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前路漫漫
從蒯良的密室出來,我找到獨自在後園閑散的徐庶。
看看天,已是申時(下午三點)。
徐庶的臉色非常不好,低著頭,反覆在一條短短的小徑上走過來,再走回去。
我慢吞吞走近前,站在徑左,看著他轉。
徐庶停下來,直視我的眼睛:「飛兄,我有個問題問你。」
我道:「請說。」
徐庶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奇怪的人。你為人仗義豪爽,對朋友極真心誠意,卻不肯盡忠於曹操;你用兵奇異,不拘泥於正道,卻易於輕信他人;你糾纏於政變集團,卻又冷眼旁觀,不予積极參与;你接受漢帝密旨,決意奉詔討賊,卻又與蒯氏這等叛逆把酒言歡,坐而論道。凡此種種,矛盾多多。我很想知道,你內心之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如果你果然掃平劉表、劉璋、張魯、孫權、曹操、袁紹、馬騰等人,安定了天下,是仍奉漢帝為主,還是要自己稱尊?」
我沉吟片刻。
其實我早已想到他要問這問題,但事到臨頭,卻仍然感覺需要認真想一想,才能回答。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關係到徐庶是和我繼續攜手前進,還是就此分道揚鑣。
徐庶與我,雖然性情相投,傾蓋如故。但說到個人世界觀,恐怕就差得很遠了。兩個例子很明顯:昔日在許都,他就對鼓吹割據的伊籍不滿,至今另眼相看;適才於襄陽,他又對熱衷倒漢的蒯良失望,當場拂袖而去。而我對這兩個人,如果硬要我說,卻只有「適合亂世,有才能的英才」這種評價。
「徐兄,這些事情雖然看起來非常矛盾奇怪,但其實很簡單,只有一個答案。你跟我這麼些日子了,一起出生入死,應該了解我的為人。我並不十分熱心什麼國家大事,漢室正義。至於征伐攻戰,割據為雄,更是隨心所欲。無論什麼,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有趣好玩就行!我把這所有種種事情,都當作是在玩一個遊戲,一個好玩的遊戲而已。」
徐庶一愣:「一個好玩的遊戲?」
「是的。我這人雖然本身可能有一定的才能,因此被一些朋友過於推重。可是,能不能取得天下,坐上那什麼皇帝的寶座,我都不是太在乎。我只是想使自己的生活不至於太空虛,希望多交天下的英雄做朋友,然後和朋友們一起,快快樂樂的,一起打拚,一起努力,去完成一個又一個的理想,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奇迹!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阿飛,是個有意思的人,是個很充實的人。這,就足夠了!」
不知不覺中,我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徐庶呆住了!
我也呆住了!
徐庶是被我很多的現代辭彙弄糊塗了,需要仔細思索其中的意思。
他低下頭。
我卻是忽然想到:「難道我真是一個內心世界非常空虛寂寞的人,所以才要到三國里來找些真心的朋友,找些有趣的事情,尋求一種充實的感覺嗎?」
不可能,我可是守拙一族出類拔萃的天才,我的一生都會多姿多彩,充實飽滿。
我來到三國的古地,只不過是要找我需要的資料;我參與三國的爭霸,只不過是旅遊中的有趣插曲。
這裡的生活,對我來說,都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經歷而已。不可能在我的生活中佔據什麼重要地位。
是這樣嗎?
我低下頭,反問著自己。
以前可能是,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另一個我回答道。
在三國的這些日子裡,我已經投入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我想起了公孫箭、淳于鑄、趙玉、杜似蘭、典滿、趙楷、淳于賓,想起了曹操、許禇、曹純、關羽、張遼、文丑、劉備……我那已懷孕的老婆,阿櫻!
還有安陵一戰死去的那些戰友們。
友情、親情、愛情,戰友、部下、強敵。
我已經有了太多的記憶,太多的牽挂。
在得到這些的同時,我同時失去了一樣東西。
自由的心情。
不是嗎?
經過了安陵一戰以後,我的想法已經變了,完全變了。即使我不願去多想。
我已經再也無法把它當作一次旅遊,一個遊戲了。
在安陵的那一天里,我最好的朋友,追隨我的部屬,都倒了下去。就在我的眼前,一個個倒了下去。而我,也親手殺了那麼多黃巾的將士。此後那幾天清醒時的時候,我一想起那天來,想起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和面目,就忍不住想嘔吐。那是我第一次親手殺人,一下就殺死那麼多人。我幾乎無法相信,那個冷靜的殺人者,他就是我!我一直在想,我的朋友們死了,我異常心痛,絞心一般的痛!可是我殺死的那些黃巾將領和士兵,他們,也應該有很多的親朋好友,也應該有很多朋友親眼目睹了他們的死亡,這些人,難道就不痛苦?亂世之中,疾病、戰爭、飢餓,哪一樣不能輕易置人於死地?誰能避免死亡,誰能了無痛苦?死去的人,只需要痛苦一下就可以全部了結,但是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朋友,更多活著的人,他們難道要把這種痛苦背負一生,直到死去?
為什麼要有死亡,為什麼要有痛苦?
這種亂世,有什麼好玩?
我要去改變它,我得去改變它,我不要這種令所有人都最後沉淪、都陷入黑暗的遊戲。
我對徐庶說的,都是實情,可是還有另外一半,我沒有對他說:「經過了安陵之戰,我改變了想法,親眼目睹了這些情景,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玩這個遊戲了。這是一個殘忍的世界,這是一個不好玩的世界。所以,我要儘早統一這個混亂的世界,不再有戰爭,不再有殺戮,讓所有的老百姓、所有的戰士、所有的親人都能過上安定富足,和平快樂的日子,就像在襄陽我們看到的那樣,那是一項多麼大的功德啊!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用盡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手段。」
我很想對他說出這些心裡話,如果我說了,一定可以完全說服他。他不用半分猶豫,就會欣然傾心,決定永遠追隨我。
可是我不能說,一年的旅遊期限馬上就要到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三國的世界里沉溺多久。
我不能欺騙我的朋友。
即使他是一個那麼遙遠的古人。
我低下頭。
我已經感受到許多痛苦,有了許多不願有,但卻再也無法擺脫掉的記憶。
繼續玩這個不是遊戲的遊戲,我一定還會有更多的記憶,更多的痛苦。
也會更難於擺脫。
我還需要繼續在這裡繼續下去嗎?
前面的路,我該怎麼走呢?
沉默,沉默。
很久,很久。
徐庶忽然抬頭,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是那麼的愜意舒展,那麼的輕鬆洒脫!
我吃了一驚,徐庶也會狂笑?!
真舒服!種種煩憂,種種鬱悶,似乎都已伴隨這聲狂笑宣洩而出,消逝無影,從此再無滯頓,再無疑慮。
他猛然握住我的雙手,道:「飛兄之心,如雲中仙鳥,高潔莫測。徐某雖然不能完全領會,但亦為之神往。不管如何,我和飛兄都是想結束這骯髒的亂世,還天下以清明,有此一個共同的心愿,足矣!就讓我陪伴飛兄,一起來玩這個好玩的遊戲吧!」
我緊緊握住他堅定有力的雙手,心裡好羨慕。
不管他最後是怎麼說服自己的,但他終於想通了,想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我多麼想和他一樣,也能完全放鬆下來,也能這麼大笑一次。
哪怕只是一次!
可是我不能。
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裡。
老遠的,聽到馮喜嗡聲嗡氣的叫罵聲和黃敘怪腔怪調的嘻笑聲。
桓袖在喊著:「飛大哥,徐大哥,我們該走了!」
是啊,該走了!
我和徐庶同時轉過頭,向她看去。
那個方向,也是通往長沙的方向。
那個方向,是我理想中的方向嗎?
(第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