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世間雪
001
周意遠,你知道嗎?今天我結婚了。
「哎,怎麼不見周意遠?她不是說你結婚她當伴娘的嗎?」老同學舉杯,我姑且當成他們是因為多年不見害怕尷尬找不到話題才提起你的。
「哈哈哈,那就是她自己單方面的意願了。此月什麼時候答應了?」
你聽,親熱地叫著我的名字的人是方心雨。學生時期除你以外誰能同我這樣親昵,可以去掉我的姓直接喚我的名的難道不是只有你?
「不,這是我們說好的。」我已成年很久,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然而提起你,竟好似當年稀缺的少年意氣都十倍地重回這副身體,所以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是我做錯了事她才不出席的。」
看著我執拗的樣子和下一秒就要難以控制的局面,我的先生連忙跑來救場。
「她換號了吧,好幾年沒見她上線了。」被我弄得有些尷尬的方心雨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我著婚紗低頭緘默,不願與他們多說關於你的事。
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做事極端,假如你在場的話,一定會沒心沒肺地用自己開玩笑附和他們。不,也許你已經變了,懂得如何不委屈討好他人。
但是你不在場,再多的可能都是我不準確的設想。在這個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裡,你竟缺席了,連婚紗都是我自己挑的。你知不知道試婚紗的那一天我崴了腳,真的好疼啊。這樣一想,十七歲那年在跑道上摔的那一跤實在是不值一提,因為當時有你。是你啊周意遠,你二話不說衝出觀看台就朝著我奔過來。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此後無論走多遠,江此月都不會忘記周意遠了。
002
我的青春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不知道。
第一件貼身的內衣或是第一次來例假,第一次和父母頂嘴或是第一次有了心動的男生,又或許它只是教科書上堂而皇之劃分出的一個年齡。我無法認同其中一種,但我敢肯定的是,假如若干年後有人再同我提起「青春」二字,我想到的人一定是你。
遇到你的那一年我十五歲,正上高一。當我真正知道你的存在時已經過去了大半個學期。
「又黑又丑,還頂著剪得狗啃似的蘑菇頭,簡直丑得沒眼看了。」
第一次聽到這個形容時我真的不知道是在說你。我的時間被父母嚴格分配,溫習功課、周末輔導、練舞彈鋼琴。我那時並不叛逆,也很少去參與周圍這一群躁動無聊的男生女生消遣時間的話題。後來我才發現當時的我同你其實挺像的,身邊都是缺少朋友的人,可最大的不同在於你是被動落單而我卻是樂在其中。總而言之,當我第一次和你說話時,你的名聲已經很臭了。
「嗯,今天我值日,會晚些回去。」和媽媽通完電話,我發現走廊上還倚著同班的三個女生。
「此月,今天你可以不用值日的。」其中一個女生叫住我,我回頭,是坐在我前面的方心雨,她繼續說,「你知道是誰和你一起值日嗎?」
我扭頭看了一眼黑板,衛生委員的粉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周意遠、江此月。
「我跟你說哦,和周意遠一起值日最輕鬆了,她什麼都搶著做,像哈巴狗一樣討好人。喏,你看,她現在還在幫我補作業呢!」
我看向她下巴點的方向,於是開學三個月後第一次注意到了你。一頭毛躁乾枯的短髮,皮膚比班裡常常打籃球的那個男生還要黑,微胖的你正趴在課桌上認真地寫著不屬於你的作業。我承認我當時覺得他們的形容是貼切的。
那天我沒有聽方心雨的話把值日的工作都留給你做,所以方心雨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和我說過話。不過那都是后話了,還是說說我們正式認識的過程吧。當時一放學你就去衛生間提了滿滿一桶水回來,看到我在掃地時,你呆在了原地。你站在原地足足看了我十秒,才衝上來和我搶掃把:「啊,不用你掃的,你先回去吧。」
「可今天也是我值日。」我覺得莫名其妙,指著黑板的右下角給她看。
「那只是個形式而已,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做了。」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和周意遠一組做值日的所謂福利,原來你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這樣卑微。
高中畢業后我們經常會一起出去玩,每每看到你接受了別人一點善意就手足無措和受寵若驚的樣子,我都忍不住說上你兩句,還拿這件事來說你,現在想想,我那時的所作所為真的已經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
那天我沉著臉從你手中拿過掃把開始掃地:「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你不用這樣。」
或許當時是因為我的語氣很冷、很嚴肅,也可能是覺得自己被嫌棄了,你不敢搭話,默默地去洗拖把。
那次值日你緊張得不止一次絆倒椅子、撞到桌子,抬著洗抹布的水走向與女衛生間截然相反的方向。我說不出心底的滋味,趁著你倒水還沒回來的時候把桌子擺整齊,然後先行離去。我想或許這樣你就能鬆口氣,不至於窒息。
003
自從那次值日後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再無交流,只是我獨來獨往的生活里開始有一些你的影子。食堂里、早操途中,或是體育課跑步時不經意間碰到,你都會蹦起來朝我使勁揮手。
「江此月,周意遠和你很熟嗎?」會有人特意跑來問我。
我實話實說:「我們是同學。」
然後來人臉上帶著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又回到人群中間開始說笑,為又能多說一些周意遠的閑話而手舞足蹈。
我發現自己自始至終像個看客。假如時間停留在那個時候該多好,或者說假如我和你的關係止步於此該多好,那麼我就不會為後來自己蒙昧的良心而日夜掙扎,也不會在青春過去那麼多年以後還牽念著你。
之後是北方很冷的寒假,我的生日在二月,那天我和兩個朋友過完生日以後各自回家,在我的家門口看到路燈下有一團黑黑的影子。
「啊,江此月,是你嗎?!」
黑影欣喜地和我打招呼,我這才借著手機的光看到是你。
你支支吾吾地說你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為我準備了禮物,想拿來給我,不過猶豫了好久也不敢敲門。
看著你遞過來的禮物袋,我不知道該不該接,那時我真的覺得你好奇怪。我們不過是最最普通的同學,我也並沒有在周圍的人嘲笑和詆毀你的時候行俠仗義挺身而出,我不過是在那天值日時做了我的本職工作,也不過是在你見到我熱情地打招呼時淡淡地點頭回應罷了。
我算不上是個壞人,卻也絕對稱不上良善。這份禮物對我來說實在沉重,我決定不要。可是你把它塞到我懷裡:「我都已經買了,你就收下吧。你幫我做過值日,我們算是朋友了吧?朋友之間送生日禮物很正常啊。」
我不知道在你的理解里為什麼那算是幫,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把我劃分到了朋友那一欄里。
那個晚上打開畫著海綿寶寶的禮物袋,發現裡面是一個風鈴的時候,我的確有些驚訝。你還寫了一張賀卡,說無意間聽我說起喜歡風鈴,覺得我是你高中遇到的最好的人,最後還祝我十六歲生日快樂。
我想象不出你受到過怎樣不好的對待,才把我這麼尋常甚至是冷漠的行為說成「好」。後來我的先生也送過我風鈴,我把它掛在卧室的窗邊,每次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時,我就會想起那個冬天的你。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家住得離我家近,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十五歲、十六歲還是十七歲,你之於我不過是路人甲乙丙丁,我也無法想象在常年受到欺負的你的世界觀中的「好人」到底是如何定義的。但確實,我是因為那份禮物開始注意你的。
004
和你會一起吃飯和結伴去廁所是在上高二的時候。你估計沒有辦法想象我是「被迫」和你當朋友的吧。
「那個江此月,一點也不會助人為樂,每次完成自己的那一部分就不管了。」
細細想來實在好笑,但這的的確確是我落單的原因。體育課只剩我和你沒有分組,實驗課也只剩下我和你自行組隊。那時候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故作清高這個詞,只是卻是第一次知道它有這樣大的威力。
啊,對了,還有宋河,物理課代表,你記得他吧?秋季運動會我被臨時安排去跑八百米,那天我沒有穿運動鞋,但我還是上了跑道,最後在百米衝刺時摔了一大跤。是你第一時間衝下觀看台朝著我跑來,可惜你力氣實在太小,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攙扶起我。
那天第二個跑下來的人就是宋河,他從你手中接過我,然後把我背到了醫務室。
「此月,宋河好像喜歡你哎,你喜歡他嗎」傍晚的醫務室里只有你和我,你有些八卦地問。
「不喜歡,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
我記得當時自己斬釘截鐵地這樣回答你。現在我向你道歉,那時候我騙了你,我甚至騙了我自己。那個叫宋河的男生那麼優秀,刻苦努力且成績優異,會打籃球,校服拉鏈拉到胸口,頭微微一偏笑起來就像一陣夏夜的晚風,這樣的少年誰會不心動?但我竟早早明白當時還不是可以放縱的年紀,始終自恃理智,直到一顆心再也不會泛起漣漪。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方心雨喜歡宋河,所以我並不明白她後來散布那些謠言和帶頭孤立我是因為宋河。
當我在午休的時候再次把桌肚裡的糖果和牛奶扔到班級角落裡的失物招領處的時候,方心雨氣勢洶洶地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裝得不累嗎?一邊吊著宋河一邊又和七班的班長亂七八糟的。」
「我從來沒說過喜歡宋河,也不認識七班班長,你真無聊。」
我懶得和她爭辯這些莫須有的事,甩開她的手回到了座位上。那時候只剩走讀生在教室里午休,你也是其中之一。
方心雨不善罷甘休,還在繼續說著難聽的話:「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不過是一個綠…………」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就是在嫉妒此月!」在我還沒開口回擊的時候你站了出來。
方心雨不屑地走到你的面前:「周意遠,你憑什麼替她說話?」
「我們是朋友,」我聽見你在我身後你帶著氣極了的顫音,認真地說,「我和江此月是很好的朋友。」
那是你第一次公然反抗,然而卻是為了我。我是見過你的隱忍的,筆尖劃到你的脊背,或是作業被公然扔出窗外,那些時刻身為主角的你彷彿是最局外的人了。那樣的你,第一次勇敢發聲卻是為了我,為了你眼中的「好朋友」。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而你站我身後,我看不見你的表情。我猜此刻你一定滿眼殷切,希望我說出一個「嗯」字,或者只是稍稍點頭。可真令人失望,最終江此月什麼也沒做。
我已經記不得那天尷尬的場面是如何收場的了,是老師聞訊而來還是她們攜勝而走,我是真的記不得了。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趴在桌上午休的宋河一直沒有抬起頭,之後也再沒找過我。
不過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那天十七歲的少女江此月在眾人的注視下,事不關己般地偏過了頭。
窗外的樹上響著蟬鳴,五月的綠真讓人悲傷,濃郁深沉得如同年少的我們心底那片夜海輕送的暗潮。
005
「離高考還有多久呢?」走到橋中間的時候,我突然頓住了腳步。
「還有一個月零三天。」身後的你也停下來,認認真真地核實之後才告訴我。
是的,那次之後你還是待在我身邊,我們會一起去離小區不遠的補習班,會一起在食堂里吃飯。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開始動容,也許是為了答謝你為我出頭,也許是為了彌補我當時沒有站出來的愧疚。總之我開始會一次買兩個冰激凌,放學時會刻意等等你。而你竟然像是忘了那天被羞辱得有多慘一樣,一如既往傻傻地圍繞著我轉。
「那高考完以後我們去旅行吧。」我說。
「好啊。」大概是第一次聽到我提及以後,你雀躍地蹦起來,手裡的冰激凌差點掉到地上。
高考完后的班級聚會我本以為你不打算去,那天我還約了你去遊樂園,但你有些為難地看著我:「可大家都是同學,而且老師也會去呢。」
我是忍了好久才抑制住自己不要把從前你受到的種種冷遇和欺凌拿來佐證你如今的愚蠢。思量再三后,我還是答應和你一起去了。你說得對,大家都是同學,臨別之際倒也其樂融融,就連方心雨都帶著一乾女同學來和我道歉。這也是後來我為什麼會時不時為她們的朋友圈點贊,連婚禮的消息也在班級群里公布的原因。但其中大部分原因是學了你,你那套「人性本善」的理論潛移默化間寄生到了我的身體里。
你看看我,偏偏對除你以外的人那樣寬容,我也逃不過那個荒唐的定性思維,越是輕易得到的東西,就越覺得尋常,越是不會珍惜。
「你們打算幹什麼呀這個暑假?」
不記得是誰開口起的頭,你還拿著飯勺就搶著答話:「我要和此月一起去旅行哦。」說完還不忘朝我眨眨眼。
「哇,真的嗎?恭喜你得到女神的認可,祝你們玩得開心。」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聽不出話里的諷刺,還樂呵呵地為我倒飲料。我想維護你,但我卻放不下自己的驕傲。我感覺再多待一秒就要因為自我糾結而窒息,於是我找準時機悄然離席。回家的路上,我看著車窗外一切都在飛逝,記起你喝了酒,於是發消息給你讓你注意安全。
想到你一個人回家我會擔憂,把你置身人群里我會害怕你會手足無措。我是真的關心你,只是我偏偏沒有辦法坦坦蕩蕩地關心你。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挫敗。
我把這種年少時虛榮心作祟,不願公開承認和一個大家都不喜歡的人玩在一起的心理歸結為還需要成長。最過意不去的時候我會想,假如時間能過得再快些就好了,最好一下子讓我到七老八十,那時候我大概就沒有所謂的虛榮心,也放下了自己的驕傲,可以坦坦蕩蕩地直視自己的內心。qδ.o
006
我們的高考分數相差懸殊。得知我高考成績是年級第一的時候,你激動得打電話給我,全然忘了你自己的處境。
所幸你和我的大學在鄰省。走的那天我們一起打車到機場,分別的前一刻,你緊緊抱住我說:「江此月,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啊。」
「不會的,我們是朋友啊,國慶我來找你玩。」我看著你暑假裡努力減肥瘦下來的身材和垂到肩頭的長發,喉嚨微微有些發澀。那時我想對你說,周意遠,此後你會擺脫過去那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日子,好好地生活。但我不想再讓你回憶起從前的不堪,於是只是轉身把準備好的畢業禮物遞到你手裡說:「我們都要加油。」
大學里我們的確時常聯繫,你給我發你們學校的圖片,教學樓前的薔薇花、校園裡大搖大擺的流浪貓,吐槽你的專業和食堂的飯菜。我也忙著自己的生活,大多數時間我都沒有及時回復你的消息。
上了兩年的大學,在此期間我們會面不少,但大多數時間是你坐車來找我,傻傻地在校門口等我兩個小時。我帶你去了迪士尼,還帶你去吃我最愛的那家生煎。你把我的課表背得滾瓜爛熟,我的生活環境和現狀你一清二楚,可我卻連你的學校都沒有去過,你住哪棟宿舍樓我也不知道。
「打卡,此月的學校圖書館好大啊,果然重點大學就是不一樣。」
「今天玩得好開心,還遇到了新人在海邊拍婚照,等你結婚了我一定會去當伴娘的!」
「這套嬰兒服也太可愛了吧,以後你生了寶寶我送你。」
你樂此不疲地更新動態,不厭其煩地艾特我。而我呢,從來不肯正大光明地在你的動態下回復,而是私聊你發去一個愛心或者擁抱。
有時你發一些參加班級活動或者和室友聚餐的照片,看到照片里你還是躲躲閃閃的樣子我也會打電話過去說教你一番。
「哎呀,我知道啦,我也在改嘛。」
我是後來在認真逛你的□□空間時才發現,在那之後你就很少發自己的照片了。
如今我也開始會慢下來記錄生活,例如今天喝了某家的紅茶,不及你送我的可口;昨天逛街看到一件很好看的衛衣,恰好是你喜歡的藍色……在這些模稜兩可指意不明的動態下,我的先生都會回我一個抱抱的表情。
可假如是你呢?假如是你看見了這些,你一定會第一時間私聊我,並且隔兩天我一定會再次收到你寄來的紅茶。
你知道嗎?我是花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接受了這種落差。
007
「和你做朋友真的很累哎。」記得這是我們上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對你說的話,「你可不可以好好地把這些當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來看待啊。」
爭辯的源頭實在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不過是我們吃餛飩的那家店老闆人很好,餛飩吃到一半時給了我們一人一碗自家做的酸梅湯。當時我們都有好好道謝,但後來逛了一會兒街折回去坐地鐵的時候,你非要買幾斤蘋果,說順便拿給那家店的老闆,謝謝他的酸梅湯。
我本來已經忘了這件事,看到你低頭認真地挑選水果,實在是沒忍住,脫口而出:「你這樣做很奇怪哎。要去你自己去,我先回去了。」
說完我轉身就走了,你慌慌張張地結了賬追上我,那是這麼久以來你第一次和我爭辯。
「可人家專門給了我們酸梅湯啊。」
我看著你認真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把當時的第一感受說了出來。當你聽到我說和你做朋友很累的時候,你一臉無措:「我只是覺得要好好對待別人的善意。」
我那時真的沒有辦法理解你的邏輯,這個世界哪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善意?難道你不走進那家店消費,老闆會把一碗湯遞到你面前說免費請你喝嗎?可是你覺得不盡然,你說我們是因為自己餓了才要去吃東西的,老闆的酸梅湯本來就是意料之外的饋贈。
最後我們一路爭辯到車站,等車的時候我氣呼呼地說,「我沒有見過你這樣傻的人。」
你突然噤了聲,良久才說起另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你為什麼從來不公開發我們一起玩的照片?」
我愣住了,沒有回頭看你,可能我是真的心虛了。你繼續小聲說:「和我當朋友,你大概也覺得很丟臉吧。」
那天直到上了車我也什麼都沒和你說,沒有解釋沒有道歉,我哪肯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扭曲的。我始終站在高處來批判你,而你呢?你一早習慣低進塵埃,逆來順受。
那天回到學校后,我想好了很多措辭想向你說明不肯公開我和你玩得好這件事的原因,但你卻先發來了消息。你說今天是你太過激了,想到小學的時候父母離婚,誰也不願意要你,再加上你頻繁發和我玩的動態而我從來不回應,同學常常會笑你,被說得多了難免心有芥蒂。最後你還和我說對不起。可是你哪有錯呢?
「是我的問題。我一直希望你能多愛自己。」最後我避重就輕,這樣回復你。
「我知道你對我的期待,也明白你的苦心。雖然艱難,但是我會慢慢變好的。我可以一步一步活成自己,希望你能在前面等等我。我會變成配得上當你朋友的那種人的。」
那條留言我沒有回復,我能回什麼呢?難道直視我可笑荒唐的思維,去承認我真的覺得和你玩是一件拿不出手的事?難道說,好,我在前面等你,剖白自己的確是走在你前面,和你之間真的有一段不可追的距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你再也沒有找過我,也許這一次你是真的下定決心去改變了。而我,我對於我們之間的關係太過自信,或者換一種說法,是對你的執著毫不懷疑。所以我也投身於自己的生活里,關於你,我只是會抽出時間來努力修葺自己不坦蕩的心。
下次見面,你要自信陽光,我也要問心無愧才是。
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008
這是南方一個很少見的下雪的冬天,我和喜歡的人結了婚,婚禮過後就定居在他所在的城市。
今天天氣極冷,我正無所事事地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雪慢慢堆砌。
「怎麼不高興呢?」我的先生捧起我的臉,細心地追問。
我笑起來:「沒什麼,就是想起了十六歲那年的冬天,周意遠站在雪裡。」
沒什麼,我就是想起了你,原來想起你已經變成了一件悲傷的事。
「傻瓜,說不定她也在想你。」
假如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那你應該知道,我窩在愛人陳先生的懷裡不止一次說起你。我給他看我們的合照,說我們的初見,還說你的善良和耐心,也坦言我曾經幼稚的虛榮和驕傲,說就算我們好久沒聯繫,在很多平常的日子裡我也時常會想起你,我相信你也是。
在這些沒有你的時光里我談了戀愛,現在結了婚,以後還會生小寶寶,偶爾會熬夜吃零食追劇。在你構想的世界里關於我的部分都在一一順著軌道實現,那麼你呢?周意遠,你是否為了懲罰當初我的不夠勇敢,所以才製造了這樣盛大的缺席?
我至今都記得新聞里那隻橫穿馬路的小狗,還有英勇撲上去的那個女大學生。視頻里的人穿了一件藍色T恤,真的好像那天在機場分別時我送給你的畢業禮物。可我不相信那個人是你,你曾經是多麼怕過馬路的一個人,可以在沒有紅綠燈的街口傻傻地等上十分鐘。
直到我接到阿姨打來的電話,直到我去你的學校幫你收拾你的生活用品,直到我拿到你床頭的日記,直到我打開,看到最後一篇的日期是上周三的傍晚,我才想起上一次見你不過是三個月前。那天我們還因為一碗酸梅湯吵了一小架,你第一次收起笑臉在我面前露出自己血淋淋的傷疤,此時卻已恍如隔世。
我留下了那本日記,在此後漫長的時光里一遍一遍地翻看那些我沒有參與過的,你的生活——
「今天社團活動被分派了不屬於自己工作範圍以外的事,我拒絕了。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原來拒絕別人也沒有那麼難,反而感覺到很輕鬆。江此月,你是正確的!」
「宿舍樓下的小貓好可愛啊,下次帶你到我們學校來看。」
「高中同學找我借錢,可是我想起她曾經往我的餐盤裡澆水,所以我一口回絕並且還刪了她。你說我做得對嗎?會不會有點極端?你一直希望我愛自己多一些,你看,我已經開始改變了呢。」
「你是有鋒芒的柔軟,我全是愚蠢的善良。你說得對,我眼裡的恩賜不過是別人隨手一揚的施捨。不過我現在已經學會坦然接受一些愛了,下次見面和你細說哦,社團里有個男孩送了我一本我很喜歡的書。」
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接受你被不相熟的人高歌讚美,然後再遺忘你在這世間最後的結局。原來人生真的有那麼多的意難平。
周意遠啊周意遠,從前我恨你泛濫得不可收拾的包容心,恨你無處安放的善意,恨你習慣拋卻自尊委屈地迎合他人,我還恨你自卑敏感,察覺到我的疏遠厭棄就自動遠離。
可我更無法原諒的是我自己,無法原諒我看似堅韌下的懦弱與退縮、我冷冰冰的衡量與分析,以及彆扭的性格和長久的冷漠自恃。
我知道自我救贖里的那些掙扎,那些看似馬上要靠岸,可一個大浪又將你帶回湖心的絕望時刻。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讓你一個人孤軍奮戰。
你能看到現在的我嗎?我現在會挑我們最好看的合照當相冊的封面,但我無法再同誰去證明你是真的和我要好。我該去和誰說呢?說我們真的一起在熱鬧的街頭哈哈大笑,說我真的記得你最喜歡藍色,和你一起玩時我是真的快樂。我又該去向誰訴說,你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值得所有最真誠的愛意?
當我再次檢索那條新聞,最近的一條相關的留言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了。那個人說被救下的狗現在健康又活潑,還有了自己的小崽子。他上傳的照片上,三隻毛茸茸的小狗卧成一排,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那個不會更新的時間提醒我所有的一切都已事隔經年,頂多,頂多我隔著不可追的時光去回復你冗長真摯的留言,然後在社交軟體上細碎地訴說對你的想念,祈求在另一個時空的你能看見。假如還能回到那些你一個人徒勞無望地想要被堅定地選擇的日子,我一定要站起來牽你的手,然後說:「周意遠是很好的人,我和周意遠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可是好難過。我用最虔誠的姿態仰起頭,偏偏周遭的一切都在墜落。正如窗外無可依託的雪落了一天一地,萬物都塵埃落定般沒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