於可遠接著說。
「這是一場很大的冒險。」
「就因為是冒險,才讓人振奮,不是嗎?」於可遠笑著望向他。
申時行輕嘆了一聲,「我算是明白,為何太岳會如此賞識你,以我對他的了解,你本應該在裕王府寸步難行,如今卻成為了太岳口中念念不忘之人……」
於可遠接著笑,「申大人也能如此。」
「你想怎麼做?」
「待時而動。」於可遠望向大堂外面,「開春了,正是萬物生髮的季節。我們還得再等等。」說著他便望向了詔獄的方向。
申時行眼皮抽動了一下,「你是說海瑞?」
「海瑞當初幫助朝廷倒了嚴嵩嚴世蕃,但嚴黨倒台後,朝廷的弊病沒有絲毫好轉,他絕望悲痛之際,呈上《治安疏》。以如今這個情況,聖人如天之任,極有可能會在海瑞秋決那天赦免了他,當然官復原職是不大可能的。等他雪藏結束,重新亮劍之時,你以為他會劍指何人?」於可遠道。
申時行隱晦地朝著內閣的方向望了一眼,「你要借刀殺人?」
「能不能殺人,要看這個人是否幹了該殺之罪,也要看所借的這把刀是不是足夠鋒利。」
「還是等花落葉枯時的天意吧。」申時行謹慎地說道。
得到申時行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於可遠其實已經很滿意了。至於什麼所謂的機會均等,也無非是在拉攏自家人手的一個契機,很顯然,張居正的謀劃成功了,他真正為裕王府拉來一員大將。
而至此時,倒徐的大幕也漸漸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