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不疼

第295章 不疼

扎兀的動作頓了一下。

片刻后,他才僵硬道:「……那是因為有一次,父親在外征戰,沒有來得及回來,所以才會在半路上毒發。但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可能會讓別的中毒的人心裡不安,擔心解藥不能及時給到,所以……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他語氣頗有些不自然。

韓兆道:「竟是如此?」

扎兀立刻說:「當然如此!否則,韓將軍難道還懷疑別的什麼?」

他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聲音都抬高了些許。

韓兆不語,半晌,點了點頭。

他知道扎兀在說謊。

當初,他和桑耳一同去幽州,探尋聖人之事,為防止他中途毒發影響辦事,桑延都懇求著桑隼,都先給了他一顆解藥。

桑隼對他尚且能夠如此,過去的王,對扎兀的父親,當然更會通融。

更何況,扎兀父親懇求王留下扎兀的性命,那便說明,扎兀對他父親來說,一定非常重要。王不會看不清這一點,是以,若是扎兀父親外出征戰,王一定會把扎兀留下,用來進一步牽制對方。

因此,扎兀絕不可能看到他父親在外征戰時毒發的模樣。相反,他父親更有可能是拿到了解藥,但不知何故,沒有服下,就在王帳之中,在扎兀面前,剋制不住,曾經毒發。

這裡面,應當有許多內情。

這是扎兀不願意展露在人前的內情。

韓兆看著扎兀,半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出聲道:「扎兀,可有人要害你?」

扎兀愣了一下。

似是沒反應過來韓兆是什麼意思。

他到底年輕,雖然經歷過父親的事,比同齡人其實沉穩,但經驗尚且不足。從前豕牙族和阿部族叛亂的事,他也曾聽說。扎兀一下緊張了起來。他道:「韓將軍這是什麼意思?是將軍發現了什麼,覺得有人要害我,或者……害格英嗎?」

他緊抿著嘴。

年輕英俊的面龐上,是顯見的忐忑。

韓兆微微搖了搖頭。

他說:「我沒有發現什麼。但是,按照你說過的話,沒人害你,並不正常,有人想要害你,才是最正常,最尋常的事。」

扎兀沒有明白。

韓兆道:「你現在還活著,好好站在這裡。那便說明,曾經的王,應當並沒有試圖殺過你。否則,以你當初的年歲,並沒有反抗的可能。王若要殺你,你便一定會死。」

他語氣平緩。

說話的時候,間或剋制不住,咳嗽幾聲。

扎兀不解其意,遲疑點了點頭。韓兆低低笑了笑。他說:「但,說句以下犯上的話,以當初那位王的心性,他應當,並不是一個多寬容,多光風霽月的人。」

能用月圓香來逼迫扎兀父親就範,過去那位西夷王,在攬權一事上,必然不擇手段。

扎兀沒有說話。韓兆低聲道:「你沒有反駁,那看來,你也是這樣看待那位王的,只是礙於身份,不好說出。你對王不滿,我尚且能猜到,王又怎麼可能看不出?尋常情況下,當你父親去世,王應當會立刻殺了你,斬草除根,以免留下你這樣一個對他有怨恨的少年活下來,日後,可能對他不利。」

「但王沒有殺你。」

韓兆望著扎兀的眼睛。

他說:「王留下了你的性命。這其中,便一定是有別人在裡面斡旋,力保你的性命。扎兀,在西夷族中,你還有其他相熟的,有權力,又對你多有愛護之人嗎?」

扎兀茫然看向他,慢慢搖了搖頭。

「沒有……」

他無措地說:「……沒有其他長輩,也沒有別人……除了父親,沒有人愛護過我,也沒有人關心過我……只有幼時的格英,她霸道又厲害,曾經幫我打服過欺負我的人……但格英她再美,也只是一個草原上的尋常姑娘,她又那麼討厭我,她那時也才只有十歲,她沒辦法阻止王,留下我的性命……」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韓兆說:「那便是,你父親在去世前,用什麼東西,和王,或者當時的某位掌權之人做了交易,用那件珍貴的東西,留下了你的性命。」m.

他仰頭看他,聲音緩慢而平穩。

他說:「要是我沒猜錯,那件東西,應當,會是一件救命之物……是嗎?」

扎兀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

他聽著韓兆的話,似是想到了什麼。

他喘著氣,胸口也跟著起伏。他喃喃出聲道:「二十三……二十三顆……」

扎兀雙目慢慢通紅起來。

兩行淚,從他眼中痛苦落下。

他像是被矇騙了許久,突然才發現了什麼塵封已久的秘密。他說:「父親……他原來本來是可以,本來是可以……不用死的……」

「父親!……」

扎兀驟然痛叫出聲。

他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

韓兆的水盆和汗巾就在床邊。扎兀往邊上趔趄了兩步,撞倒了水盆。水花四濺,浸濕了地面。但扎兀全然顧不得這些,只是痛哭流涕。他像是傷心,又像是絕望,他嗚咽著,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痛苦,全都發泄出來。

韓兆慢慢斂下眉眼。

若說先前他還有所懷疑,但,看到扎兀現在的表現,再聽到那句微不可聞的「二十三顆」,他便知道,自己原來,並沒有猜錯。

從扎兀說他父親曾經毒發開始,他便覺出不對。

扎兀的父親,不可能缺少解藥,至少,不會缺少最初期的解藥。而扎兀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便是因為,他父親將二十四顆解藥全部留了下來,一顆也沒有吃下,然後,將其中一顆交給旁人,用這解毒救命的聖葯,來換取那人對扎兀幼年的庇護,保護他不被當時的王殺死。而後,剩下的二十三顆,扎兀的父親,交給了他。

扎兀的父親,知道自己若是順利解了毒,在兩年後還繼續活著,那麼,當時的王,一定捨不得他這一位殺將,會換一種別的方式來控制他。

而那種方式,便極有可能,就是扎兀。

王會囚禁扎兀,甚至傷害扎兀,以此逼迫他父親為自己繼續辦事。而只有他父親死了,扎兀的存在,才不會被利用,被覬覦。

扎兀的父親,從才中月圓香的毒時,就想到了這點。

是以,他才會從最開始,就一顆解藥也沒有吃。

他生生捱過了二十四次毒發,然後,強撐著自己的身體,繼續為當時的王征戰。等兩年過去。他的身體早被消耗空,全是強弩之末,他也早就殺倦了人,再不想作孽。他用這樣的殘破之軀守著自己的孩子,苟延殘喘過了兩年。到最後,他把剩下的二十三顆解藥,悉數交給了兒子。

他會告訴兒子,他之所以不吃解藥,是因為一開始就知道,王準備給他的葯只有二十三顆,就算全部吃掉,也無法活下來。他把這些葯給了扎兀,讓他好好藏起,告訴他,這便是他以後的退路。這些解藥都是無價之寶,他可以用這些它們去秘密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可以在日後,萬一有人向他也下了月圓香毒的時候,只需要再從下毒之人手上騙取一顆解藥,就能把毒性徹底解開。從此以後,他最疼惜的小兒子扎兀,就再不用像他一樣,因為幾顆解藥,長久受制於人。

這是一個父親最深沉,最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

他雖然只陪了他短短十年,但他已經將自己的生命,將自己能給予的一切,都給了他。

耳邊,扎兀的哭聲長久未曾停歇。

他狼狽而又無所適從。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卻又終究握不住。他嗚咽著:「他不覺得疼嗎?他沒有一刻想過要放棄嗎?他怎麼會……怎麼能……」

他嗚咽著。

望著韓兆。

他像是想要證明些什麼,臉上都哭出了汗。他說:「韓將軍,昨晚……是不是很疼?我聽說,月圓香的毒發都是一次勝過一次,每一回,都比上回更痛……韓將軍,昨晚你有多疼?我從來沒有嘗過,從來沒有……」

他的聲音無助迴響在帳中。

韓兆閉了閉眼。

明明是在西夷的草原之上。

舉目遼闊,天高地遠,皮膚上常常感受的,是篝火的熱氣,鼻尖常常聞到的,是帶著腥氣的泥土和青草。

但在這一刻。

在扎兀問出問題的這一刻。

他閉著眼,在一片漆黑之中,恍惚之間,他好像又聞到那一縷,許久未聞到過的,幽幽慕慕的,清泠泠的茶花香。

彷彿只是一瞬。

下一刻,那回憶中的氣味,再抓不住。

在遙遠的記憶之中。

也曾有一人,含淚問過他。

她喚他韓兆。

她說:「韓兆,疼嗎?」

四肢百骸,血肉之中,骨髓之內,疼痛的餘波還在一陣一陣,叫囂著,沸騰著。

但他平靜躺著。

他慢慢睜眼,輕聲地,溫和地說:「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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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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