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舊夢難尋
【一】
沈風息是個將軍,且是個智勇雙全、年輕有為,常年駐守在外的將軍。
在他回來皇城之前,大家對他有著諸多猜測與期待,因此,前來圍觀的人也特別多。卻不想,那些人都是揣著砰砰跳著的心過來,捂著受傷的心肝兒回去。qδ.o
顯然,這樣的男子……任何人在看見他的時候,都是不會將他和「將軍」聯想在一起。
畢竟,在大家的印象里,將軍不說多孔武、多壯實、多叫人心生畏懼瑟瑟發抖……
但至少不該是他這樣的。
涼亭里,有誰端坐在內,雲紋衣袍,玉帶廣袖,遠遠看去,應是一位斯文秀氣的公子。而此時,他正拿著兩塊帕子在比劃。
「這兩塊東西,有區別?」那位公子的眉頭微微一皺。
「當然。」一個武將模樣的男子站在邊上,表情有些扭曲,說出的話卻篤定,「將軍您看,這塊明顯就更……英氣。」
「哦?」
他將那塊「英氣」的帕子掂了掂,接著手指一搓,帕子立刻碎成了渣渣。
「既然如此,那我便選這個了。」
沈風息原本生得俊秀,卻因少時趕赴沙場,多年戎馬為生,如今,已是練了個不怒自威的形容。然而,那份所謂的不怒自威,絕對不包括他現在這模樣。
沈風息勾著嘴角,捻著一張粉色綉著水蓮的布帕,小指微微翹起,怎麼看怎麼違和。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將聲音放得很柔:「孟詢,你覺得我看起來怎麼樣?」
「……」
沈風息見他不答,又扭了扭:「嗯?」
「……很好。」
說是這麼說,但說話時候,孟詢始終都捂著臉,不忍直視四個字幾乎刻在了腦門上。
沈風息有個好底子,所以,即便氣質違和、舉止怪異,這樣裝扮,也還是勉強能看的。只是,這樣的大將軍,真是太娘了,真的太娘了,還好邊疆距離皇城極遠,消息傳不過去,否則,若要被軍中的兄弟們看見或者知道了他這般模樣,那怕是混不下去了。
孟詢想到這兒,忽然有點兒擔心身為親信的自己。
他背脊一涼,偷偷瞄過去一眼——
看見了大將軍這樣的一面,他還能好好活著嗎?
相比較於孟詢的糾結,沈風息卻是一派坦然
他撣了撣衣袍,將捻手帕的姿勢調整得更秀氣了一些,又端出一面小鏡子理了理頭髮,隨即滿意地笑了。
「果真很好。」
這一笑,興許是覺得有些破功,於是又趕忙拿起帕子掩住嘴。
孟詢見狀,在邊上捂住了胸口。
「你怎麼了?」
「胸悶,想吐。」孟詢下意識開了口,卻又很快補充一句,「多半是熱的。」
沈風息似笑非笑望了眼陰沉沉的天色,沒多與他計較。
「唔,既然身子不適,你便回去休息吧。」
「我走了,那將軍您……」
他若有所思,良久,輕笑一聲。
「上令不可違,我自然還是要去見公主的。」
【二】
樹蔭下邊,女子半束著髮髻,一身水色宮裝,眼裡是止不住的歡喜。
說起來,她與沈風息,真是許久不見了。
念到那個名字,她唇邊的笑意明顯更深了些,也生出些自豪感來。經年不見,當年的小哥哥,竟真的成了國家的大英雄,如今的他,不止可以保護她,也可以保護外邊許許多多的人。她的小哥哥,實在是很厲害的。
「公主。」
揪著衣服的手猛地一停,通傳的人終於將她的小哥哥引來了。
溫媛笑意盈盈,回身,卻也就是那一瞬間,笑意僵在了臉上。
「將……將軍?」
目之所及,那個描著眉畫了唇的男子翩翩行了個禮,聲音也柔柔媚媚:「臣在。」
溫媛又是一懵。
「……免禮。」
「謝公主。」沈風息掩唇一笑,「不知公主今日喚臣來此,是為何事?」
溫媛頓了頓,又頓了頓,接著,她朝著他被畫得過分精緻的一張臉顫顫伸手,動作始終緩慢,卻在將要觸碰到他的時候猛地一撲——
「沈風息你故意的!」
沈風息眸光一凜,身體先於反應,下意識就要回手,卻在她那一聲響起的同時生生收回了招式,被她撲倒在地。
兩邊的宮人皆是反應不及,畢竟這個變故實在超出所有人的預料。於是,當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家公主已經是掐著大將軍的脖子在地上晃了起來。
「咳……咳咳……公主這是,是何意?」
沈風息一邊被迫前後晃動著,一邊給邊上的宮人使眼色,死撐了許久,就是不去掰她的手,甚至連碰也不碰她。
然而那些宮人卻是左右為難,勸的多,上手的沒有。
最後,還是溫媛自己停下的。
她喘著氣,揪住沈風息衣領,一字一頓:「你故意的!」
「公主何意?」
溫媛不答,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盯了他很久,久到沈風息都有些不耐,想再開口。卻是這個時候,溫媛又將話重複了一遍。
依然是「你故意的」四個字,語氣卻不像之前那麼強硬,甚至眼底也帶上了些水光。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沒有鋪墊也沒有前因,或許別人聽不懂,他們倆卻是心知肚明。
然而,懂不懂是一回事,答不答又是另一回事。
「公主這又是何意?」
溫媛咬著嘴唇,望他許久,終於放手。
再次起身的時候,她周身的氣勢一變,情緒也被斂了下去。
可是,望著緩著呼吸,淺笑向他的溫媛,沈風息卻覺得比方才更加危險。
「大將軍舟車勞頓,前幾日才回朝述職,最近想必是累得很,是我疏忽了。」她甜甜對他道,「來人,準備準備,給大將軍接風洗塵。」
沈風息連忙道:「可這接風宴,在我回朝時候……」
「哦,將軍不提,我倒是忘了。這風的確是接過的。」溫媛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那麼,便只剩下洗塵了。」
「這……」
沈風息敏銳地感覺到她的意思,心底一驚:「公主到底未曾出閣,這樣的動作難免不妥,若傳出去,恐要辱了公主的名聲清譽。」
「我府里這上上下下的嘴巴可是牢得很,只要將軍不出去說,誰能辱了我的清譽?」
在來之前,沈風息便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怕是裝不下去的。只是,就算知道,也還是想掙扎一下。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手上卻擰起帕子:「臣的嘴巴並不怎麼嚴實……」
「哦?那便再好不過了。」
溫媛毫不在意地揮揮手,示意侍從將他帶下去。
沈風息剛想再掙扎一會兒,卻在這時,聽她狀似無意地提起:「再說,我若有名聲那種東西,也便不會住在宮外的宅子里了不是。」
沈風息微愣,竟是一時忘記反應。
正是這時,溫媛擺擺手:「帶他下去吧。」
【三】
當朝統共有十幾位公主,但最受寵的,卻只有一個溫媛。她為什麼這般受寵,其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卻礙於皇上威壓,不敢提及。畢竟天家私事不是誰都能議論的。
溫媛端著一杯茶,坐在室內,手腕小幅度輕輕晃著。
她的母妃去得早,早到在她剛剛出生不久就離開了,所以,她並不知道,傳言中那個父君唯一愛過的女人是什麼模樣。但想必是很好的,不然,他也不至於這樣忍著她。
是啊,是忍,不是外家說的什麼寵。
思及至此,溫媛的動作一停,但很快,她又轉起手腕來。
凡事都是很怕對比的,倘若當年,他沒有遇見沈風息,也許她也會同大家一樣,錯把天子的容忍當成寵愛。但真心的疼惜和無奈的忍耐,到底不一樣的。
「叩」的一聲,杯子被放在桌上,茶水濺出來了近一半。溫媛面色不變,掏出帕子開始擦手。粉色的錦帕,上邊綉著水蓮,正是沈風息之前捻著的那一塊。
「大將軍還沒有洗好嗎?」
在她問出口的同時,那隨侍上前幾步,躬身道:「似乎早好了,但大將軍不肯出來。」
「不出來?」溫媛擰著眉頭,「你去問問,是不是要本宮親自去請他。」
事實證明,沈風息是不需要的。
這句話沒傳過去多久,沈風息便自己過來了,半點兒不磨蹭。
溫媛朝他打量幾眼:「將軍這樣真是順眼多了。」
洗掉了原先刻意為之的胡亂捯飭,那被脂粉掩住的殺伐之氣便在他眉宇之間顯露無疑。
「是嗎?」沈風息一撩衣擺坐在另外一側。
看著他一派熟稔的模樣,溫媛含笑道:「這樣才像個將軍。」
心知已經瞞不過了,沈風息也倒放開了些。
「那之前呢?」
「像是小倌。」溫媛推給他一杯茶,像是沒有發現他的異常,仍是那樣淺笑著,「你應當聽說過的,我最能分辨小倌了。」
沈風息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喝了那杯茶。
而溫媛見著,像是無趣:「大將軍和小時候真是越來越不像了。」
「公主也……」他說著,搖搖頭,「公主是一點兒沒變的。」
「將軍還記得我當時的樣子?」
沈風息神思恍惚,不覺長嘆一聲。
自然是記得的。
小時候的溫媛靈動可愛,心思澄明,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好奇。這樣的性子,若不是天子包容袒護,她在宮裡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但凡家世複雜,兄弟姊妹多些,在那個家裡,父親的偏心勢必會引來嫉妒。尤其這是天家,嫉妒不止會被放大,還會參雜惡意。
沈風息自祖上就是為天家守江山的,承的是世襲將軍,可見有多受當上信任。所以,即便宮外子弟都受不得宮內太傅親自教導,他卻可以。
當時的沈風息還小,感覺不明顯,卻也能分辨出來些許。他看得出,那些對她好的人,未必是真好,而那些不願靠近她的人,卻是真的忌憚。
也許是承了祖上這一脈俠義,小小的沈風息,在尚不懂太多禮節世事的時候,便已經守護在小小的溫媛身邊了。但要問他理由,他卻是答不出來的。
小時候回答不出,到了現在,依舊是答不出。
「如果將軍連那時候的事情都記得,那麼,在將軍承下將位、趕赴邊疆之前,我對將軍說過的那些話,將軍應當記得更清楚吧?」
沈風息默然,半晌才拍著腦袋笑出聲來。
「小時候沒什麼其他的事,除了讀書練武就是玩玩樂樂,其中苦悶少留,記得住的,當然是有趣的事情。可這人越長越大,事情越來越多,尤其是在忙碌時候發生的東西,哪裡能夠什麼都記得呢?」
「是嗎?」
溫媛繼續斟著茶,彷彿之前那幾句話只是隨口說說,並不在乎他的答案。
「將軍忘了,便也算了。」
她這樣說,他便隨著她的話笑笑附和。
「正是如此。」
溫媛搖搖頭:「你不必這樣刻意。倘若你是擔心我對你還沒有死心,那我現在告訴你,你放心吧,它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她轉頭,對他眨眨眼,「你信不信?」
沈風息不說話。
溫媛盯了他的眼睛一會兒,突兀地笑出聲來。
「哈,你果然不信。」她聳聳肩,「和從前一樣,你騙不過我,我也騙不過你。平了。」
比之溫媛的平和無波,沈風息卻是裝不下去了。
大抵環境對人的影響真是很大的,小時候那樣簡單直接的孩子,在宮裡呆久了,也學會了不露聲色;而當初事事謹慎的人,在大漠上刀槍來去翻滾許久,也習慣了有話直說。
「公主今日喚臣前來,是為何事?」
溫媛的動作一頓:「沒什麼,想你了。」
沈風息明顯被這句話噎了一下。
「人生在世,誰也不曉得自己還有幾個明天,這面也是見一次少一次的。」她說得自然,「所以,在能見的時候,我想多見見你,這樣,不能見的時候,也還有東西可以想。」
沈風息的喉結動了動:「公主這話不大吉利。」
「可這是事實啊。」溫媛眨眨眼,「你擔的這個職位又不比那些日日上朝的,你要浴血殺敵、要奮戰無畏,指不定有什麼意外呢?」
這一番話比之前的更不吉利,卻不知道為什麼,叫沈風息安了些心。既然選擇了這一條路,他當然什麼準備都做好了,並不害怕折在邊疆。
「所以啊,那時候我就說了,這有什麼好的?還不如……」
「公主。」
沈風息截斷她,溫媛也就不再繼續往下說,她頓了頓,另開一個話頭。
「你總是這樣,認定了什麼就是什麼,哪怕前路看不清楚,也要走下去。」她低了眼睛,若有深意,「另一條路,說不定也不錯呢?輕鬆安全,而且我這樣喜歡你,勢必會對你有求必應。」她說著,抬起眼睛,「我會對你很好的。」
沈風息面色不善,一下站起身來:「天色不早,臣要回了。」
溫媛順著他的話音望向外邊,果然,那天是要黑了。
「是啊,的確不早了。」
她隨他站了起來,沈風息見狀,徑自走向門外。在走的時候,他原以為溫媛會攔住他的,可她沒有。
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後,望著他離開,一如當初。
也是這個時候,沈風息忽然想起來,從以前到現在,雖然她好像在很多事情上都或阻或勸過他,但只要他堅持,她最後都會放手。而那些他應下的事情,大多都是不那麼重要的。
走到門口,沈風息鬼使神差地回了頭。
她仍站在那兒,卻在看見他回頭的時候,有些意外。
是了,之前,他從未回過頭。
兩人相對許久,還是溫媛先開的口。
問的卻是他不願答的事。
她問:「你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沈風息微愣,繼而回復了最初模樣。
他低著眉眼,看似恭順,嘴裡說的話卻強硬。
「雖然瞞不過公主,但能瞞過旁人,也是好的。」
對於溫媛,他本來也沒指望能瞞得過,只要其他人看不出便好。是啊,只要其他人看不出,那麼,他這般模樣,便實在不適合當駙馬。
身後,溫媛輕嘆一聲。
「隨你。」
【四】
從前的溫媛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棄的人,在沈風息的印象里,她若有什麼想做的,哪怕將南牆撞出個印子,也一定要去做,有什麼想要的,哪怕追得頭破血流,也一定要拿到。比如九歲時候,她追的那隻風箏;再比如她十二歲時,從別人手裡搶到的那隻蛐蛐。
因此,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除卻她將他召到她的宅子裡邊的那次,之後,便再沒有說過要見他。
沈風息提起酒罈,又給自己灌下一口。
這一口辛辣猛烈,嗆得他一下子想起許多與她有關的傳言。那些傳言多是不好的,不過這樣也正常,畢竟皇城與邊關離得那樣遠,壞事才能傳千里。
只是,傳言里的溫媛,與他認識的溫媛,實在不一樣。那些故事裡,她刁蠻任性,驕奢Yin逸,從不講理,也從不懂事,甚至還曾在大軍與陳國相對的危急時刻,跑去小倌館住了一個半月,日日笙歌,夜夜玩樂。
想到這兒,沈風息心底一陣煩躁,再次提起酒罈。這一次的酒水沒有全倒進他的口裡,更多的是灑在了衣服上,濡得那兒一片酒漬。
小倌……
倘若在那兒玩樂的是她,那麼當初在他面前那般傷心的又是誰?
沈風息眼睛一花,狠狠閉了一下,也就是這一下子,黑暗之中,他被扯回了許久之前。
那是在她對他表露心意的沒多久,當時戰亂突起,他聞訊立刻自請趕赴前線。當日下朝的路上,他被引入一條小巷,只走了幾步,便看見了她。
他從沒有見過溫媛那樣生氣的模樣。
她臉色發白,牙齒咬得死緊:「沈風息,你為了逃我,竟請願逃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而他的臉色同是極差:「非是為情。」說完,他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公主,你可知道,我一直不願應你。是為什麼?」他說,「家國大義,社稷千秋,總比兒女情愛要重要的多。我只是在做我認為重要的事情。你明白嗎?這才是我的路。」
天家貴女哪裡是那麼好娶的?若要當駙馬,便不能有官職,便再走不了他想要的路。所以,他不能答應,怎麼也不能答應。
她木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
而他話已出口,不能也無心去改,想了想,覺得說開總比拖著好,於是心裡的負罪感少了一些。但眼前到底是自己呵護著長大的人啊。
沈風息放緩了語氣:「媛兒,我有我的路需要走。」
再次聽見熟悉的稱呼,溫媛一顫。
「這有什麼?我不在意的。你走你的路,我跟著你一起走你的路,這樣不就好了?」
他神色一變:「胡鬧!」
胡鬧。
他們的關係,似乎就是從這兩個字開始變僵的。
僵到,明明之前她那樣關心她,可在他臨走之時,她除了與他重複一遍關於「他的路」的對話之外,便只紅著鼻子,說,「那若你這麼一走,我們是不是就算永別了?」
說完之後,她明顯有些後悔,卻並不願意服軟,反而又加了一句。
「若你這次離開,不論日後生死,沈風息,我們便真的永別了。就算這樣,你也還要走嗎?」
那時候,回答她的不是言語,而是他轉身的之後腳步。
步步向前,毫無遲疑。
當時的沈風息是這麼想的,他是歡喜她,可若他們在一起,那他這滿腔的抱負又該怎麼說?她和他的追求,他終究只能選一個。而既然他已經選了仕途,那麼,再怎麼做也都是虧欠了她,說什麼也都像是謊話敷衍。
這麼說來,便委實沒有什麼好再講的。還不如就此離開,對彼此都好,都能少些負擔。
那麼。就這樣吧。
卻不想,當時的「就這樣吧」,會讓他惦記這麼多年,惦記到即便聽說了自己此番受召回來,是為了「她的親事」,即便心底猜測她要對他有什麼動作,也還是回來了。情義從來難兩全,他身為世襲將軍,從來沒得選擇。
可也許,他在沒得選擇的同時,一直在期待著她用自己的小堅持,逼他做出另一個選擇。可這樣的想法僅僅只能是想想,僅僅只能存在於他的美夢。
夢醒之後,該如何還是要如何,不能做的,還是不能做。
即便再想擁抱,但她是溫媛,他是沈風息,他便只能推開她,佯裝從來不覺自己的心意,也催眠自己真的不曾對她動過感情。
雖然,這樣的催眠,基本上是沒有用的。
感情這一樁事,不論如何欺己逃避,不論如何不願面對,總有一天,都會知道。即便再不願意,但他總會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喜歡她。
「喝得這麼多?」
他的視線模糊,什麼都瞧不清,卻偏生在這一片模糊里看見了她。這樣不清楚之中的清楚,大概就是夢吧。一個他從來不敢夢的夢。
沈風息眼睛微微眯著:「是你?」
「是我。」
「你怎麼來了?」
溫媛從他手上接過酒罈:「我想你了,來看看你。」
「孟詢不攔你?」
她笑著搖頭。
沈風息笑笑,果真是夢。孟詢武藝高強,又是他親信,他親自交代過了,不論是誰,都不能進來這兒。既然如此,那麼,即便是她,也應當是進不來的。
迷濛之中,他沒有想到,即便如此,但誰又敢攔公主呢?尤其還是當朝最受寵的一位公主。
「你喝這麼多,是不是因為想我?」
沈風息望著雲,望著樹,望著風,也不知道是在和誰掙扎。溫媛也不急,只這麼看著他。看了不知多久,才終於聽見他敗下陣來的一聲嘆息。
「是。」他說著,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我很想你。」
倒在他的懷裡,溫媛眼帶淚光,笑意卻深。
她主動將唇送了上去:「我知道的。」
須臾,薄雲散盡,明月高懸,映亮了一室春色。
【五】
次日,當沈風息近乎莽撞地闖進溫媛的宅子里的時候,也不知道該說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他沒有受到半分阻攔。可是,一路疾馳,至此,他又忽然停下了。
站在門外,他頓了許久,終究是不知道該不該打開那扇門。
若是開了,他該說什麼?該表現出狂喜還是應當憤怒?該慶幸她為他做了選擇,還是應該握著拳頭覺得她悖了自己的道義?
正是這時,門開了。溫媛依舊是那般模樣,一身精緻宮裝,面上笑意淺淺,好像簡單的很,又好像怎麼都看不透。
「將軍來了?」
沈風息似乎是沒有料到她的反應,只抿著唇,站在原地不說話。
「之前都沒怎麼注意,將軍雖是受召而歸,但他們私下卻像是有許多傳言。本宮忽然有些好奇。」溫媛笑意盈盈,「關於將軍為什麼被忽然召回,他們是怎麼說的?」
聽見「本宮」二字,他心底一堵。
「無甚,大家只說,我此次回來,和公主的親事有關。」
「哦?難怪。」她態度自然,「他們的傳言,實在簡陋。」
他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那麼不簡陋的說法呢?」
溫媛抬頭,笑意愈深:「將軍放心,本宮不是要嫁給你。」
沈風息下意識握住她的手腕:「那你還要嫁給誰?!」
溫媛甩了甩,沒有甩開,只得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眉頭一挑。
她吐出兩個字:「陳王。」
沈風息一愣。
「此番,父君召請大將軍回來,的確與本宮親事有關。可並不是大將軍和本宮的親事。」她笑著,眼底卻有幾分悲哀,「父君召大將軍,是為了讓大將軍,送本宮去和親的。」
他嘴唇微顫:「為什麼?」
「為什麼?」溫媛重複了一遍,不久,搖搖頭。
怎麼每個人都這麼愛問她為什麼?
她身邊的侍女這麼問,她的父君這麼問,現在,連他都這麼問。
記得當初父君派人前去陳國談和,對方提出金銀之外,還提及和親,父君久久不能抉擇,在那時候,她聽聞消息,向父君自請。那時,父君先是問完了這句話,接著躊躇一會兒。
「我不能對不起你母妃。」
「恕兒臣直言,作為一個女子,自己所愛之人自然什麼都是好的,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能忍呢?當然,在那些「什麼」裡邊,有一件事除外,那便是相負。所以,父君最對不起母妃的,不是這件事,而是父君娶了那麼多后妃。」溫媛說著,話鋒一轉,「不過父君是國君,家事也是國事,自己是奈何不了的。既然如此,母妃就算有什麼心思,自然也會諒解。」
「媛兒……」
溫媛不等他說完,又帶上淺淺笑意:「既然母妃連父君娶了旁人都能諒解,自然也能諒解媛兒這一樁了。」
天子凝視她許久,眼底是掩不住的滄桑。
「什麼時候,媛兒已經長這麼大了。」
「是啊,媛兒長大了,大到可以嫁人了。」溫媛笑得很輕,「還望父君成全。」
和親這件事,是她以近乎逼迫的姿態,堵他在後殿定下的。
倒也不是毫無好處。
至少,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父君只是忍著她,卻沒有想過,她的父君,縱然在外有許多無奈,卻仍是這一國的天,若非必要,是不用忍的。於天子而已,那樣的忍耐,已經是一定的寵愛了。
可惜,這樣的感情,她在那時候才稍敢確定。
剛想到這兒,她的手腕便是一疼。
是他又扣住她,開始追問:「為什麼?」
「哪兒有那麼多為什麼?你是將軍,自當保家國,戰八方,這是應該的。」她語氣淡淡,「而我是公主,幹不成什麼大事,和親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自當不辭。這也是應該的。」
「可……」
「嗯?」
「可你已經是我的人。」
溫媛勾唇:「那你要娶我嗎?」
「我……」沈風息喉頭忽然湧上一陣腥甜,他望著眼前的女子,望了半天,忽然一字一頓,「我娶你。」
「哦?」
他單膝跪地:「微臣斗膽,望公主成全。」
溫媛望著他,望了許久,眼睛都望酸了。
她從前不知他的心意,只以為他的拒絕是不夠喜歡她,後來知道了,在察覺到他的抱負和理想的時候。那時,她覺得很欣慰。可再欣慰也比不上如今歡喜。
原來,她的喜歡並不只是一個笑話,她的心上人只是無奈,不曾負她,也許,他的隱忍並不比她少。他真是最最好的人。
「若是叫我回答,我自然是願意的。」溫媛低下頭,在他的頭上點了兩下,「可惜,現在我的回答作不得數了,大將軍。」
她想了想:「不過有一句話,說出來,你大概能有些安慰。」她說,「我不喜歡你了,早就不喜歡了。」
他微愣,一時失語。
原來,當初分開時候的那句「永別」只是用作挽留的小心機,而現在這一句「我不喜歡你了,早就不喜歡了」,才是真正的在與他道永別。
這是第一次,她轉身離開他。
溫媛不知道他每次轉身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只知道,自己並不好受。
轉身回屋,關上大門,溫媛背著手,長舒一口氣。也就是這麼一松,眼淚自個兒就掉了下來。
沈風息,我們遇見得那樣早,在最好的時候交心熟識,本可以一分一秒都不浪費的。可到底還是錯過了。
卻有一件事,值得我欣慰。
我說過的,你可以走你的路,我不會妨礙你,若你不喜歡,我可以遠遠跟著你。你看,我不是隨便說說,不是孩子心性,現在,我真的跟著你在走你的路。
當初的你義無反顧,如今的我無法回頭。
【六】
自打護送公主和親、自陳國回來之後,沈風息便再也見不得落日。
不止落日,只要是有霞光出現,不論太陽初升還是暮色將臨,他都見不得。
因為,只要見到那霞光,他總會想到某一幕——
落日餘暉從她身側偏後的地方照過來,打了睫毛的影子,映在她鼻樑上,除了那些光影,那張臉上別的地方都被晚霞燒得通紅。
那一幕,他記得很深。
當日,她就是站在那樣一片艷麗的顏色里同他告別的。
那是在陳國腳下,她仰著臉,顧不得梳理也顧不得那些沾在衣上的灰塵,就這麼下了馬車,想要向前走去。
也就是那時,他忽然失去理智似的,一把扯住她:「我們走。」
她回頭,面上無波無瀾:「去哪兒?」
他不回答,只說:「我們走。」
她拉下他的手。
「大將軍,別胡鬧了。」
「胡鬧?」他氣極反笑,「你當初去小倌館,一住半月,是為什麼?」
她不答,只是那麼看著他:「你知道了?」
這樣的語氣……他難道不該知道嗎?
彼時他對戰陳國戰敗,命懸一線,她死活要去尋他,但邊疆離皇城這麼遠,哪是說去就能到的?是以,她在半路就被捉了回來。可就算被捉,她也用劍抵著自己不肯回去,接著絕食威脅天子。當時,她就那麼賴在小倌館里,直到他脫險的消息傳來,她才終於喝下碗粥。
接著,因為極度疲憊,被遣送回宮。
那時,她望著他握住她的手,忽然笑了。
「我曾期待許久,等你這一句回答,只是自己偶爾想想,都覺得滿心歡喜。只是,久了,那顆時時歡喜的心,慢慢也就涼了。我原以為,這輩子都聽不見的。」
在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當真以為他們可以重新來過。
也忽然想起,她為他做過多少事情。
是了,不論是九歲時候的風箏,還是十二歲時候的蛐蛐,其實都是他想要的。
那隻風箏,是他爹爹所扎,娘親手繪,他在線斷之後怔怔說不能丟,她便幫他追到西宮撿了回來。西宮是宮裡的禁地,她擅自闖入,且是因為那樣荒謬的理由闖入,後果自然不輕鬆。而那隻蛐蛐……女孩子家家的,怎麼會喜歡那種蟲兒?她是因聽他念及,才將它搶了過來。
她的撞上南牆不回頭、她摔得頭破血流,都是因為他。
那麼,這一次……
「可惜,我們遇見得太早,重逢又太遲,而所有事情,其實都講究一個正好。」她將手抽了出來,「你和我,從來沒有到達過那個正好。」
從小到大,他離開過她無數次,可每一次,都回來了。而她,這是第二次。但不論是上次還是這次,她都走得決絕,說了永別,便是真的永別。
時至今日,連醉酒之時,她也不肯入夢。
沈風息笑著笑著,日頭漸沉,他抬眼望去,倏地又哭了。
他也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也扛過刀槍隻身鐵血沙場,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經歷過。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抹了把臉,發現抹不幹凈之後,直接把手蓋了上去:「真是活該啊……」
她說錯了,他們不是沒到達過那個正好,如果可以,他們一直都是正好。
是他推開了她。
【尾聲】
人在垂垂老矣之時,越發易夢少年之事,新夢,卻是許久未做了。
夢裡不知何年,只曉得,當時少年笑意清淺,少女亦然,他們追逐在一個小山坡上,頭上飛著紙鳶,腳下綠草茵茵。忽的,紙鳶墜下,少女飛快跑去撿,撿了許久才回來。
「你摔著了?」望著磕紅了額角的少女,少年滿臉關切。
「嗯,可疼可疼了。」
「對不起……」
「這有什麼對不起的?又不是你絆的我。」少女笑笑,「這個得怪石頭呀!」
「對不起。」少年卻執意道歉。
少女轉了轉眼珠:「若你真的這樣愧疚,以後,你保護我吧?」
少年一愣。
「怎麼,不願意?」
「怎麼會不願意?以後,我保護你!」
拿著紙鳶,少女笑若繁花,輕應一聲。
「那便這樣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