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冰豆

第 72 章 冰豆

整個暑假心瑜過得都不痛快,悶悶的,像被一層保鮮膜給捂住了。先是吃不下飯整個人瘦一圈,接著身上長起一個個小腫包,此消彼長。媽盯著不許抓,用硫黃皂洗了一個星期都不見好,媽說:「肯定是又偷偷去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了。」心瑜先前報了學校的暑假義工小組,每周都和同學去養老院看望孤寡老人。這才去了一次,被媽發現了,就不準心瑜再去了。

其實她一句都沒有告訴媽,只說是去圖書館。但因為有一次出門遲了,同學打電話來家裡催,她聽見鈴聲從卧室跑出來接時,媽已經坐在客廳說話了——

「什麼時候的事,我不知道。不可以。你們這樣經過家長同意了嗎?我們姜心瑜不去。」

電話掛斷,電視里在播民生新聞,吵吵嚷嚷的。市長為新落成大橋剪綵,今夏第一場颱風下周登陸,以及一隻叫桑美的大象在動物園裡發了狂。

媽說:「姜心瑜,你們幾個小孩去什麼郊區養老院,這麼遠有沒有考慮過安全問題?出了事讓我怎麼活?」

電視換台到養生頻道,節目女主播在煲竹蓀烏雞湯。媽一轉頭瞥見心瑜還站在客廳里,就說:「還發獃呢,人家六樓的游游都拿到復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有這樣爭氣的小孩,她爸媽真有福氣。」心瑜就退回房間去溫習。

在書桌前埋頭坐著,那兩個「有」字砸得心瑜抬不起頭來,英文閱讀練習冊攤開很久還是在同一頁。好幾次話到嘴邊,心瑜想說,我從來就沒有拿你和別人家的媽媽比過。但這樣的話只可以從喉嚨咽回肚子里,她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不一樣,拿單親家庭的媽媽來比較,是泯滅良心的犯罪。

可為什麼大人們比較彼此的小孩時,會沒有負罪感呢?

第二天吃晚飯時,桌上就放著一個湯煲,心瑜不用掀開也知道裡面是竹蓀烏雞。空氣中浮動著補湯沉鬱的香味,心瑜到十八歲都沒有像同學那樣在外面吃過飯。不衛生,媽媽做的飯最營養,從小都是這麼說的。補湯和母愛,都是上面浮著一層金的名詞。

她小時候寫作文登了報,被媽媽從報紙上剪下來,隔段時間就拿給鄰居看,看得一棟樓的人都有些煩。電梯里不過彼此問一句新上市的龍眼多少錢一斤,媽媽竟然可以插嘴:「龍眼好啊,我女兒最喜歡吃龍眼了,龍眼健腦,所以作文才寫得那麼好。」人家當著面不搭腔,只是笑。

這些笑容里的意味過早地讓心瑜學會了沉默,畢竟再不好,她和她媽才是一邊的。媽媽在外面出乖露醜,她便早早地懂事成熟,自己做自己的戒尺。裙邊永遠放到膝蓋以下,不聚會、不早戀、不晚歸、不外食,中考那年成為小區獨一個考上逸仙紀念中學的小孩,媽媽高興了好一陣子。

這份高興就像十二點時仙女變出來的南瓜馬車,乍然消失時媽媽還有些不適應。高考前夕,心瑜緊張到嘔吐,發揮失常,擦著一本的尾巴錄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倒是六樓一直默默無聞的游游,領了一張古色古香的復旦錄取通知書回來。

從那時起媽媽說的話就變得難聽了,她可以一邊端西洋參銀耳湯過來,一邊數落心瑜不上進。心瑜有時候不明白,人怎麼可以一邊愛,一邊挑剔?還是說,因為愛才變得挑剔?

盛湯時,媽說:「你一定要復讀一年,我就不信考不過六樓的游游。」

心瑜沒有說話,從那天起她開始吃不下飯,隔天身上便一陣一陣地發疹子。媽媽帶她去看了皮膚科,醫生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開了一堆藥膏拿回家搽。結賬時媽媽說:「又浪費我一百八,錢不好掙呀大小姐,都讓你不要去什麼養老院了,還搞衛生,在家怎麼不見你這麼勤快。」絮絮叨叨的,心瑜在公交車上扭頭看窗外,拚命不讓媽媽看見自己已經忍不住掉下的眼淚。

報好了復讀班,開課前還有十天假。心瑜說想去鄉下看看阿嬤,媽媽這回倒是同意了。

阿嬤家在海邊漁港,碼頭盡頭開一間小小的鋪子,賣些果汁冷飲、魚片蝦丸。這個地方並不算是景區,但時常會有些等船去湄島的遊客光臨。

鋪子小得站不下兩個人,心瑜就坐在旁邊的檳榔樹下幫阿嬤削椰青。天空中一片雲都沒有,藍得見了底,風扇直對著人吹,撲臉都是海的氣味。

正午時段碼頭光光的沒有人,心瑜就讓阿嬤回家休息,自己支了張小藤椅躺在樹影里。困睏倦倦的眼皮直打架,仍不忘在裙擺邊上壓一張報紙,為的是怕走光。

手掌貼上報紙的一刻她忍不住好笑,想起游游以前形容她,說心瑜你是那種馬路上沒有車也要等綠燈才肯走的女生。她問什麼意思,游游當時沒說,現在她算明白了。想起游游,她心裡又是一陣惘然。正發著呆,就聽見鋪子那邊有人喊。

她站起身,看到鋪子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人,皮膚都晒成小麥色,抱著沙灘排球,舉手投足間有漁港少年的英氣。有個人笑道:「好久沒見,阿嬤變少女了哦。」除了心瑜,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他們都是和她同齡的少年,可對方越是坦蕩,她反而越局促,像平白被一場午時雨襲面,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裝備。她可以用懂事掩蓋媽媽的失態,用馴順維護家庭的自尊;她可以在學校特立獨行,卻從未練習過要怎麼面對一群直接對著你說笑的少年。

說好久沒見的那個少年要了瓶芭樂汁,他們叫他印克,冷冷的,不太笑,但喜歡逗別人笑,穿著一件蘋果綠的T恤。很少有人可以穿得出這麼挑剔的顏色,但印克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一雙眼窩深到像要把人溺在裡面。後來聽人說起,心瑜才知道印克的外祖那一支有中葡混血,印媽媽年輕時就是這附近有名的美人。

他們這幫人並不固定,有時呼啦啦一大群,有時卻見不著一個人影。

過了兩天,心瑜也學本地人穿人字拖在鎮上走,雪白的腳趾不習慣地在拖板里直打滑。阿嬤捨不得她累,只讓她在家休息。心瑜不聽,早出晚歸地陪阿嬤。直到又看見印克那天,她的一顆心才忽然鬆了下來,一時間竟有些委屈,卻又不知從何委屈起。

他在招牌前看了很久,雙手插兜,一副並不急的樣子。

心瑜的膽子大起來,問他:「要芭樂汁?凍檸蜜?」都不是。

「有沒有紅豆冰?」

「沒有,巧克力冰、草莓冰很好賣,可以嗎?還有香芋甜筒。」

「我只想吃紅豆冰哎。」

她轉過頭去看鋪子,第一次感覺到這鋪子的貧瘠,怎麼會沒有紅豆冰呢?

阿嬤一點也不在乎跑脫了生意,沒有就是沒有,搖著蒲扇眯眯笑,用方言說:「少年郎,你帶我們心瑜出去玩好不好?我們心瑜都快悶壞了。」轉頭又推心瑜:「去啦,交個朋友散散心啦。」

印克是騎自行車來的,遂讓心瑜坐在後座上。

自行車沿著碼頭漸漸駛入街巷,他是在這海邊長大的,見車後座上帶著女生,沿途不乏他人揶揄的招呼。心瑜一緊張臉便紅,暗暗慶幸印克看不見。

騎到椰林坡道一帶,視野漸漸開闊,有風灌入領口,大把大把盛夏草木曬過的香氣。

印克說:「抓緊哦。」

心瑜沒聽清:「什麼?」

「要下坡了,抓緊我。」

心瑜這回聽清了,臉上的紅便一直漫到耳垂,軟軟燙燙的,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揪著男生T恤的下擺。到真的衝下山坡,風馳電掣間才覺得心都要跳出來,眼角掃過的是莫奈的流光溢彩。等自行車慢慢滑行到防波堤下,心瑜扭頭看,才發現身後漫山遍野,是翠蘆莉閃閃的紫藍色花海。

這個地方好美。

「你笑起來也很好看啊。」

她一時不曉得怎麼答,愣在原地。忽然想起下坡時不自覺地緊了印克,兩條手臂立刻藏到背後,像怎麼答都是錯,只好垂著頭等老師發落的小學女生。

「對不起,我……」

「為什麼老說對不起?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這個女孩傻傻的,一定很愛說對不起。」

他一本正經的,她倒不好意思再反駁了。

兩個人爬上防波堤,他說起築堤的花崗岩還是舊年留下的,算一算經歷過跨世紀的戰火。當年附近一帶都被劃分為殖民地,他太嬤原本是昆明女子,被葡萄牙商人帶來此地定居。

後來並沒有什麼稀奇,葡萄牙人數年以後回去母國,一去不返。太嬤不相信人家說他另有妻室,留在海邊苦苦等了一輩子,錢花光了就當洗衣婦養大兩個小孩。那樣的亂世竟也活了下來,綿延到印克這一代,已經是土生土長的漁人子弟。除了眉目和發色略有不同,連方言飲食都和本地人一樣了。

「你太嬤不在乎流言,是個勇敢的女人。」心瑜想了想,慢慢地說,「我自己也是單親家庭的小孩,我媽就很軟弱,她一直怕別人看輕我們。」她花了很多年才承認這個事實。

第二天,印克又來找心瑜,不知從哪裡借來一輛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教她練了一下午,之後說要帶著心瑜去個好地方。兩個人騎著自行車兜兜轉轉,心瑜初學騎車怕得不得了,沒顧得上看路,到了目的地一抬頭看見椰林坡道就笑:「什麼嘛,不還是昨天的老地方!」

「不一樣,你敢不敢自己騎下去?」

他繞到她身後,近得可以聞見他身上的味道,一種清淡的奶香氣。一個男生身上有奶香氣,心瑜的笑還沒收回,印克已經將她圈進臂彎里。

她踮著腳也只到他胸口,髮辮後面是他心臟跳動的聲音,咚咚的,像是有一個小精靈在森林木屋外敲門。他握著她的兩隻手,認認真真地教她分辨左右閘所管轄的車輪,說:「記得不要鬆手,不要按前閘,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慌張,車軸要始終正對前方,偏一點點都不可以。」

「我現在有些怕了。」

「別怕,滑下去我就請你去吃湄島老字號的紅豆冰,沙沙糯糯的,加陳皮煮過的,超好吃。」

「說話算話。」

「騙你是小狗。」

他們停在椰林坡道的頂端,並且是停在頂端的正中間。這天像是天上下了火,成了整個夏天最熱的一天,連蟬聲也化掉了。世界的海洋一齊燃燒起來,風在藍色的篝火上跳舞。印克數著「一、二、三,閉眼睛」,就鬆開自行車的後座,心瑜像一顆飛馳的流星,從翠蘆莉的花海中衝下去。

她下坡的時候還想著,閉眼會錯過那些浪漫的莫奈色花朵,可是閉上眼睛后,坡道的全貌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里。

在全然憑藉心去感受的滑行中,漫山遍野的翠蘆莉也成了晚星,在雲朵里沙沙搖曳。

媽媽夜裡打電話來要心瑜隔天一早就回市區,馬上要掛今夏的第一個颱風預警,再晚輪渡就要封閉了。心瑜握著阿嬤的老年機,媽媽的聲音大得連小鋪里的顧客都聽得到。心瑜趕緊走到檳榔樹下,第一次驚異自己會皺眉。

「我不回去,我要在這邊陪阿嬤。」

「你是什麼意思?你現在翅膀硬了?」

「我已經十八歲了啊……」

「了不起,姜心瑜你現在學會頂嘴了。有本事頂嘴,你有本事去考一所好大學啊!為了你我多少次有結婚的機會都放棄了……你現在跟我頂嘴?不回來就再也不要回來了!」

電話很粗暴地被掛斷。她抬頭看看檳榔樹,漂亮的綠色的檳榔樹,風來就搖晃葉子,下雨就吸取水分。檳榔樹不會哭啼啼,她想,我多麼希望下輩子可以當一棵樹。

她就一點一點把自己藏進樹榦的包圍圈,直到阿嬤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給心瑜擦了眼淚。阿嬤什麼都聽到了,可阿嬤什麼都不能說,自兒子去世以後,她就沒有再要求前兒媳更多的權利。

心瑜把頭埋在阿嬤的肩上,眼淚和鼻涕都擦在阿嬤身上。阿嬤是她的檳榔樹,阿嬤什麼都不要,她卻什麼都想給。

心瑜最後還是收了書包回市區,走之前給阿嬤把家裡擦洗得乾乾淨淨。颱風過後回去復讀班上課,媽媽說是收費很貴的補習老師。心瑜找了個教室末一排的座位,閉上眼睛,聽見一整個山坡的翠蘆莉的聲音,沙沙的,是漁港之於她的肖邦小夜曲。

一直被告之上大學才可以擁有手機,所以心瑜不能夠拿媽媽的手機打電話,便輾轉借了補習班同學的。給阿嬤打過去,吞吞吐吐老半天才問,有沒有印克的號碼。

「阿嬤,就是,我想問他借補習資料,對啊,就是那個騎自行車,頭髮炸開的男孩。你也沒有?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沒有。我是說,下次他來,你幫我留一下他的號碼好不好?」

上課鈴響到第二遍,同學急著回教室,又怕補習老師發現違規,乾脆從心瑜的耳朵邊一下子抽走手機,心瑜也就沒辦法聽到阿嬤的下一句。好還是不好呢?好在阿嬤從來不會拒絕她。

可阿嬤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到七月底,從前的同學都在買新學期要帶去大學里的用品,在街上遇見了,心瑜也只是低著頭匆匆擦肩而過,怕人家問起你要去哪裡念書,而她只能囁嚅著吐出「復讀」兩個字。

天氣悶悶的,三不五時就要下一場大雨。進入颱風季后,小區里就一直淹水,心瑜被迫涉水去上課,情緒一直高不起來。走進補習班,一教室的人都在發霉,誰都有滿肚子的心事,誰也都不問誰為什麼來複讀。只有一次,六樓的游媽媽看見心瑜光著的小腿,嚇了一跳似的問姜媽媽,心瑜是不是被什麼毒蟲給咬了。

心瑜這才惦記起自己的皮膚,紅疹斷斷續續一直沒好,藥膏搽了好幾支,眼見著斑褪下去,天氣一變就又會複發。

心瑜越來越不愛開口說話,照鏡子時看到疹子越來越多,已經蔓延至全身。她不敢再穿裙子,盛夏里也一身長衣長褲。

媽媽說:「老天保佑不要發到臉上,發到臉上可就完了。」她又問心瑜,「補習了一個多月有沒有提高,有沒有考試過?」問到一半,心瑜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哭得眼淚止也止不住。媽媽從書包里翻出來一沓卷子,都放在餐桌上,像是在展覽她的傷口。她的測試排名已經從初進補習班的前十名落到四十七名了。

書念不下去,姜媽媽有些驚疑,覺得一夜之間乖乖的心瑜好像被人偷走了。都是在去過漁港以後發生的事,那次在電話里都敢頂嘴。漁港多得是不學無術的鄉下少年,功課有一搭沒一搭地讀。她的心瑜可是拚死力考進過逸仙紀念中學的省級重點中學的好學生、好女兒,花一輩子心血澆灌大的女兒。自己捨不得旅遊也捨不得買護膚品,可女兒從小到大就沒有斷過好東西。她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三百多一小把的竹蓀不也是都煲給了心瑜喝,她自己連湯都不捨得喝一口!

可心瑜不能再去補習班了,姜媽媽知道這麼強迫下去也沒有用,成績下滑得這麼厲害,復讀一年未必會比現在這張牌好。思來想去,她還是不情不願地上街幫心瑜買了新的拉杆箱和旅行包,還好趕得上參加軍訓。

進入大學的前夕,心瑜說要再去漁港看阿嬤一次。媽媽被她上次歇斯底里的大哭嚇到心有餘悸,咬咬牙說:「可以去散散心,但我陪你一起去。」心瑜瞬間沉默下來。

輪渡在浪頭上顛簸了半小時才靠岸,天氣熱,媽媽又暈船,到阿嬤家后就癱在沙發上不願動彈。心瑜知道媽媽跟過來是不放心,她看破媽媽的心思如同一個真正的大人看破一個小孩的心思。

吃午飯時她就在廚房悄悄拜託阿嬤,待會兒一定一定要讓她去碼頭小鋪幫忙。阿嬤心領神會,下午果然就把心瑜給成功地領了出來。媽媽一開始還頑強地要跟下樓,可還沒出樓道被白花花的日光一曬,頭立刻又痛了。

阿嬤說一直沒有再看到那個騎自行車的男孩,心瑜覺得阿嬤一定是糊塗了。印克說過他會請她去湄島吃老字號的紅豆冰,印克說那裡的紅豆冰會加陳皮,煮得沙沙糯糯的——

她不甘心,開始往前奔跑,下午的漁港沉寂在悠長的午睡里,街巷裡沒有一個人,也沒看見一隻貓、一條狗,就連沿街的檳榔樹也靜止在無風的炎熱里,葉子不晃也不動。心瑜跑到頭髮都貼著頭皮,整個人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她終於跑到了椰林坡道的上方。

這裡沒有印克。

原來午後時分的翠蘆莉是不開花的,小小的星形花盞都聚攏著,小精靈被關在門外,整個森林都拒絕了它。

她一直坐在防波堤上,天近暮色才起身回家。她整個人就像蔫掉的翠蘆莉,打不起精神來。在阿嬤的鋪子門口坐了一刻鐘,看見有幾個衝浪回來的少年經過,她顧不上面子追問人家,知不知道印克住在哪條街。

他們幾個人相視一笑,像摸不著頭腦也聽不懂她的話。心瑜急得語無倫次,說是會騎自行車的,頭髮毛毛的像只蒙奇奇的人。他們一聽都笑了:「那個人是湄島人呀,他叫陳克印。」

心瑜一聽就急了:「不是叫印克嗎?」

「是他自己嫌那個名字老土,非要我們叫他Ink啦。這小子明天就要上大學去了。」

立馬有人反駁:「不是過幾天嗎?印克要跟他的女朋友一起啊。」

他們還在那裡爭論印克到底什麼時候出發,是本省還是外省的大學,心瑜已經默默地走開了。

送心瑜到了高鐵站,姜媽媽的一顆心才放下來,覺得心瑜這個暑假過得一波三折,好在結果還是不錯的。

上次從漁港回來,心瑜狠狠地發了一場高燒,忙得姜媽媽處方偏方用了一大堆,好幾天才退下來。退燒以後,皮疹竟然都好了。

她身上那一個個紅紅的小疹子,忽然到來又倏忽逝去,一夜之間全沒了蹤跡。.

姜媽媽接受了女兒是個普通人以後,開始跟鄰居討論心瑜的皮疹。六樓的游媽媽寬慰她,說沒關係的,游游小時候長水痘也是一夜之間發滿全身,消失后連個印子都沒留下。好在發過水痘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再長水痘了。姜媽媽聽到這兒,想起心瑜好像還從來沒有得過水痘,剛剛放下的心又懸在了半空中。

心瑜在阿嬤那兒住了兩天,再也沒有去過椰林坡道。

她即將去的大學在北京,高鐵一直向北,離南中國海越遠,心瑜就覺得空氣越稀薄。薄到坐在窗邊,要深呼吸才可以清醒。

高燒以後,她只覺得自己的記憶力直線下降。她不願意再沉湎於那個下午,印克環著她,手把手地教怎麼騎自行車;不願意再想他身上好聞的奶香氣,明明是個陽光少年卻有著三十年代的古板名字;不願意想他許諾過的紅豆冰,從翠蘆莉花海中飛下去,他說,記得不要鬆手。

可怎麼能夠不鬆手呢?十八歲暑假的短暫一瞥,在海邊遇到的少年,椰子樹隨風婆娑,一切如同幻影,是她人生中從未能嘗到的紅豆冰之味。所有的偉大與纏綿,甜蜜與痛苦,被沒有對白的演員,上映在沒有觀眾的舞台,最後沒有掌聲地落幕。

大學生活開始於一場接一場的社團招新,心瑜把自己投進各種各樣的活動之中。同學之間介紹起來都覺得她不像在海濱城市長大的,皮膚白到透明,心瑜就不好意思地小聲說,自己都沒怎麼出過門。

「哦,所以你們那裡著名的AA沙灘、BB海灣和CC日落大道你都沒有看過嘍?」

室友問起來,心瑜思忖良久,更加小聲地說:「我還以為是隔壁省呢,原來都是我們那裡的呀。」

校園大得離譜,光是從東校區到西校區,坐校園巴士就個要半小時。這地方十月份葉子都落乾淨了,一腳踩上去發出細密的破碎聲,像她故鄉鬆軟的沙灘。

報告廳在西校區,她常跑過去聽喜歡的講座,只是樹和房子都灰撲撲的,像同一個模子里調出的顏色。心瑜衰退的記憶力令她好幾次迷路,下了巴士才知道自己又下錯了站,眼睜睜看著車走遠,不好意思跑上去讓司機大叔再捎一段。

有一次輪到熱門講座,心瑜又搞錯了巴士的方向,只好在電話里拜託在西校區上課的室友幫她到報告廳佔座。等心瑜氣喘吁吁地趕到報告廳時,才發現位子上摞了一堆外系課本,座位被人擠掉了。

室友通過微信知道后,憤恨不平地說下課後過來幫她講理,一邊罵人缺德一邊囑咐心瑜翻翻插隊者的名字標識。課本里夾著一沓報紙,心瑜只覺得異樣眼熟,撿起來翻看,是過期的民生新聞版,說本市有隻叫桑美的大象在動物園發了狂,飼養員查監控才知道大象是看見了小朋友手裡的象公仔,想起了很多年前逝去的小象。

原來大象也會寂寞,心瑜至此才把這個新聞看完了。

高中時她記得英文老師說:Anelephantneverets,大象永遠不會忘記。她於是順帶記起這張報紙在逝去的夏天裡用來遮裙邊;記起那個下午小麥色的男生吃驚地說,好久沒見,阿嬤變少女了;記起紅紅的臉頰和莫奈色的花田。

心瑜站在報告廳里,還沒有說話,只覺得自己的嘴唇間濕漉漉的,是笑也是淚,一整個夏天積攢的回憶飛回了眼眶裡。

蒙奇奇頭髮的男生有一點酷,不愛笑,但愛逗別人笑。那個男生要怎麼解釋自己找了她這麼久;解釋後座的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女朋友;解釋她的傻氣和膽怯,下錯巴士好幾次令他白在站台上找一場呢。

好在她還有一個更傻氣的室友,會把「姜心瑜占」這四個字寫得又大又丑。他站在她身後,她不用回頭也聞得見熟悉的奶香氣,椰風海韻里的少年,很無奈地張開雙臂。他要怎麼解釋這漫長的紅豆冰的夏天,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環繞,而是抱得很緊,足夠她聽見全世界的小精靈敲一扇心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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