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緣之人,分水之劍(4K)
「天下修道之人,頂尖資質者,有兩種,一種叫『完美之人』,一種叫『有緣之人』,完美之人固然千百年一遇,但有緣之人,難就難在這個『緣』字,氣運相合之人方可巧遇巧得,否則你就是踏破鐵鞋,翻山倒海,窮盡畢生,他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就是看不到。」
伏王的眼光,最後落在陸然之上。
陸然被眾人追隨而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
伏王輕笑,頭也不轉,右手瀟洒地往後一揮。
「去!」
命令之下,前方有一艘小艇加快速度,義無反顧地沖向了面前的「水牢關」。
只頃刻間,在將到未到的一瞬,一艘五十人規模的鐵甲艦被水流擊得粉碎,船身裂開,軍士散架,俱無完形。
連慘叫聲都沒有,因為來不及。
周遭,只有陸然驚呼了一聲。
伏王不為所動,反而有些高興,繼續笑著說道。
「謝橋,乃完美之人。完美之人布下這完美之寶,雖然世人都猜不透他么做的目的,但「天下至寶」就是「天下至寶」,所謂『水牢關』,一面是牢,一面是關,無論哪面,莫說凡人,就算是真仙,也是不可隨意出入的。」
「而據我所知,無論你是想要進去的『闖關』,還是從裡面想要出來的「越獄」,從有『水牢關』的那天起,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仙人,能達成。」
「不論生死。」
伏王說完,顧幸點頭,眾人紛紛感嘆,原本有些人躍躍欲試要搶功,現在再不敢上前。
「春兒,你上前一試。」伏王轉身,把船頭的位置讓給了李春免。
「我……?」
李春免一驚,要送命的事情,你叫我去?
但眾目睽睽,伏王命令,他也只得硬著頭皮卸下紅色斗篷。
走上船頭之後,他終於顫巍巍抽出了他的劍。
這真是一把怪異之劍。
闊過劍身的劍柄,「水」字型一般的枝杈橫生,當你握住,卻恰好能護住手背。
劍身,則分為兩段,上半個劍身好似水管般,兩指粗細,圓形直管,一路延展下去卻分開七根細管,做人手狀,指指分開,好像是捻了一個「分水訣」,細管各自彎折,中空。
一柄無鞘無刃之劍。
「『分水劍』,拂水真人所賜之寶,翻江倒海,斷洪截江,亦可藏河存湖,剪水行雨。」伏王沉吟道。
此刻眾人腳下這艘小艇已距「水牢關」只有一步之遙,再前進半步,連船帶人,便又是粉身碎骨。
李春免執劍,雖有些不情不願,但他只輕輕一揮,便從身後海水引出碗口大的水柱,化為利刃,去刺那「水牢關」。
甚至不能在那水牆面上激起一個凹痕。
李春免不服氣,繼續揮劍,只見水柱變成了水缸粗細,又變成更粗的城門大小,一次一次,擊打過去,都無作用。
李春免這下真的動了怒,念動真言,使出全力,引了半海之水,化為一道巨刃,像一場疾風驟雨,硬生生往水牆劈了上去。
可結果是水碰到水,水消失於水中。
如此幾次,均無功而返。
眾人都看得呆了,有幾個軍士,甚至捶足頓胸,一遍一遍,為李春免加油吶喊。
最終。
李春免哼了一聲,精疲力竭,推託了幾句,氣鼓鼓地退到了一旁。
「謝橋,不愧是完美之人修成的『萬年一仙』,這分水劍要不是也是個寶貝,怕是你早就人劍俱毀。這天下至柔之水,卻化為世間最堅固的關隘。莫說是你,就是你師父親至,甚至是兩大教主在此,怕是也不可破。春兒,你辛苦了。」伏王笑盈盈地望著李春免,點頭示意。
「皇叔,您就別賣關子了,趕緊破了此寶吧。」
一番水戰下來,李江流半個身子都是濕的。
「皇叔,別聽他的,快多說點謝橋。」李月玄正聽得精彩,不願伏王停下。
「小十三,你不要頑皮,眼下不是你『追仙』的時候!皇叔,快破關吧!」李江流嗔怪道。
「恭請伏王破陣!」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跟著全船都呼喊了起來。
「恭請伏王破陣!」
「恭請伏王破陣!」
伏王大笑,接著,又嘆了一口氣。
「你們……你們都捧殺本王,都這樣子捧殺本王,依你們看,本王這副樣子,是有緣之人呢,還是完美之人?」
示意眾人停聲,伏王攤開雙袖,露出一個苦臉。
「小皇叔,依我看,您是『有花之人』。」說話的依然是還在興奮勁上的李月玄。
「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有花之人』。」伏王望了望自己這件大袍,上面綉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各種花卉,全都城的綉女綉了三年作就,乃是自己當年封王所穿,所以在民間,伏王又稱「花王」。
他顯然是很滿意別人誇讚這件衣服,甚至還刻意轉了轉身,給所有人展示,恨不得此時有奏樂,能跳起舞來:「可惜,有花之人並不能破此寶,不過——」伏王的話鋒一轉,「本王不能,但有人能。」
目光所向,又是陸然。
「有緣之人,陸然。」伏王上前,牽住陸然的手,牽著他來到船頭,命他立在方才李春免的位置。
一步之遙,輕輕越界,便會粉身碎骨的位置。
陸然回頭,張口說道:「伏……」
「王」字未出,伏王在後輕輕一推,卻有雷霆之力,陸然猝不及防,跌入水牆。
眾人見狀,無不驚訝,李月玄甚至禁不住叫出聲來。
伏王卻說:「有緣之人之所以比完美之人更是金貴,是因為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什麼有緣。」
已經跌入「水牢關」的陸然,並沒有被水浪卷碎,也沒有沒入水牆消失,他只是輕輕跌了下去,真的是跌了進去,如同跌入了一堆棉花之中。
等他立定,他甚至能在水牆之中行走,所到之處,水像是認識他,避開他,主動給他讓路。
陸然翻身自水中起身,試圖回到船頭,一腳還未踏入,又被伏王一掌推飛,如此來回三次,才讓他原地折回。
如此這般,陸然累得氣喘吁吁,癱坐船頭。
這個怎麼看都只能用平凡二字形容的少年,方才三進三出「水牢關」,毫髮未損,甚至滴水未沾。
再一想大殿下好歹也是拂水真人的關門弟子,三五年的修鍊加上寶貝「分水劍」的加持,竟不能朝那「水牢關」前進分毫。
這便是伏王口中「有緣之人」的玄妙所在。
陸然也終於知道,所謂自己的「有緣」,就是跟這個「水牢關」有緣。
「看見沒有,以後你們也要明白,修仙,修的是緣,求的是分,無緣無分的,切不可強求。」伏王轉身,走向濕漉漉的李春免。
這一句,好像是專門說給李春免聽。
多年以後,四兄妹回想起這個多彩之日,或喜或悲之間,才明白,他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包括他自己。
伏王帶著笑,抽走了大殿下仍緊握的「分水劍」,遞給陸然:「分海過關,你乃千年第一人。去吧,小海子。」
陸然接過「分水劍」,並不上前,他定了定心神,對伏王欠身說道:「在我去之前,有幾句話想說。」
「哦?你有何事?」伏王的臉上雖然閃過一絲不快,但依舊是笑著的。
「伏王殿下,『有緣之人』於盛水,有話托我帶給你。」陸然開門見山。
伏王的眉頭好似緊了一緊,很快又恢復笑顏,問道:「老乞丐說了什麼?」
「他要我問你,可曾還記得那年須雨花市,下過的一場大雨,吃過的一碟薄酒。」
「記得。」李仮不假思索,兩個字出口之後卻沉默了,半晌后才低低自語般說道:「這老不死的,終究還是死了。」
「那伏王殿下,他托我傳的話已經傳到了。」
陸然沒有再說話,只是眼神變得冰冷。
伏王點點頭,繼而又道:「物競天擇,生死有命,這,也是一種緣分。」
伏王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節骨眼,陸然竟突兀地說起這麼個人來,更沒有想到,這於盛水,竟然也在那船艙之中。
可於盛水既然在,為何活下來的是這個小海子?
他一時想不通,卻聽見陸然又說道:「這算是什麼緣分?來送死的緣分嗎?」
陸然眼中的寒冰,突然成了火,星星點點,但足夠照亮他那漆黑的瞳仁。
「是緣分。這些人,包括你,包括那老不死的,或多或少,都是拿了好處的,有人為財,有人為情,更多的人,僅僅是一些非分之想。」李仮的笑容漸漸變得苦澀:「非分之想,往往致命。」
「而所謂『有緣』,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這些我聽不懂,殿下你的意思是他們死就死了,叫我不要多管閑事?」陸然的聲線,變得有些顫抖。
「正是。」
「你……」
「難不成,你還想本王為此負責,甚至償命?」伏王看到陸然眼中,怒火已經燎原。
「……」
「你也知道,這不太可能,你也知道,這世間並不存在所謂的公平。」
「那如果我帶你們過了這『水牢關』,你可以找人在濁海邊立一塊碑,刻上他們的名字,好讓人來祭拜嗎?」
陸然說出了心中一直所想的事情。
「不可以。但本王可以應承你,賜你榮華富貴,護你和家人一世周全。」
李仮笑容誠懇,伸出一隻手來。
良久,陸然才鬆開緊咬的牙關。
「好。」
卻沒有同李仮握手。
陸然知道,糾纏無意,一路走來,他已經漸漸明白。
天人是天人,人是人。
有緣之人,也不過只是一種工具。
陸然轉身走向船頭,他舉起那把並不趁手的「分水劍」,用盡全力,憤怒一擊。
水劍帶火。
眼中之火。
水劍帶火。
心頭之火。
水劍帶火。
不能熄滅之火。
好有氣勢的一劍。
伏王幾乎忍不住要拍手稱好。
劍還未到,水牆已經分開,海天之間,劍如剪,水如紙,所到之處,儘是通途。
所謂分水之劍,此刻才算是恰如其分。
一個通道已經打開,約么剛剛好可通過一艘快艇。
十餘艘艦艇,整齊列隊,魚貫前行。
在「水牢關」厚厚的水牆中航行。
感覺十分奇妙,就像在一團水的腹中航行,約么行了三四里路,仍不見盡頭。
身後的天人們還在高興喧嘩,陸然一個人雙手舉劍,好似垂釣般坐在船頭。
劍尖所指,海水連綿不絕,人很容易就倦了。
陸然又夢見了那些日子。
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的日子。
艙中的第二十八日,因為食物與水都所剩不多,有一個名為杜齊風的惡人糾集了數十個同樣兇惡之人,對其他人發動了偷襲。
黑暗之中,先是聽見一聲女人的慘叫,然後便是各種騷亂的聲音。
鮮血迸激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人的咆哮聲、呼喊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陸然在慌亂中醒來,連忙推醒睡在他身邊的一位老人。
「快醒醒,有人行兇。」陸然呼吸急促,死死護住老人。
這老人,說自己是個乞丐,上這船來,是因為有人相邀,允諾以後都讓他吃飽飯,再給他買間小屋。
老人支支吾吾,嗚咽一聲,沒有說話。
陸然找了一個角落,叫他卧倒隱蔽。
有人拿著一塊破裂的木板做刀,見人便砍殺,殺到這邊的時候被陸然所奪,陸然於是手握木板,就在老人身旁警戒。
然後陸然看到了火。
有個人,後來得知他叫馬存山,此人是個修士,陸然看著他,從手心搓出一個火球來。
慘綠色的火球。
短暫照亮艙內,已是血流成河。
「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殺光他們!青壯年都聚我身後,老人女人小孩都往他那邊去,躲好!」
他,指的自然就是陸然。
馬存山振臂一呼,原本亂做待宰羔羊,等著被屠殺的一方,有了主心骨之後,很快聚攏。
惡人杜齊風一方,一襲得手,倒也是不慌,畢竟他們準備了很久,各個有武器在手。
然而他完全低估了馬存山,馬存山看著文質彬彬,瘦瘦小小,卻是個修仙之人,而且已經有所小成,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已是赤仙之境。
陸然也不知道,這赤仙究竟強在哪裡,只是馬存山出手,火焰傍身,連長刀都能給溶了。
杜齊風一行十一人,就這樣被馬存山帶領的數十位青壯年,燒死,砍死,活活打死。
陸然知道他們非如此做不可,可真的看到這血腥一幕,心中還是驚怖。
最後,他只好學那個老乞丐,俯首埋頭,不聽不看。
經此一役,連同陸然的原本一百人,還剩下二十八人。
眾人推舉馬存山為領袖,統分食物和水,安排艙內事宜。
陸然原本以為,剩下的人,多數都是可以活下來的。
……
劍尖的水花突然消失不見,快艇自水牆中如瀑布急轉直下。
已經出關了。
陸然驀地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