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蒼蒼,野茫茫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飛揚,大角悠長,羯鼓雄渾,橫笛豪放,篳篥歡快,滄桑之音如滔滔大河,盡顯西北兒郎的桀驁和鋒芒,嬌媚之聲更如汩汩泉水,抒盡西北女子的萬千柔情。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天穹湛藍,沙漠赤黃,秋風勁嘯,長飛舞,衣袂翻飛,神采飛揚,英俊的臉龐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伽藍揮舞著橫笛,舒展雙臂,引吭高歌,酣暢淋漓。
翩翩手捧篳篥,邊吹邊唱,嬌軀隨著韻律而動,笑靨如花,黛眉碧眼中流淌中芬芳的青春,無暇的純潔。
阿史那賀寶仿若已如羯鼓融為一體,他就鼓,鼓就是他,靈魂在鼓聲中咆哮,情感在鼓聲中宣洩,嘶啞歌聲如怒吼山洪撕裂了一切阻礙,自由奔騰,自由飛翔。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布衣笑容滿面,輕鬆寫意的搖動著馬鞭,大聲唱和。坐下黃驃馬任意馳騁,不時出輕快嘶鳴。
江都候斜靠在駝峰上,仰向天,放聲高歌,雖然聲嘶力竭的吼叫牽動著他的傷痛,但他憋得太久了,心情太鬱悶了,他要泄,痛痛快快地泄。
紫天雲的悍賊們在唱,商隊的護衛僕從們在唱,天馬戍的戍卒們在唱,突厥人、粟特人、于闐人和東土漢人都在唱,都在唱這流傳了數百年,至今依舊膾炙人口的大漠之歌。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長長的駝隊中,只有薛家的人默默行路,還有跟在他們後面的河北刑徒。他們不會說西土語言,他們分不清突厥語、栗特語和吐谷渾語,他們甚至不知道正在用突厥語高唱的這歌同樣流傳於中土,他們也曾一遍遍吟唱,一遍遍讚歎大漠的雄偉和草原人的豪邁。
司馬夫人坐在駝背上,望著長飛舞、激情放唱的伽藍,心神漸漸恍惚,眼前慢慢浮現出刻在記憶中的身影,有一生坎坷的父親,有忍辱負重的大哥。她想把父親的身影,把大哥的身影與伽藍的挺拔英姿相重合,但不知是記憶太過久遠,父親和大哥的身影已然模糊,還是這種想法過於荒誕,伽藍始終氣宇軒昂,而父親與大哥的身影卻漸漸模糊,漸漸消散。
薛德音擔心地望著她,暗自嘆息。那日七娘在魔鬼眼的失常舉動讓薛德音有一種不詳之感,假若七娘因為精神上的不堪重負而崩潰,那對薛家的打擊太大了。
伽藍捨身忘死拯救薛家似乎給了七娘某種刺激,打開了她塵封的記憶,讓深埋其中的所有痛苦一擁而出,由此讓七娘產生了幻覺。
伽藍與河內司馬氏風馬牛不相及,絕無關係,即便長相有相似之處,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天下之大,找幾個容貌相近之人並不是難事,難道因此就判斷他們之間有血緣關係?這太荒謬了。至於那個檀木盒子,肯定是個巧合。大人在天之靈可以用一詩歌來拯救我們薛家,那麼司馬氏的先祖們何嘗又不能用一個檀木盒子來拯救七娘?世上不缺玄之又玄之事,就怕人去探究其中的玄妙,一旦陷入其中,非痴即亡。
七娘沒有拿走那個檀木盒子,而伽藍毫不珍惜,隨隨便便就扔進了藤筐。如果木盒對他很重要,他會如此隨意?
自己已經勸了七娘多次,豪門望族流落在外的私家物品普遍較多,司馬氏散落民間的族物又何止這一個檀木盒?記得當年司馬大郎流配敦煌,陪其西行的只有一房側室,而這個側室肯定帶有妝奩用的檀木盒,而且可能還不止一個。其後傳來噩耗,司馬大郎陷沒於陽關外的烽燧,妻兒失蹤,全家罹難,假設這個檀木盒就是司馬大郎之物,那又如何?又有誰敢說,他的妻兒至今還活在人世?
「大人,請保佑七娘。」薛德音低聲祈禱,「薛家如今絕處逢生,但回家之路千難萬險,生死懸於一線之間,這個時候七娘可千萬不能出事,千萬不能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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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塵起,大角響,戰馬奔騰之聲從西邊天際滾滾而來。
歌聲漸止,眾人紛紛轉頭西望。
一桿金狼頭大纛破空而出,獵獵狂舞,氣勢恢弘。
一隊大隋騎士衝上沙丘,沿著寬闊絲路縱馬飛馳,急而來。
披左衽、全副武裝的突厥騎士緊隨其後衝上了沙丘,一時旌旗如林,幡旄飛舞,氣吞如虎。
布衣雙眼微眯,冷目而視,「突厥人。」
「牙帳使者。」楊淵目露疑色,「使者身分應該很高,不但有馬軍扈從,鄯善鷹揚府也派出了馬軍隨行護衛。」
一桿五狼頭大纛破空而出,一隊黑衣突厥騎士衝上了沙丘。
石蓬萊面色驟變,低聲驚呼,「黑突厥。」
伽藍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一邊策馬而行,一邊吹響橫笛,悠然行走於絲路之上。
刀疤緊緊相隨,暴雪虎踞其上,昂挺胸,霸氣四射。
阿史那賀寶也是視若無睹,兀自猛擊羯鼓,與紫雲天的一幫悍賊們聲嘶力竭地縱聲高歌,嘹亮歌聲響徹絲路。
石蓬萊十分害怕,手忙腳亂地披上冪離。薛德音唯恐出現意外,帶著薛家的人率先避於路邊。布衣舉起馬鞭輕輕搖動,示意駝隊讓開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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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突厥騎士們唱了起來,先是一小隊騎士,漸漸唱和的騎士越來越多,聲震天宇。
騎士們一邊縱馬飛馳,一邊放聲歌唱,更有騎士歡暢之餘向駝隊頻頻招手。
一輛輛馬車衝上了沙丘,車馬轔轔,蔚為壯觀,其中一輛四馬所拉的豪華馬車格外醒目,四周密布騎士,戒備森嚴。
駝隊里的人紛紛注目那輛高大豪華的馬車,暗自揣度車中人的顯赫身份。
「朝貢車隊」布衣微微皺眉,眼裡掠過一絲憂色。
西土諸虜臣服大隋,循例進貢。金秋,朝貢使攜貢品東進,隆冬則至長安,正好趕上東土新年慶典。吐谷渾人在此刻動攻擊,顯然是打算阻截或遲滯西域諸國的進貢,一旦西域諸國使者未能如期趕到長安,必讓大隋天子蒙羞。
布衣不關心這些事,他擔心的是西域諸國使者帶著貢品紛赴長安,一路上郡縣官吏必定往來接送,關道河津必定盤查森嚴,這勢必影響到西北狼東去長安的謀划。
他正在想著,身邊的楊淵忽然手指後方,驚訝地說道,「龜茲人……還有焉耆人……我知道了,這是西域諸國的朝貢使,他們要去長安。」旋即他又疑惑地自語道,「奇怪,他們怎麼會同時去長安?碰巧遇上的,還是事先約好的?」
五狼頭黑纛下,一員黑甲黑氅,面帶黑色護具的人,一邊與周圍騎士同聲歌唱,一邊也興趣盎然地向駝隊揮手致意。突然,他看到了一頭雪獒,一頭虎踞駝背之上,威風凜凜的強壯雪獒。
角號連響,黑甲騎士帶著一隊黑突厥扈從風馳電掣一般沖向了駝隊,沖向了伽藍和暴雪。
突異狀頓時引起了兩支隊伍的注意,歌聲嘎然而止。
駝隊率先停下。突厥大隊人馬則號角連天,長長的隊伍漸漸減,緩慢停止。
承擔衛護之責的大隋騎士飛追了上去,在黑突厥人的兩翼展開,全力戒備。
石蓬萊驚恐至極,冷汗涔涔,合十祈禱。
布衣、江都候暗自驚詫。不會吧?剛剛走出沙漠就撞上突厥人,而且還偏偏撞上了黑突厥人,運氣這麼差。
布衣舉手示意,命令駝隊做好迎戰準備。這裡是大隋地境,自己又是大隋戍軍,對方則是朝貢使者,即便起了衝突也不至於流血死人,不過凡事有萬一,小心為上。
伽藍略略皺眉,收起橫笛,伸手抓住角弓,但旋即又鬆開了,策馬走到刀疤身邊,探手從藤筐里取出金狼頭護具。
黑突厥人如風而至。
黑甲騎士倨傲地看看四周,目光集中到雪獒身上,目露驚嘆之色,接著他舉起馬鞭,指了指疤臉駝背上的雪獒。
扈從們心領神會,一個虯髯大漢當即縱聲喊道,「誰的雪獒?這是誰的雪獒?咱要了。」
大隋衛士就在身邊,不好強搶,打人臉落人面子的事不能做,黑突厥人只好勉為其難強買了。
駝隊靜寂無聲。
石蓬萊卻是長長吁了口氣,僥倖,不是來找我麻煩的,接著便心災樂禍了,黑突厥人竟敢找伽藍的麻煩,自尋死路。
「誰的獒?這裡有沒有活人?有活人就出來喘口氣。」
烈火緩緩從刀疤的身側走了出來,伽藍緩緩抬頭。
黑突厥人看到了一張金燦燦的狼頭護具,無不駭然。虯髯大漢更是驚呼出聲,「金狼頭……」
大隋騎士們卻是驚喜交集,一個個飛身下馬,單膝下跪,大禮參拜,「參見旅帥!」
伽藍在馬上躬身還禮,虛手相請,「免!」
騎士們轟然應喏,站起來再度躬身,卻無人上馬,擺明了就是告訴突厥人,我們唯旅帥馬是瞻,若膽敢強搶強買,後果自負。
黑甲騎士意欲催馬上前,卻被虯髯大漢與另一名扈從左右護住,堅決不讓他接近金狼頭。
伽藍催馬上前,停在黑突厥人五步以外,取下護具,露出一張英俊而冷漠的臉,一雙冰冷的眼睛緊緊盯著黑甲騎士。
「莫賀設,別來安好?」
「你不是死了嗎?」黑甲騎士冷聲嘲諷道,「沒想到神勇無敵的伽藍神也會詐死,也會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逃避自己的諾言。你以為你躲起來了,就能逃過大金山天狼神的懲罰?」
「軍令如山,國法無情!」伽藍平靜如水,淡淡說道。
「伽藍,你休想哄騙我。」黑甲騎士取下護具,露出一張年輕的剛正面孔,「伽藍,兌現你的諾言,今日,此地,你我決一死戰!」
「阿史那泥孰……」伽藍舉起手中的金狼頭護具,「你想憑藉武力,光明正大的奪回去,我願意成全你,但是……」伽藍神情嚴肅,一字一句地說道,「軍令如山,國法無情。雖然你是統領南庭五姓領的莫賀設,而我不過是大隋的一個小小戍卒,但這裡是大隋的疆土,你我都要遵從大隋的律法,你想與我決鬥就可以決鬥?你以為在我大隋的疆土可以為所欲為?」
阿史那泥孰勃然大怒,伸手握上刀柄,「伽藍,不管你逃到哪,大金山的天狼神都能找到你,今天,你死定了!」
伽藍冷笑,把護具戴上,嘴裡吐出一個冰冷的字,「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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