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山有木兮(二十一)(三合一)
洪賈人為兒子精心準備的冥婚竟然被岑輕衣破壞,他懷恨在心,從黃州長那裡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決心好好給她一個教訓。
他姐夫黃州長曾經就是仙門的外門弟子,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下山入朝做官,又娶了他姐姐做繼室。他本身做的生意就不黑不白,靠著姐夫這條線機緣巧合之下搭上了海源閣的線。
他油膩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推上裝著重金和四五個小女童骨頭的鑲金箱子:「小小心意,還請仙長笑納。」
仙長翹起蘭花指打開箱子漫不經心地看了看,一股濃郁的花香襲來,雌雄莫辨的聲音響起:「你又來了。下次再來,可就不是這個價錢了。」
洪賈人陪著笑臉道:「是,是。」
他還沒來得及和黃州長說這件事,原以為定然不會再見到那兩人,沒想到他在官府里買通的眼線回來告訴他這兩人竟然逃出來上了別山,還將胡言亂語的柳老夫人帶了回去。
柳家為他們這批香料提供了一部分原料,他不知道柳老夫人是怎麼瘋的,但怕柳老夫人瘋瘋癲癲的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想要殺人滅口。.五.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罩衣,悄悄地從小道再次找上黃州長:「姐夫,現在那柳老婆子瘋瘋癲癲的,在那兩個小崽子面前不知道會說些什麼,要是壞了我們的事就不好了。姐夫,你還記得那個姓魏的么?他當年不也是朝廷里派來的?不還是被做掉了。我看啊,不如……」
他手做刀狀,在自己的脖子上重重劃了一道。
黃州長尚且沒狠下心來,洪賈人見他還在猶豫,催促道:「姐夫,快做決定吧,遲則生變。」
黃州長想了想,道:「你之前不是說在海源閣有個認識的仙長么,你去問問他,我們見機行事。」
「還有我給乖兒看上的那個小丫頭……姐夫你看?」
「等這些事結束了給你。不過你吃了教訓,這次要先把那丫頭弄啞了打折了,別再因為這種小事壞了咱們的計劃。」
洪賈人將此事過了明路,又去「老地方」等到仙長:「仙長,那兩個修者……」
仙長垂下長長的睫毛,吹了吹指甲,將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吹了吹,臉上露出毒花一般艷麗又危險的笑容:「不過是兩個修者,上次僥倖讓他們跑了去,這次可就沒那麼幸運了。」
說著,他漫不經心地拿出來一個捲成卷的小黑旗,扔到洪賈人頭上:「你那個姐夫不也是修者么?這法器姑且借你們用用。」
洪賈人被小黑旗砸破了頭,血順著額角流下來,他卻擦都不敢擦,賠笑道謝。他得到法器后,轉手就將它交給黃州長,黃州長盯著法器,終於下定決心,同意了洪賈人的做法。
一起做一場,很多年前已經做過的戲。
洪賈人將臉上的繃帶小心地取下來。
岑輕衣當時雖然打得見了血,但實際上並不嚴重,只是破了點皮,此時他臉上的傷口已經基本上癒合了。
他將刀子放在火上燎了燎,對著鏡子緩緩地沿著剛長出來的粉肉劃了下去。
血一瞬間涌了出來,從額頭上流到嘴裡,染紅了他的牙齒。
他咧著嘴陰陰地笑著,宛如厲鬼:「嘿嘿嘿,哈哈哈,破壞我兒的冥婚?想讓我家斷子絕孫?嘿嘿嘿……小崽子,我還怕了你?」
他頂著一頭的血,跌跌撞撞地走到衙門口,「咚咚咚咚」地敲響了鳴冤鼓。
鳴冤鼓多年不曾被人敲響過,這一敲就吸引了許多人來圍觀,洪賈人頂著一頭傷凄凄慘慘地跪在公堂上,哭喪著:「大人啊!求大人為我做主啊!」
黃州長慈眉善目地端坐在上,問道:「堂下之人,你又何冤啊?」
洪賈人跪拜,嚎哭道:「請大人明鑒,有人要我洪家斷子絕孫啊!」
圍過來看熱鬧的百姓瞬間嘩然:「什麼?洪老爺這麼好,怎麼會有人這麼惡毒?」
「這天天施粥的老爺家要是斷子絕孫了,這這這,天理何在啊?」
黃州長就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問道:「怎麼回事?」
洪賈人哭天搶地地回答:「我那可憐的小兒子啊,不過十歲的年紀就沒了,算命先生說,我大兒媳婦懷不上孩子,就是因為小兒子夭折,怨氣太重。我給我幺兒千挑萬選選了個丫頭,誰知道……誰知道……」
他話沒說完,就抽抽泣泣地哭起來,眼淚混著血被他一把擦去,看起來有點凄涼。
「誰知道什麼?」黃州長語調有些急迫,引得百姓也紛紛著急起來。
「誰知道……誰知道竟然被人給破壞了。那人拐走了我買來的「一斛珠」,還揚言總有一天要破了我們這風俗!」
百姓一聽到這裡,紛紛躁動起來:「這哪成?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是哪個遭瘟的見不得咱們好?」
「這是要咱們斷子絕孫啊!沒了兒子,誰來繼承咱們的香火?!」
洪賈人哀哀道:「可不是么!我說這哪行啊,就和她爭辯,誰知道那人爭辯不過就直接動手。大人您看看,我頭上這傷就是她打出來的!大人,我不要緊,可咱們這風俗說什麼都不能被個外鄉人給壞了啊!」
他跪著往前爬:「大人啊!大人!我們這老祖宗的規矩可不能破!不然誰來護佑我們啊!」
他這番話說到了圍觀百姓的心坎上,百姓騷亂起來,黃州長接著問道:「那你可知,是誰做下來這等事?」
洪賈人道:「就是您院中那兩人!我清清楚楚地聽他們說,他們是野道人,搶了欽天司的牌子來坑蒙拐騙!」
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破壞冥婚和打傷他是真,廢除冥婚風俗和搶牌子是假。
但真真假假摻雜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觸動了南州所有百姓的利益,那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至於真相,被觸動了利益的群體又怎麼會去關心呢?
*
沈千山渾身寒氣,他反手施下一道結界,將柳青青、言昕和楚楚罩在其中,接著手腕一抖,踏雪悍然出鞘,沖至半空,劍尖一挑,將被撞得上下抖動的門閂直接斬斷。
門「砰」地一聲打開,撞門的人一下子失去倚靠,像是被海水衝上來的一堆死魚,「嘩」地一下湧進來,一層疊一層地摔倒在地上。
「哎呦」聲四起,這些人蠕動著爬起來,推推攘攘地退到兩邊,露出了站在中間的黃州長和在他身後一步的洪賈人。
沈千山怒極,此時語氣卻相當平淡。
他緩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黃州長見沈千山一身寒氣地出來,一時之間被他的氣勢壓得不敢說話,衣裳下的身體微微顫抖,但一想到自己和洪賈人請了靠山,強行又止住了顫抖。
他勉強鎮定下來,慈眉善目的臉上露出那種又焦急又正義的表情。
岑輕衣初來時尚且覺得這個州長相當平易近人,此時知曉他官商勾結、貪污受賄后,只覺得這表情虛假做作得看起來十分令人作嘔。
黃州長朗聲重複道:「大膽妖道,你們冒充朝廷命官,用妖法致那柳金氏痴傻,還蓄意破壞本地冥婚,故意擾得本地不得安寧,不知你們是何居心!本官作為朝廷命官,決不允許你們戕害百姓。妖道,眾鄉親面前,你們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是何居心?」沈千山緩緩重複,他緩步上前,周圍的百姓紛紛警惕地舉起自己手上的農具。
沈千山的聲音毫無波瀾,平靜得就像是無事發生,可吐出的話卻讓黃州長心驚。
他一字一句道:「你和柳青青的夫家,做了什麼交易?」
黃州長一瞬間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他沒想到沈千山已經知道這麼多了。
他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下面還隱藏著一絲微不可覺的慌亂。他快速和洪賈人對視一眼,想到了還在運的那批貨。
原本尚且動搖的殺意在他眼中堅定下來,他道:「本官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沈千山面若九尺寒冰,沉聲道:「撒謊。」
他又上前一步,重複道:「我再問你一次,你和柳青青的夫家到底做了什麼交易?你為什麼要包庇他們?柳家將寧寧賣給你旁邊的那個人,你是否參與其中?」
他的聲音平靜,聽起來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四周的百姓聽到他的問話,遲疑的聲音竊竊響起:「他在說什麼?」
「柳青青?是柳家嫁到京里的那個閨女么?跟她有什麼關係?」
「大人一向清廉,連我家送給的雞蛋都不肯收,怎麼會做這種事情?」
「是呀,而且那柳老夫人可真是個大善人,上次我兒子病了,吃不起葯,還是他們願意收了我家那賠錢貨閨女還給我們葯錢,怎麼會是壞人呢?」
「可是……看他們好像很肯定的樣子啊?」
「你腦子壞掉了?他們可是要我們斷子絕孫的人,不能信啊!」
沈千山前進的腳步不急不緩,卻像是直接踩在黃州長的心上。
「本官堂堂正正,是受了朝廷的命令幫助本地所有商戶,就為了讓鄉親們能吃上飽飯,豈來一兩家之說?」
沈千山低聲道:「還在撒謊。你敢說冥婚之事,你毫不知情?」
黃州長看著沈千山逼近的高大身影,環視一周,發現有的百姓竟然被他兩句話說得動搖起來,厲聲喝道:「我南州自古以來以冥婚安撫亡靈,換得千年來祖宗庇佑。妖道,還妄想以妖言惑眾,你們弄瘋了柳老夫人,還想禍害整個南州么?」
他說著,一面黑色的小旗突然從他的袖中竄出,無風自浮,在半空中變大,獵獵作響,赤紅色的絲線盤在上面,形成一個詭異的扭曲龍形,在龍的腹部還鑲著一顆渾黃的珠子,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瘤子。
旗飛出的一瞬間,一聲沉沉的龍吟響起,一道黑龍的虛影剎那間出現在空中,鼻息噴出,剎那間形成一團雲霧。
黃州長站在雲霧之間,面容悲憫:「鄉親們,海源閣的仙長借我南州真龍衛道,今日本官必定死守南州,在所不惜。」
百姓受到真龍現身的鼓舞,又被黃州長一席話說得心潮澎湃,舉起手上的武器,像一窩憤怒的馬蜂,洶湧而來:「死守南州,沖啊!」
「死守南州!」
「死守南州!」
而盤旋在半空中的那隻龍張開血盆大口,身帶雷霆,從半空中直竄下來!
沈千山已是怒極,此時看到巨龍壓下,竟絲毫不閃避,挺劍迎上,劍身撞上龍頭,直接將馬車大小的龍頭生生別開。
他凌空翻身,一腳踏上龍頭,劍氣悍然壓下,宛若泰山壓頂,「轟隆」一聲,一招將龍壓到地上。
大地猛地一顫,把原本衝上來的百姓震得東倒西歪,他們見狀雙股戰戰,立刻如猢猻一般扔了武器慌忙四散,一時之間地上全是他們落下的各種農具。
黑龍從地上翻騰而起,搖頭擺尾地將他從自己頭上甩下來,接著調轉龍頭,怒吼一聲,再次襲來!
屬於龍族的強大氣場徹底鋪開,將尚未來得及遠離的百姓直接壓得七竅流血,人仰馬翻。
這旗子不知道有什麼奇異之處,黃州長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修者,但黑旗在他手上居然爆發出極其兇悍的力量,竟能直接與沈千山抗衡。
黃州長對滾落一地的百姓視而不見,字正腔圓地強調:「妖道,還不快束手就擒!」
黑龍身周黑雲翻湧,黃州長置身於黑雲之中,仁慈正義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一時之間比任何人都像是「妖道」。
黑龍身形猛然拔高數丈,盤旋在天際,就像是一座大山,人族在它身下顯得渺小得像一隻螻蟻。
它仰頭無聲地嘶吼一聲,隨即張開大口,沖著沈千山的頭嘶咬過去!
沈千山眉目間神色絲毫不變,劍尖調轉,不偏不倚地迎了上去!
雪亮劍光一瞬間對上黑龍大張的嘴,劍身與牙齒猛烈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音。
這一衝撞帶起一波巨大的氣浪,黑龍的龍頭被沈千山撞歪數丈,沈千山雖然身形不動,但肩上剛剛止血的傷口驟然蹦出血來。
黑龍一擊不成,竄上半空,驟然化成一道巨大的黑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下,沈千山提劍抵擋。
黑龍被擋開立刻換個方向重新襲來,速度極快,攻勢如狂風暴雨,呼吸之間二者竟已交手數百招。
然而黑龍攻勢迅猛,沈千山本就舊傷未愈,傷口數次崩裂,此時鮮血如同小溪一樣汩汩湧出,大量鮮血裹挾著體力和靈力離開他的身體。
他的右手已經開始發麻發冷,他不動聲色地將劍換到左右,靈力入劍,劍身忽然發出一陣光亮,一條通體銀白的龍從劍中竄出,盤旋在半空中,同黑龍對峙。
兩條龐然大物的龍角碰撞到一起,驟然分開,又很快膠著到一起。
*
岑輕衣握緊鞭子,欲去幫沈千山,然而然而還未上前,就有什麼東西突然抱住了她的腰。
她低頭一看,懷中的人扎著一個小馬尾,馬尾上還有她親手打的一個蝴蝶結。
小女孩仰起臉來,居然是寧寧。
沈千山和黑龍交戰的氣浪一陣接著一陣,成年人退開尚且難以承受,許多百姓都被震暈在遠處,寧寧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被一道道氣浪沖得嘴角流出一道鮮血。
又是一道氣浪衝來,岑輕衣運轉靈力,支起一個水藍的保護罩抵擋,又轉身以背為屏障,將寧寧牢牢護在懷中。
她微微彎下腰問:「寧寧,你怎麼在這裡?是誰帶你來的?」
寧寧低著頭緊緊攥住她的衣服,沒有回答。
她也沒有在意,寧寧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此時應該已經嚇壞了,她習以為常。
然而她卻沒能注意到寧寧漆黑的眼珠中沒有一絲光,滿是悲傷和愧疚。
聽到岑輕衣的問話,埋在她懷裡的寧寧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淚滑落出來,轉眼間消失在衣衫間。她的手緩緩縮回袖子中,緊緊握住了袖中的東西。
*
長水再怎麼像一條龍,本質上也是一隻劍靈,靠的是沈千山的靈力,而黑旗卻真真實實地附有上古神獸龍族的內丹。
黑龍一口咬住長水的脖子,齒列用力,猛然甩頭,一口撕下一片白色的龍鱗。
鮮紅的血如雨一般從天空墜下來,長水凝實的身形邊緣變得半透明,它疼得忍不住在空中翻滾起來。
黑龍飲下靈血,眼中紅光翻湧,不再理會手下敗將,嘶吼一聲,如箭一般朝著沈千山攻去。
沈千山橫劍一格,劍光大閃,然而卻如一點螢火,霎時湮沒在黑龍身周濃厚的黑雲中。
黑龍勢如暴雨,沈千山在其下顯得十分渺小,數道劍光直接被攪成碎片。
黑龍被他不斷流血的肩膀吸引,一口咬住,利齒直接貫穿骨肉!
長水見勢強忍劇痛,從空中衝下,利爪扎入黑龍的尾巴,猛然向後拉去!
黑龍吃痛,放開沈千山,扭頭咬住長水的龍角。
兩隻巨獸又廝打起來。
沈千山肩膀失血過多,已經失去了知覺。他面無表情,黑沉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空中的黑龍,劍尖抵地,眼底閃爍出危險的光。
*
一波氣浪過後,岑輕衣將緊緊抱在懷中的寧寧放開,她蹲下身抱起寧寧,想要儘快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然而她只覺得眼角寒光一閃,下意識地伸手一檔,一把小巧銳利的匕首帶著森森寒意插進她的掌心中,力度雖小,最後還收了力,但匕首削鐵如泥,仍然將她的手穿了個對穿!
變故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疼痛後知後覺地順著掌心傳進她的全身,讓她覺得胸口都抽痛起來。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寧寧,根本沒想到寧寧居然會這麼做。
寧寧木愣愣的臉在她的目光下忽然皺起來,就像一隻小丑橘,眼淚爭先恐後地從她的眼睛裡面淌出來:「對不起……姐姐,對不起……嗝……寧寧只是想讓娘親回來……對不起……」
她的手指向癱軟在地上的洪賈人:「他說娘親在他那裡……嗝……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他就要殺了我娘……嗚嗚嗚嗚,姐姐,我想見娘,姐姐,我錯了,我想見娘……」
岑輕衣的血順著手掌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一股詭異的甜甜的味道發散在空氣中,一層隱隱約約、幾不可見的霧氣從地下升騰而起。
此時被威壓震暈的百姓們也紛紛轉醒,一抬頭就能看到遠處兩條龐然大物在空中翻滾廝殺,巨大的身體時不時掀翻一座屋頂。
人族對上古獸族的崇拜在生死存亡之刻全部化為虛無,他們無不兩股戰戰,哆哆嗦嗦地攥緊脖子上的護身符,求神拜佛起來。
岑輕衣雖然手上一抽一抽地疼痛,但她完全顧不上自己。她看見長水的鱗片都被咬掉,沈千山又被那黑龍一口貫穿,焦急得恨不得即刻能上去幫上一些忙。
但她卻發現她似乎什麼忙也幫不上,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更讓她唾棄自己。
然而寧寧還在她懷中不斷哭泣,她看著寧寧驚怕又愧疚的臉,心中氣極怒極,對洪賈人的厭惡達到了極點。
這樣欺騙利用一個想要娘親的小孩子,還讓她親手殺人,簡直禽獸不如!
她想要將寧寧送到柳青青身邊,一來那裡有沈千山的結界,能夠保證寧寧的安全,二來也能讓她們母女再見上一面。
誰知異變突生,她還沒來得及將寧寧送過去,渾身戾氣的柳青青手中抓著已經被吸成人乾的柳老夫人,眨眼間竄到了洪賈人身前。
她周身的黑氣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將洪賈人死死困在其中,任他們怎麼咒罵、掙扎也跑不出去,而別人也根本無法靠近。
只見她笑吟吟地伸出尖利的指甲,像貓逗老鼠一樣,從頭皮開始,一點一點、不慌不忙地將他的皮膚劃開。
洪賈人疼得滿地打滾,在地上扭動著想要爬出去,卻怎麼也逃不出柳青青的掌握。
柳青青「咯咯咯」地笑起來:「求我呀,你求我呀!」
洪賈人以為自己見到了一線生機,渾身鮮血地跪在地上給她磕頭,額頭瞬間磕出血來,糊住了他們的眼睛。但柳青青沒有說停,他們也都不敢停下。
柳青青笑聲不停,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刺耳。她忽然停下笑聲,輕輕道:「你說,你們要用冥婚來安撫亡靈?安撫誰呀?啊?」
洪賈人哪裡見過這等厲害的邪物,他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死亡如影隨形,彷彿一把斬頭刀懸在脖子上,他跪在地上的兩條腿劇烈地抖動起來,褲子頓時濕了,一股騷味瀰漫在空中:「不不不!不安撫!不安撫!是我們錯了!是我們錯了!」
柳青青問道:「那你說,我這種人,到底該不該結冥婚呀?」
洪賈人哆嗦著說:「不該!不該!」
柳青青有些疑惑道:「可是不結的話,誰來安撫亡靈呢?這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么?怎麼呢壞了呢?」
她笑了一下,聲音突然尖銳起來:「既然如此,那用就你來安撫吧!哈哈哈哈哈!」
說罷,她尖利的指爪抓住洪賈人的皮,一點一點地往下剝,露出血紅的肉和黃膩的脂肪來。
「啊!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痛!好痛!誰來救救我!」
洪賈人嚎叫著,發出不似人聲的叫聲。
柳青青癲狂地笑起來:「救命?當初我喊救命的時候怎麼沒人來救我?你們賣掉我女兒要活埋她的時候怎麼沒人來救她?那麼多姑娘被活生生打死的時候怎麼沒有人來救她們!」
「不是我!我沒有害死你啊!放過我吧!我知錯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柳青青的眼神痴狂起來,地上那層隱隱約約的霧氣纏繞在她的身上,千百年裡被害死的姑娘不散的怨氣瞬間將她吞噬,她的眼前被一層血紅的霧蒙住,已經分不清手下的究竟是誰,此時她心頭只有一個想法——殺!殺盡世間不平事!
「憑什麼要我們去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著一個死人?」
「救命啊!」
「憑什麼我們在你們眼裡就像是貨物一樣像扔就扔、想賣就賣?」
「啊!好疼啊!」
「憑什麼我們女孩就要處處忍讓?憑什麼你們就合該比我們高貴?憑什麼生下女孩就不愛?」
「救命……」
「憑什麼?憑什麼!」
「啊……」
洪賈人的掙扎聲越來越小,頃刻之間,柳青青竟然已經將他的皮扒了下來,胡亂地丟在地上:「畜生,怎麼配穿上人皮?」
寧寧害看到這樣歇斯底里的柳青青,有些害怕,但她已經許久沒見過娘親了,儘管柳青青滿臉血腥,她卻還是十分欣喜,大聲喚道:「娘!娘!寧寧在這裡!寧寧在這裡!」
柳青青側了側臉,她的五感都像是被阻斷了一樣,她只聽到有聲音,但是卻怎麼也聽不清內容。她絲毫不在意,她此刻只想殺戮,她要殺光所有人,她要自己創造公平!
岑輕衣右手劇痛,此時卻緊緊地盯著靜站在遠處、渾身充滿著危險氣息的柳青青,戒備地攥緊長鞭。
然而不等她長鞭出手,柳青青已經瞬間轉移到了她們面前,出手如電,捏住了她們的脖子,兩人的喉嚨咯咯作響,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岑輕衣掙扎著施展靈術、揮動長鞭,但卻毫無用處,她感覺到眼前發黑,胸膛要炸開一般,馬上就要被柳青青掐死。
「娘……娘……」
寧寧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看著就要不行了,岑輕衣絕望之中爆發出一陣怒喝:「柳青青!你難道要把自己的女兒也殺死么!」
隨著這一聲怒喝,寧寧也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輕輕叫了一聲:「娘!」
不知道柳青青是聽到了岑輕衣的質問還是聽到了寧寧那聲幾不可聞的「娘」,她突然鬆開了手,臉上顯露出幾分迷茫。
那霧氣在她的身周滾動,她眨了眨眼睛,強行顯露出几絲清明。她看到跌坐在地上不斷咳嗆的寧寧和岑輕衣,看見自己暴長的指甲和滿手的鮮血,驚恐地捂住頭:「不……不……你們快走!快走!」
霧氣又滾動起來,她眼中的清明和暴虐急速交替起來,讓她整個人都十分混亂:「不……你們不能走!……快走!……我要殺光你們,我要重新創造一個公平的世界!……」
霧氣越來越濃,像是沼澤一樣不斷翻滾,寧寧看不到,柳青青好像也看不到。
但岑輕衣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張張臉。
一張張年輕、悲傷卻扭曲的臉。
她們的淚不斷地從眼睛裡面湧出來,卻一點都哭不花精緻的妝容,她們的在無聲地哭泣著,在無聲地憤怒著,在無聲地嘶吼著。
她們並不完整,卻將無盡的怨氣和恨意灌注進柳青青的身體,驅使著柳青青去殺人,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這是人死後執念太深、卻又沒有遇到成執的機緣,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消散於天地而留下的濁氣,是帶著無數怨念的濁氣。
柳青青越來越混亂,她不斷瘋狂地搖頭,卻始終壓抑不住自己嗜殺的慾望,她趁著最後一絲清明,眼中流下一道血淚:「……寧寧,仙長,你們睡吧……你們睡吧……求求你們,不要看……」
一股不可抵抗的睡意襲上岑輕衣和寧寧的大腦,寧寧已經轉眼就睡了過去,而岑輕衣強撐著眼睛,看到柳青青一步一步走向遠處的百姓,渾身的戾氣越來越重。
不行……
不能睡……
必須要阻止她……
不說那些百姓罪不至死,況且柳青青根本不願意再造殺孽,而且若是放任柳青青這麼殺下去,岑輕衣隱隱有一種感覺,天道絕對不會放過柳青青。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舌尖上那一點點疼遲遲地爬上她頓麻的腦袋,她一狠心,將一直不敢取下的匕首從掌中直接拔出。
血如同花一樣,「噗」地一下噴洒在半空中。
劇烈的疼痛剎那間傳上她的大腦,像一根針一樣將她刺激清醒,她勉力起來,快步追上柳青青,喝道:「她根本就不想再殺人,你們為何勉強!」
這話不是對著柳青青說的,而是對著她周身的怨氣。
她不知道這些怨氣能不能聽懂,但她實在沒有辦法了。
她在心中焦急地想:「求求你們,如果還能思考的話,請放過這個女孩子吧,她已經太苦了,放過她吧。」
然而事不遂人願,柳青青依然沒有意識,只是抬手遙遙地將她揮出的長鞭輕鬆接住,手下一震,她的長鞭被震得脫手而出,虎口也多出來一條長長的裂痕。
柳青青身上的邪氣已經化為肉眼可見的焰火,在她的身上燃燒,越來越高,火舌已經快要撩上天際。
天空陰沉瞬間,黑雲低低地壓了下來,隱隱響起陣陣雷聲。
岑輕衣的眉頭死死皺起,雙拳握緊。事態危機,她就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血成股成股地流下來。
她的大腦快速運轉,試圖找到解決此等困境的方法。
霧氣依然在柳青青身邊翻滾,岑輕衣眼睛死死地盯著它。忽然,她注意到什麼,眼睛睜圓了起來。
她發現,這些霧氣聚集的方向似乎不再集中於柳青青,有一些竟然也向她的方向彙集,只是被更多的霧氣粘著,沒有辦法過來罷了。
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了當時在打敗狐妖楚楚時用到的鮮血,又想到了那男扮女裝的怪人曾經說她是純陰之體。
如果說她的血可以斷開狐妖同村民們的聯繫,而這些霧氣對她的血明顯有反應,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它同樣對這些怨氣有影響呢?
她朗聲道:「請讓我來幫助你們!」
她伸出血流如注的雙手,攤開向上,道:「請讓我來幫助你們,我欽天司行公平正道,守三界秩序,請讓我來幫助你們伸冤!」
她就像是一顆表面上長滿漂亮花朵的石頭,看上去柔柔弱弱、可可愛愛,一身韌勁不顯山不露水地隱藏在活潑之下,只有當風雨催折過花朵時,才會露出那刀劍難催的堅硬來。
血快速地從她手掌中流下來,然而並未待它們滴到地上,圍繞在柳青青身邊的霧氣就鋪天蓋地地形成一條長河,爭先恐後地朝她湧來,將血牢牢纏住,順著血線,化為一條暗紅色的長鞭。
這條長鞭和她那條師父父給的千年赤練蛇蛇皮所制的長鞭雖然都是暗紅,可她的那條就像是火焰初初顯現的顏色,蓄勢待發。
而她手上的這條,紅得卻像是粘稠的血液在千年的時間裡一次次凝固、一次次又迎來新的更多的,不斷乾涸不斷濕潤,是帶著無數絕望的顏色。
霧氣輔一從柳青青身上散去,她就像是失去了控線的傀儡一樣,瞬間獲得了自由。
她的眼神清明起來,遙遙地向岑輕衣五體投地地拜了三拜,轉身跑去寧寧身邊,緊緊地將寧寧抱在懷裡。
她抱著懷中她的小姑娘,溫暖的體溫讓她的眼淚要流了下來,但她並不敢哭,她怕血淚弄髒了她的小姑娘。
岑輕衣遙遙地看上一眼,心裡驟然酸脹起來。
她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眼中已經滿是戰意。
這千百年怨氣凝成的長鞭在岑輕衣手上微微發燙,那熱度從她鮮血淋漓的手掌直接傳到心頭,隨著心頭湧出的那一簇熱血,瞬間點燃了全身。
她一向得過且過,從未有過哪一刻如此刻這般,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和這世間不平之事做個鬥爭。
長水在半空中同那黑龍纏鬥,已經快要力竭,沈千山身受重傷,卻依然一邊抵擋住黑龍時不時的襲擊,一邊同那怪人戰鬥。
她抬頭凝視著黑龍,第一次對著這樣力量數萬倍於自己的龐然大物,不偏不倚地迎面而上。
長鞭激動得微微顫抖,凌空發出「啪」的一聲,不似一般鞭子那樣響得清脆,那是一種的低沉到有些尖銳的聲音,就像是數千年裡被壓抑的生靈,拼盡最後全力發出的一聲悲鳴。
岑輕衣輕聲道:「我們定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她感覺到自己身體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量,好像有什麼東西支撐著她,讓她一瞬間覺得自己戰無不勝。
她的身體隨著心意動起來,長鞭如電,從半空中一竄而上,噬咬住黑龍的龍角。
岑輕衣用力一拉,巨大的龍頭直接被她拉到了一邊。
不是錯覺,她真的在機緣巧合之下,借到了屬於整個南州冤死的女子的力量。
她的血順著手掌流入長鞭,長鞭越發凝實,四周竟隱隱顯現出一股暗紅色的光暈。
而空氣中,屬於人血特殊的鐵鏽味混合著一絲甜甜的味道,瞬間瀰漫開來。
黑龍渾濁的黃瞳轉了轉,豎成一線的瞳孔緊緊地鎖定著岑輕衣,一時之間已經將目標從沈千山換到了她的身上。
沈千山眼含驚異地望向半空中持鞭而立的女孩,彷彿第一次認識她,岑輕衣對上他黝黑的眼瞳,微微一笑。
沈千山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亂了一拍。
他凝心沉氣,眉心低壓,左手劍刺向黑龍頸下逆鱗之處,喝道:「小心!」
岑輕衣心有靈犀,緊緊拽住黑龍,不讓它逃脫。
長水利爪插|進它的尾巴,尖銳的指甲死死地扣住它的血肉。
黑龍似有所感,在他們行動之前已經扭頭躲避,沈千山這一劍沒能直接剜下逆鱗,只削下了它逆鱗周圍的幾片鱗片。
但這已經足夠了!
黑龍終於被他們激怒,它仰頭嘶吼一聲,整條龍翻滾起來,搖頭擺尾地撕咬起來,行動之間已經毫無章法。
而他們需要的,就是這一刻!
黑龍巨大的身體毫不收斂地在空中擺動,將四周的建築都夷為平地,粗壯的房梁在它尾下就像是一根細針,被它隨意地拋上半空,又如密雨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大坑,震起一片塵土。
沈千山在這亂石紛飛中毫不慌亂,他儘管因為失血過多,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但他仍然極其冷靜:「長水,你和岑師妹負責將它控制住,剩下的交給我。」
沈千山長劍直取黑龍眼睛,黑龍痛得瘋狂扭動,狠狠地盯著沈千山,將所有注意力又放回了他的身上。
岑輕衣的長鞭還纏在龍角上,她被黑龍甩至半空,在空中靈巧地一折腰身,竄到了黑龍的身下。
長水游到她的腳下,她足下借力,又躍至半空,長鞭一抖,鞭子暴長數丈,牢牢地繞在黑龍的身體和前爪上。
長鞭就如同真正的鮮血一樣,一旦粘膩上任何食物,就緊緊地噬咬在上面,一點都不鬆開。
她與長水將長鞭纏在黑龍身上,合力一拉,黑龍的身體頓時被束縛成一個幾字型,沉沉地從空中墜下,「碰」地一聲落在地上。
沈千山從天而降,踏雪劍長吟,劍光越來愈烈,帶著不可抵擋的破竹之勢,從黑龍背上穿過,一劍穿心,將它的逆鱗釘死在地上。
黑龍劇烈地掙紮起來,漸漸不動了,「碰」地一下化為一陣黑色光點,瞬間消失在空中。
與此同時,黑色小旗發出裂帛之聲,龍珠滴溜溜地滾落在地上。
岑輕衣暢快地抹掉頭上的汗水,沖站在遠處臉色蒼白的沈千山笑了一笑。
沈千山定定地看著她,黑眸中似乎蒙上一層紅光,隱隱約約地透出一絲未消的戰意。
如同利刃出鞘,竟讓人感覺到一絲危險。
黃州長此時終於撐不下去他那故作正義的面容,如此兇悍的黑龍竟然也被沈千山和岑輕衣打下,他臉色慘白,驚慌地脫口而出:「你們竟然!……你們不是修者么?」
沈千山冷冷道:「誰告訴你我是修者?」
雖然對於有靈力的人,一般人常常都尊稱為「仙長」,但這就跟讀書人之間喜歡叫「足下」「賢兄」一樣,給足人面子罷了。
事實上,修仙界常常將有靈力者分為修者和仙者。
修者便是靈力普通的人,這一類人有一點資歷但幾乎沒有摸到仙緣的可能。運氣好的能進入某個大修仙門派當個外門弟子,運氣不好的就只能鑽進個犄角旮旯里進個野雞門派混飯吃。
而仙者則是真正有仙緣的人,這樣的人資質極佳、悟性上乘,往往是各大門派的內門弟子甚至是核心弟子,是一門之中最有仙緣之人。最近幾十年各大宗門幾乎都以寵愛弟子為榮,被宗門看重的弟子來來往往俱是前呼後擁。
欽天司以往有任務,大多時候是通知轄下各大門派,由門派自行領取任務,派門內弟子去執行。
對各大宗門來說,欽天司的任務一向可遇不可求,一來可以鍛煉門內弟子,二來也能乘機讓門內弟子和欽天司這一修仙界最為強大機構打好關係,說不定能得到欽天司的青眼相待,獲得進入欽天司的機會。
此事當然只有宗門高層和少部分內門弟子知道,門外人只能看到來來往往執行任務的弟子都一呼百諾,便誤以為越是地位高、資質越好的人隨從越多。
因此,當岑輕衣和沈千山隻身到達南州時,楚楚、言昕和黃州長才會以為他們兩個不過是普通的修者,絲毫沒將他們放在眼裡。
但沈千山和岑輕衣兔起鶻落間便將強悍的黑龍徹底消滅,足以讓黃州長看清他們哪裡是什麼修者,分明是一位相當強悍的仙者。
沈千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底隱隱閃爍紅光,冰冷的劍尖抵在他的喉嚨上:「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