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臨死
蘇懿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那桂花樹榦枯了的同時,她的身子也急轉直下,很快就下不了榻了。
但是透過窗棱,蘇懿還是可以看見院子里那顆桂樹,在秋季尚未寒冷的時候,那樹就開始飄落葉,落葉落在地上被風捲起來,形成一推乾枯的落葉堆,若是沒人打掃,就像是荒廢了多年的冷宮。
這種感覺無比真實又形象,雖然她不曾真的入過冷宮,但聽旁人說起過時,又結合自己的處境,她默默的把自己與那些凄冷的想象結合在一起,給自己蓋了個冷宮的戳。
又或者,想起了當時為何會與謝無稽鬧翻?
似乎是因為有次謝無稽喝醉了酒,耍酒瘋拽著她的胳膊質問她為何不愛他?
蘇懿沒有回答,還讓下人將謝無稽拖去了書房,而後喚了一個長相俊俏的婢女前去服侍。
謝無稽當晚應當是做了什麼的,第二日就升那婢女做了通房。
蘇懿冷眼旁觀,一個字也沒說,但又像是說了,只覺著心揪著一般,無法呼吸。
可等到謝無稽來看她,她又無事兒人一樣,調侃起昨夜的故事,語氣里分明是不在乎。
謝無稽就生氣了,他生氣的時候總是喜歡皺著眉,眼中的憤怒根本沒有辦法排解,所以一甩袖子,孤身走了。
並且幾日都沒有歸家。
蘇懿只顧著院子里的那棵樹,她病了,無暇去哄人,所以面子功夫也做的敷衍。
她給那婢女找了個寬敞些的房間,還指了一個婢女給她使喚。
這算是府中天大的事了。
畢竟自從蘇懿與謝無稽成親以來,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與別的女子親近的跡象。
可如今有人打破了這個先例,那些頗有幾分姿色的婢女心思立刻活泛起來。
她們開始濃妝艷抹,穿些鮮艷的衣裳,又或者在謝無稽的書房外面流連,故意摔跤,摔在謝無稽的身上。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到最後,就連外人也知道了,謝無稽如今來者不拒,似乎與她決裂。
這樣的消息能傳出去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消息傳到外面轉了一個圈,又暗自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故意把關,總之沒有在燕京城中引起軒然大波。
可二人只見的嫌隙已然有了,蘇懿看向謝無稽的時候,就淡漠了許多。
直到有一天,謝無稽氣哄哄的將自己寢室的女人肚兜摔到了蘇懿的臉上,而後拉著她去了內室。
謝無稽的力氣很大,弄的蘇懿疼的只能咬緊牙關忍著。
「你縱容她們爬我的床是不是,蘇懿,你究竟要我怎樣才能多看我一眼。」
這話說的斷斷續續,蘇懿聽的模模糊糊,因為她周身都被疼痛啃噬,連謝無稽什麼時候放開她,她都沒發現。
等睜開眼,就見謝無稽背對著身子站在她榻前,身邊是一個婦科聖手,給她把脈的時候卻直搖頭。
「從前的舊症沒有養好,這身子內里空虛,只剩下一副殼子了,在下不才,這病,治不了。」
蘇懿發現謝無稽的肩膀在抖動,所以她輕輕的喚了一聲謝無稽。可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的眼神還是從前那般堅毅,就好像剛才沒有聽見大夫說的話。
誰命不久矣?
總歸不是他命不久矣,所以謝無稽並不擔心,甚至還有些高興,因為他晚上的時候還尋了一個馬戲班子入府中表演,就在她的院子里。
蘇懿的眼中只有那棵桂樹,心想果然是同病相憐的,桂樹枯了,她也要死了。
所以看馬戲的時候頻頻走神,直到謝無稽不知怎的發了脾氣,將那馬戲都趕走了,然後命人連夜將桂樹連根拔起,囫圇扔了出去。
故此,蘇懿死的時候,院子裡面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謝無稽的表情也光禿禿的,不見絲毫表情。
人們常說男人有三大樂事。
一發財,二死老婆,這樂上加樂就是發財的同時死了老婆。
蘇懿不禁替謝無稽惋惜,厭惡的人要死了,自己卻不能表現出一丁點的歡愉,也真真是難為他了。
她能這樣想,可是心底里的空虛和無奈並沒有減少。
雖然謝無稽還是如從前一樣,回家的日子少的可憐,就算回了,也常常悶在書房裡面公辦。
但那種二人之間的疏離,還是讓蘇懿覺著心痛。
她覺著自己不該這樣卑微又無風無浪的離開,可身子到底不允許。
謝無稽尋找了更多的神醫回來。
每一個的答案都是必死無疑。
蘇懿透過帷幔,看到在外間的謝無稽抓著大夫的肩膀,無聲咆哮,可當她發出聲音后,謝無稽又會收斂了怒氣,平淡的看向她,追問她是否餓了,渴了,或者悶了。
後來她想,謝無稽會愛上她嗎?
對她好,想要挽回她的命是心裡有她嗎?
蘇懿想了想,最後慎重的將這種行為歸結成了兩個字。
可憐。
謝無稽在可憐她。
因為她要死了,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盡量做些事情,讓她的心裡好受些。
可蘇懿並不感激這種可憐。
人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謝無稽這般惺惺作態,還不是為了博個賢良的名聲?
於她,於自己,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蘇懿的想法愈發的肯定,也逐漸的脫離了自己原有的冷靜。
她覺著自己的心壞了。
蘇懿沒有辦法直視別人對自己的善意,更無法反擊偶爾的惡意。
她不想因為自己要死了,得到別人因為可憐她而施捨的善意。
更何況,這種善意還是因著謝無稽的緣故。
人活到這個時候,其實是非常痛苦的,因為她活著的每一天,都在直面自己被施捨。
她想,要不就這樣算了吧。
那一年的中秋節,蘇懿終究沒有吃上院中的桂樹做的桂花糕。
彼時她已經下不了榻,能做的,就是靠著枕頭半坐著,靠在床頭透過窗棱,看外面漆黑的夜色。
哦不,或許並不黑,因為她看見了夜色中,一個人影就站在她的院中,只是距離太遠,她實在看不清。
她的眼睛視力飛轉急下,若非站在面前,她根本看不清一丈之外是何東西。諷刺的是,謝無稽卻每日都來看她。
看她也不過說些尋常話,而後穿上朝服,讓蘇懿幫忙看下,是否有不妥的地方。
蘇懿努力了半天,最後只能閉上眼睛休息半刻,然後強撐著睜開眼,再努力的審視一次。
但有一天,她實在太累,早上就沒起來,她覺著自己的身上不痛了,反而變成了麻。
就好像被泡在冰冷的水中,任她怎麼撲騰,那種來自活著的觸感,再也沒恢復過來。
後來她睜了睜眼睛,就見謝無稽正站在她的跟前,眼睛不知是熬夜還是病了,紅紅的,看向她的時候,卻沉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她兀自笑了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蘇懿想,這是要解脫了吧。
果然,她剛產生這個想法,來自身體裡面的血液就像要凝固一般,流速放緩。
她能夠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以至於到最後,她的耳邊聽見了哭聲,她的眼睛縫隙處閃過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謝無稽梗著脖子,冷冰冰的看向她。
蘇懿心想,她終於解脫了。
...
蘇懿和謝無稽繞過院子的時候,那桂樹被風一吹,落了一地的桂花。
但她只注目了一瞬,就又重新將視線移了回來,並且暗自深呼出一口氣。
等到了宗人府外,蘇懿不禁笑著道:「多謝驃騎將軍奉陪,我想,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說罷,又想了想道:「我的意思是,以後不會勞煩驃騎將軍同來宗人府了,想必您貴人事忙,總不能日日顧及我的私事。」
謝無稽低頭看向蘇懿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口竟然有些痛楚。
「楚陽縣主好威風,當本將軍是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不成?」
蘇懿搖搖頭,「驃騎將軍不是曾經問過我,那些話本上的事都是真是假嗎?我今日挑明了吧!」
語畢,蘇懿頓了頓,而後換了一種語氣道:「都是假的,我蘇懿最擅長攀龍附鳳,這麼做不過是為了引起驃騎將軍的注意,不過如今已然不需要了。」
這話在謝無稽聽來,無異於是要絕交,他不明白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做,怎麼突然間就得罪了眼前的人兒。
「攀龍附鳳?你覺著是誰都能攀的起的嗎?蘇懿,你知不知道,本將軍才是那個制定規則的人?」
說到此處,謝無稽難得有了情緒上的波瀾,他一甩袖子揚長而去,留下蘇懿獨自一人在宗人府門口,暗自美麗。
講真,謝無稽總是能夠掌握主動權。
前世的時候,只要他願意,二人之間就可以如新婚的夫妻那樣,恩愛有加。
若是他不願意,二人之間又能夠疏離的彷彿陌生人。
就在今生今世,謝無稽也可以一開始就對她極盡撩撥,又能夠在失憶后,以命令的語氣,讓她不要妄想將他隨意撇下。
他的意思,大約是不甘心吧,畢竟堂堂的驃騎將軍,哪裡能讓一個小小的楚陽縣主呼來喝去,說親近就親近,說分離就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