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遺詔與登極詔
嘉靖遺詔的頒布,令得徐階的仕途直接攀上了他人生中的頂點。
遺詔是由徐階和張居正共同起草,以嘉靖的口吻,其目的自然是對嘉靖在位這四十五年的統治做出深刻反思,並進行最終的評價。
遺詔稱自己「本應敬天勤民是務」,但「只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詞日舉,土木頗興」,這種做法「既違成憲,亦負初心」,以悔過之態度,否定了齋醮求長生的荒唐之舉。
然後,遺詔指定了皇位繼承人裕王朱載垕,同時肯定了裕王朱載垕的繼承權。
接下來便是喪葬事宜的具體安排。徐階安排的喪葬也很具有革新力量,喪禮用日代月,只需要二十七日便可脫下喪服。而且不準藩王和各部堂官擅離職守,只需在本處早晚哭靈,而且最誇張的便是連民間嫁娶都無需禁止。
重中之重便是平冤昭雪。
昭哪裡的雪呢?
昭這四十五年間被懲處的言官,「存者召用,歿者撫恤,關押的釋放復職」,方士人等「照查情罪,各正刑章」。齋醮、工程等加重百姓負擔之事「悉皆停止」,「詔告中外,咸使知聞」。
當於可遠跟著徐階等內閣大臣進入皇極殿這座已經三十餘年不曾來人的建築時,朝堂內已經是素白一片,宮燈上掛著白布,飄飄如飛雪。兩百餘名文武大臣盡皆披麻戴孝,面北列成兩行。
內閣大臣面南排成一行。
皇極殿內落針可聞,顯得格外肅穆莊嚴。
徐階從禮部尚書高拱的手中捧過遺詔,然後跨前一步,帶著那種嘶啞悲愴的哭聲:
「頒遺詔!」
接著大小臣工悉數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宗人入繼大統,獲奉宗廟四十五載……」仟仟尛哾
這是嘉靖帝最後頒布的一道聖旨,所頒內容皆關係國家大事。因而所有大臣屏氣凝神側耳傾聽,不敢漏聽一個字,恨不得從耳朵里伸出手來,抓住聖旨上的每一個字。
雖然如高拱、楊博、黃光升等大臣明白這是徐階和張居正兩人的小伎倆,這時卻也只能摒棄門戶之見,裝出悲慟和感動的神情。
嘉靖對齋天求長生的懺悔和否定,以及令皇子朱載垕承繼大統的旨令,喪禮的囑咐,尤其是對登基四十五年來因敢於直言而杖死、貶斥、革職、囚禁的臣子一體同仁,予以平反昭雪,並要求繼承者「子以繼志、述事,兼善為孝;臣以順將、匡救,兩盡為忠」的遺命,當眾大臣聽到這些時,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便是高拱,眼底也閃過一絲讚許,當然,更多的是忌憚。
……
輿論更為寬鬆的新一代朝政。
遺詔頒布之後,大小臣工叩頭,自然又是哭喊聲一大片。這些臣子有多少心裡怨恨嘉靖帝早死,新君登極他們好展開抱負,又有多少事不關己者,這時卻都鉚足了勁哭,好像哭得也慘,將來的仕途就越光明。
徐階將遺詔送到高拱手上。
「肅卿啊,接下來就拜託你了!」徐階言真意切地握住高拱的手,這遺詔理應由吏部安排謄抄複製,然後五百里加急送到兩京一十三省的布政司和各衙門宣讀,接著再謄抄到各州府縣的城門口懸挂。
也就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嘉靖遺詔從上到下宣讀和公布,新皇登基便已經家喻戶曉了。
而這番運作,自然令徐階的聲望和權勢達到了最頂峰,無人敢掠其鋒芒。
平心而論,徐階以嘉靖的口味頒布遺詔,其實是有功於社稷的。為嘉靖四十五年的統治畫上圓滿的句話,也為裕王登極鋪上了紅毯,為大禮議之爭的官員們平冤昭雪,放寬言路,也為天下百姓減輕了負擔。
也正因此,大明王朝進入政治漸清、民困漸蘇的局面。
但這局面維持得太短,經他力薦入閣的郭朴以及老對頭高拱,早已經虎視眈眈。
裕王遵照嘉靖遺詔之命登上皇位,徐階與張居正接著又起草了登極詔書。
登極詔書是與遺詔相呼應的,內容也都是「遵奉遺詔」,其目的是為了革除弊政,安撫人心,頒布新政,整頓朝綱政綱,開一朝新局。
值得一說的是,日後徐階還將嘉靖的遺詔以及隆慶帝的登極詔都放在了自己的文集《世經堂集》,來宣告其著作權。
一朝新政,自然是百廢待興,首先要釋放被囚的言官們。
而隆慶帝囑咐,先把海瑞放了。
……
且說這海瑞在詔獄中,雖然裡外都有人幫忙通關節,希望他能過得更好些,奈何他性情如此,不肯受之。因而消息也十分閉塞,嘉靖帝棄世,海瑞卻渾然不知。
倒是詔獄的監獄長思忖先皇帝去世,裕王登極,海瑞必將得到重用,想著有利可圖,便打算先拉攏一下關係。
這天,關押海域的牢房突然被打開。
那監獄長緩緩走了進來,監獄長其實也是錦衣衛出身,只是分屬職務不同,身後還另有兩個錦衣衛,手裡各拿著托盤。
後面幾個錦衣衛搬來桌子,又在桌子上擺著菜肴,又放了兩壺酒。
海瑞以為,又過了一年,這應該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餐,便想著不能當個餓死鬼,坐在了椅子上,仰著脖子將一壺酒飲光,然後大口夾菜地吃著。
那監獄長忽然大笑:「恭喜海大人,賀喜海大人!」
海瑞臉色一沉,「臨刑之人,何喜之有?莫要來打擾我酒興!」
那監獄長卻彎下腰,「宮車晏駕,海大人您的大喜日子就要來了,出獄被重用時,可別忘了小的!」
海瑞舉在半空的筷子定住了,渾身不可抑制地顫動起來,「真的?」
還不等監獄長回話,海瑞手一抖,筷子跌落在地,然後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起來。他知道,嘉靖不死,自己絕沒有出獄的可能!
剛飲下的酒和吃下的菜肴盡數嘔吐了出來。
穢氣熏天!
海瑞直接哭暈在地上。
而後,海瑞獲釋,關於將海瑞調往何處,是升任還是貶黜,在內閣自然引起了新一輪的風暴。
裕王朱載垕登基,改元隆慶。
隆慶元年,上大行皇帝謚號為肅皇帝,廟號世宗。
新元自然要有新氣象,隆慶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組內閣和六部九卿的堂官們。
戶部左侍郎趙貞吉升任南京戶部尚書,調出內閣,前往南京任職,明褒暗貶的意思在明白不過。
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居正升任為禮部侍郎兼吏部左侍郎兼內閣大學士,進入內閣。
吏部右侍郎陳以勤升任刑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
工部尚書李春芳升任內閣次輔,禮部尚書高拱為閣員。
原吏部左侍郎申時行升任工部左侍郎兼刑部左侍郎兼詹事府詹事。
原詹事府少詹事於可遠升任戶部左侍郎兼工吏部右侍郎,領翰林院事。
如此,內閣由六人組成。
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閣員郭朴、高拱、陳以勤、張居正。
而高拱、張居正和陳以勤皆是隆慶帝舊部,徐階在向隆慶帝進言李春芳資歷更老,並逼迫高拱自降為內閣閣員時,二人關係便徹底惡化,隆慶與徐階的嫌隙也愈來愈大。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徐階傾心培養的張居正入閣了,時年四十三。
而高拱傾心培養的於可遠也進入了戶部和吏部,時年二十一。
……
於可遠位居六部,但並沒有太多春風得意的感覺,相反,他感到了危機。
內閣裡面,李春芳任次輔,是個好好先生,你根本指望不了他出謀劃策。而陳以勤崇尚陽明心學,算是有共同語言的人。而張居正更不必說,是將來的中流砥柱,和他也達成了一些私下裡的默契。
但徐階和郭朴這兩位不好相處。
尤其是郭朴,這個人特別難對付。
他暗自苦笑,想到徐階曾經上給嘉靖皇帝的《答知人》奏疏,說知人要領,還說大奸似忠,說大詐似信這些話。
現世報這麼快就來了吧!
自己把郭朴邀請進內閣,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也看走了眼。只能說這個郭樸實在是能裝,瞞過了徐階。
徐階之所以邀請郭朴,更看重的是郭朴的才具,但沒料到郭朴為人胸襟狹窄,意氣用事,還睚眥必報。
正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像郭朴這樣心胸狹窄之人,就算有大才,也必將壞事。
而眼下局勢剛開始,於可遠想著,就算徐階對郭朴再有意見,也只能維持下去,不能讓剛開始的新局夭折。
因為內閣大員的變動尤其是離閣,一定要有大錯。而這種大錯落在任何人身上,他身為首輔都是有錯的,何況郭朴是他舉薦。
「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師相,我們只需按兵不動。」
高府,於可遠對高拱說道。
「此言何解?」坐在左上首的楊博問道。
「遺詔越是深得民心,想必那位郭大人的失落感就越強,就越會覺得是雪糕老剝奪了他們參與票擬遺詔的權利,獨享盛譽!以那位郭大人的脾性……」於可遠眯著眼笑道。
楊博點點頭,「以我對郭朴的了解,確實有可能。」
說完,二人齊齊望向高拱。
高拱沉默了一陣。
楊博道:「閣老,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算不成,也能殺一殺他們的銳氣。徐閣老在皇上面前為李閣老進言,使您不得不自降次輔,我們若還什麼都不做,早晚會被他們蠶食一空的!」
高拱輕嘆一聲,「次輔也好,閣員也罷,能為朝廷辦實事,誰不是一樣的?只是李閣老他人微言輕,升任次輔以來,票擬卻未有一言,內閣看似是首輔次輔共同理事,實際上已經被徐階完全架空……」
「閣老心憂大明江山社稷……」
「可郭朴此人狼子野心,我該如何利用?」高拱道。
楊博不由望向於可遠。
於可遠也知道,高拱這是在等著自己籌謀划策,便道:「閣老,此計只能讓郭大人一人在明,您在暗便可。」
「何計?」
「徐閣老所擬遺詔,駁斥先帝,可捫心自問,先帝在任四十五年的作為,沒有一點善舉嗎?何至於滿篇遺詔儘是懺悔!徐閣老的做派是揚先帝之罪並公示於天下,如何對得起先帝呢?說先帝大興土木,坑害百姓,莫非他們父子沒有為先帝重建燒掉的永壽宮?這不是大興土木嗎?如此說法,可當一行。」
高拱沉吟了一會,又問:「為何需郭朴在明,我在暗?」
「此計只是權宜,不能決勝,這種事情最終只會不了了之,師相,殺手鐧還沒登場呢,利劍仍在溫養啊。」於可遠意有所指道。
說到利劍,眾人就都明白他所指的是誰了。
……
郭朴公開揚言,徐階對先帝不忠。
為攻擊徐階,郭朴不惜推翻遺詔。但郭朴也許沒有想到,此舉是與朝廷百官、天下萬民唱開了對台戲。
連徐階也糊塗了,學富五車的內閣大臣,如今這般見識怎麼都不如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
徐階也漸漸明白,並不是說郭朴的見識不高,而是沒有參加草擬遺詔而泄私憤,是以小私而妨礙大公。
徐階更沒想到,專橫的郭朴再內閣里迅速挑起了一場舌戰。
這天,內閣,郭樸質問徐階:
「你在先帝時一直參與齋醮之事,殷勤寫青詞,先帝剛去世你就對齋醮持否定態度,現在又廣泛勾結言官,想驅逐大臣,閣老對此有何解釋?」
勾結言官、驅逐大臣,指的是胡應佳彈劾高拱一事。
此事雖不了了之,但胡應佳乃是徐階的老鄉,又和徐階來往密切,所以懷疑此事乃是徐階指使,目的是將高拱攆走內閣,好徹底稱霸內閣。
徐階不得不應對。
「天下言官甚多,我怎能所有人都勾結?又怎能指使他們去攻擊肅卿?何況,我能勾結,郭朴你,還有肅卿難道不能勾結?」
熱衷齋醮是為了保護自己,取得信任。
誰不是這樣的,誰不是從嘉靖朝走過來的?你郭朴沒這樣,還是說你高拱沒這樣?
徐階不由有了將髒水潑向高拱身上的想法,便道:「肅卿,這個事,你得為我評評理。先帝在時,你便任禮部尚書,我依稀記得,先帝以密札問我:『高拱有奏疏,自薦願為齋醮之事效力,迫切要求參與齋醮,可不可以允許他參加?』這封密札,我還留著呢!」
到這裡,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就算郭朴再頭鐵,他也不敢把內閣所有人都得罪了。
一場唇槍舌戰,郭朴落敗,但他和徐階的矛盾也更深了。
有些時候,看這些廟堂上的大人物,和草民也並無不同,為了私人意氣,管什麼風度翩翩,照樣公開掐架。
內閣分裂之勢愈演愈烈,且無法制止。
……
隆慶元年。
按照慣例,朝廷開始考察。此事自然由吏部主持,而吏部尚書私心頗具,在徐階的運作下,便由吏部兩位侍郎於可遠和張居正主持。
給事中鄭欽、御史胡惟新考察政績不佳被刷下。
於可遠是山東人,偏偏山東籍的官員全數通過。給事中胡應嘉為了救助鄭、胡二人,便彈劾於可遠夾帶私情,庇護鄉里,有結黨營私之嫌。
這一次胡應嘉疏忽了。
因為他本人同樣也參與了此次考察,當時沒有任何異議,就是贊同,怎麼現在卻出來出爾反爾呢?
這胡應佳是彈劾過高拱的,這次於可遠抓到了把柄,喝道:「「胡應嘉自相矛盾,要重重加罪。」
郭朴也立刻附和道:「胡應嘉有失臣子體統,應削職為民。」
徐階最重要的一項新政便是放寬言論,這得到了言官們的一致贊同。而現在卻一個說要給予重罪,一個更甚,要削職為民,豈不是倒退嗎?言官們嘩然,紛紛批評於可遠和郭朴是在泄私憤。
胡應佳有錯在先,徐階不能明著包庇他,不得已,只能來個折中,貶胡應佳到建寧任府推官。
徐階用心良苦。
但郭朴認為罰輕了,自然更加仇恨徐階。而兩面不討好的是,朝中的言官們同樣非常不滿,既然是推行放寬言論的新政,怎麼這麼快就出爾反爾了?
這裡就不得不提一下高拱。客觀來講,從歷史上看,這是一位褒貶不一的官。對高拱的評價歷來便是兩極分化,有人說他有才能,能施政,有政績;也有人說他專橫暴戾,氣量褊狹,剛愎自用。
徐階與他曾聯手鬥倒嚴嵩,他想拱走徐階不成,只能自己走人。後來張居正重新邀請他進入內閣,他和張居正弄得水火不容,最終被張居正逐出內閣。內閣分裂,只能給那些小人製造竄升的機會。
這群人像是不要命的賭徒,一旦押准立刻就平步生雲!
而這類人永遠都不止一個。
嘉靖四十一年,高拱擔任主考官,當時是考取舉人,而齊康便是由高拱選上來的,可以說是一脈相承,如今任廣東道御史。
齊康上了一道疏。
其罪狀是當初先帝要立太子,徐階卻一直阻攔,先帝要傳位給當今皇上,徐階更是阻攔,甚至有那三次的退位和三次的阻攔。
齊康這番罪狀列舉得簡直不要太離譜,其實就是想要引起隆慶帝的憤怒,最好是罷黜徐階。而其更深的用意在於,高拱是裕王的老師,隆慶帝必會偏袒高拱。一旦高拱升任首輔,自己也將能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