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夕陽紅
南京(江寧)。
正值黃昏時,殘陽的餘輝照耀在南京這座恢宏的城池上。在北城太平門上,有一個背部佝僂、頭髮花白的老人凝神北望,他的目光在遙望著前方滔滔的江水,一臉蕭瑟的神色,使得他更添幾分疲態。
他是滿清問鼎中原的股肱之臣,又是被所有大明遺民切齒的大漢奸、賣國賊,滿清江南經略使,洪承疇洪享九。
這些日來,洪承疇的健康狀況越來越惡化了,對於江南越來越糜爛的局勢,他越來越束手無策。對於他來說,無論局勢糜爛到什麼地步,還不至於他悲觀絕望。最讓他揪心的是,在江南戰略上,他與滿清主政江南的輔政王、鄭親王濟爾哈朗越來越南轅北轍。
同盟軍的新年攻勢來勢洶湧,除了閻應元的忠義鎮固守常州一線外,其餘三鎮分別對黃淮、杭州、江西發起進攻。
以洪承疇看來,守江必須守淮,黃淮至關重要,必須要派兵增援,保持南北運河的暢通;杭州雖然是浙江省會,杭州一失,則浙江全覆,但清軍兵力不足,不如收縮兵力固守南京。洪承疇深知國人慣於窩裡哄的劣根性,只要扶植魯王的監國政權,與同盟會之間必定又有一場同室操戈的陋事。
但是濟爾哈朗卻是完全不認同洪承疇的看法:「所謂守江必須守淮,可洪大人你到長江邊瞧瞧,這長江還是我大清的么?這江面上,在我們眼皮底子耀武揚威的全是水賊的戰船,本王縱橫天下本輩子,還從來沒遇到這麼窩火的鳥事。長江不為我所有,還提屁的黃淮!……江南不定,掂記著江北有什麼用場?你說渡江增兵,萬一讓水賊半渡截了,那豈不是徒失人馬?只要本王平定了長江以南,這江北黃淮它跑不了,暫時淪於賊手,又有什麼關係?將來再取回來就是了……要知道,我大清受命於天,入主中原,這天下,終究是我大清的。」
「……你說放棄杭州,收縮兵力,說的倒是輕巧,杭州失了,到時我如何向北京交待?再說,沒有了浙江省的錢糧,集兵於江寧城,前面是滔滔長江,後面又沒有輾轉的空間,豈不是成為孤城一座,數十萬大軍到時吃什麼?光靠湖廣、江西的糧草,萬一那時水賊封鎖了上游,水運不通,江寧豈不是成了絕地?以本王來看,杭州絕不容失!」
「……你說賊軍分兵數路,除了那賊首高旭的旭衛鎮,其它三鎮不足為慮,這點本王深以為然,打蛇打七寸,這個旭衛鎮不僅是賊軍的蛇頭,也是七寸所在。只要擊敗了旭衛鎮,這賊軍便成了軟趴趴的死蛇。至於分兵數三路,當年薩爾滸大戰,明軍也是分兵三路,到頭來還不是太祖一句『任你幾路來,我自一路去』給全滅的。所以,本王不會在這江寧城內坐等那高旭兵臨城下,本王要盡出精銳與那高旭決一死戰!只要那賊首高旭伏誅,這江南危勢即可化解!」
當時洪承疇聽聞濟爾哈朗要精銳盡出,頓時苦勸道:「王爺,江寧城是江南之根本,萬萬不可空虛啊。」
濟爾哈朗道:「本王知道江寧是根本重地,自有應對之策。博洛在常州城下攻伐足足一年,徒勞無功,不如另想別法。那閻應元是個死耗子,只要他縮在常州城這烏龜殼裡,就拿他沒辦法。你不說他善守不善攻么?本王領主力出征杭州后,命博洛鎮守江寧城,洞開丹陽、句容這兩個江寧門戶,引誘那閻應元來攻。只要他敢出常州城野戰,博洛的三千鐵騎足夠收拾他的。」
洪承疇臉色有點發白,想不到素來用兵謹慎的濟爾哈朗,過了個年,久戰無功失去耐心之後,在北京的壓力下,就變得如此冒險激進。他是說過那閻應元善守不善攻,但水無常形,兵無常勢,那閻應元不是一直在守,沒見他攻過么?萬一他攻城也如同守城一般犀利呢?要知道江陰之戰以前,誰會相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典吏,會成為滿清兵眼裡又恨又怕的閻羅王?
再說,博洛部還有三千鐵騎么?他的人馬原來是多鐸鑲白旗的殘部,死於瘟疫、疾病的早愈三成,再加上戰死重傷的,能上戰場的早就不足二千了。要算起來,滿清總共只有八旗,派駐江南的就有前年多鐸的鑲白旗,去年濟爾哈朗的鑲藍旗。如今鑲白旗已差不多打殘了,要是鑲藍旗再嘗敗績的話,如果二個旗的兵力都平定不了江南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洪承疇越想越心寒,如果濟爾哈朗領他的鑲藍旗主力出征杭州,博洛由攻轉守駐紮南京,萬一那閻應元不僅善守,也是善攻之輩,到時他兵出常州,陷丹陽、句容這兩個南京陸上門戶,與水賊箭魚史必達水陸合攻破重鎮鎮江。那挺進黃淮的鐵一鎮徐玉揚部又破淮安、揚州這些清兵空虛之城,再渡江南歸,與閻應元合師一處。到時同盟軍二個陸鎮,再加一個江南水師,三路人馬合擊南京,而南京城的清兵主力已被濟爾哈朗帶走,萬一他在杭州遇戰不利,這滿清在江南的大好局面轉眼之間就可能煙消雲散。
無論洪承疇如何苦勸,濟爾哈朗執意要出征杭州,強強對抗,以剿滅高旭的旭衛鎮為先。
濟爾哈朗出征之後,博洛把鑲白旗的倖存主力二千餘滿旗兵撤出常州戰場,回師鎮守南京,負責南京城的防衛。讓洪承疇意外的是,那個閻羅王並沒有隨著博洛的撤退而兵出常州,也好像沒有打丹陽、句容的注意,鎮江也很平靜。長江上的水賊雖然仍然猖狂,但沒有上岸攻城的跡象。
閻應元仍然窩在常州城裡毫無動靜,看上去讓人安心,但洪承疇這些日他的眼皮一直在跳,他相信這個閻羅王不可能錯過戰機的。
在正月下旬,挺進黃淮的鐵一鎮徐玉揚部勢如破竹一般光復了淮安、泗州兩城,鎮守這兩城的綠營兵都是原來弘光朝江南四鎮之一劉澤清的舊部,這些綠營兵無論戰力,還是鬥志,根本無法抵擋鐵一鎮凌厲的攻勢。再加上黃淮地區也是同盟會活動的熱點地區,很多城池都在那些地下會員的策應下破城或者迎降。
長江、黃河下游同時被同盟水師史必達、顧容兩部人馬封鎖,黃淮清軍的求援急報無法北渡黃河,也無法南渡長江,這使得北京的滿清攝政王多爾袞,以及南京的洪承疇對黃淮的戰況一無所知。
洪承疇不甘心黃淮淪為賊手,一心想派遣援兵渡江,但是博洛依鄭親王濟爾哈朗之命負責南京防務,面對同盟水師嚴密的江上封鎖,也不肯冒然渡江,徒失兵力。再說南京本身也是兵力不足,哪裡還顧得了江北黃淮。
每日黃昏時分,洪承疇就會來到北城,倚城北望,憂心淮泗的形勢。但是他每當北望之時,除了遙遙傳來嗆鼻的硝煙味道,別的什麼訊息也沒有。
到了正月底,隨著濟爾哈朗的腳步離杭州越來越近,杭州失守的消息也傳到了南京。
對於杭州的失守,洪承疇心中又是一番喟嘆,又是綠營兵被策反失守。當初蘇州李元胤反正,也是如此。如今不同往日,清軍在江南戰場受挫,滿清鐵騎天下無敵的神話一打破,後果極其嚴重,對依附軍失去了不少的威攝力,除了蒙古兵、有家屬在關外的遼東漢旗兵之外,在江南新近收編的綠營兵越來越不安分,特別是李元胤的反正,對綠營兵在立場上的遊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鄭親王濟爾哈朗親征杭州,關係到整個江南的戰局,甚至是整個滿清的國運。
時到今日,戰事一觸即發,敵我兩軍主力決戰西子湖畔。
如勝,對滿清來說,平定江南指日可待,江南定,則天下定;如敗,江南全局難保,江南不定,則天下無定,最壞的打算,則是清軍退歸北方,回到1645年弘光朝的南北對峙形勢。
對於杭州之戰的預測,洪承疇雖然不會盲目樂觀,但也不至於悲觀。
杭州雖然失守,但孔有德部撤退及時,還保持著戰力,鄭親王想必會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況且他是努爾哈赤時期共柄國政的八大和碩貝勒之一,也是皇太極時代四大親王之一,更是身經百戰的滿清名將,又有尼堪、勒克德渾兩貝勒雙雙敗北的前車之鑒,這次親征杭州,對剿滅旭衛鎮,他是志在必得。
當洪承疇收到杭州失守消息的同時,也收到了他一直關注著的魯王動態的情報。
魯王竟然被圈養在舟山島上,一下子打破了洪承疇想以魯制高的計劃。洪承疇無可奈何,只得長嘆道:「那高賊倒真是乾脆,這一記釜底抽薪,完全把魯王隔絕在海上孤島。浙江如火如荼的局勢,魯王竟是絲毫無法參與,連利用大義虛名的機會也指望不上。這些朱明宗室,果真如此不堪大任啊。」
二月初一早晨,洪承疇突然得到哨報,報說南京城外長江水域上盤旋多日的水賊戰船突然退去了。眾人聽罷,頓時大喜,獨獨洪承疇悚然而起——水賊不鎖江,說明已經沒有鎖江的必要了。
果真半日之後,大批的潰兵涌到長江北岸。洪承疇很快就得到消息:鐵一鎮入淮,勢如破竹,先是連破淮泗,然後是鳳陽迎降,揚州城破,黃淮地區已經全境淪為賊手!
接著當日黃昏,丹陽、鎮江又相繼傳來急報。
二月初二,龍抬頭。閻應元領五萬人馬從常州傾巢而出,圍攻丹陽一晝夜,以火藥爆破城牆,光復丹陽城。鐵一鎮徐玉揚光復揚州后,留下一營人馬守城,其主力渡江南歸,連同水師史必達部突襲鎮江,又是內應打開城門,清操江總督陳錦戰死,鎮江城復。
二月初三,同盟軍閻應元、徐玉揚二鎮主力,連同史必達的江南水師,水陸並進,向南京城進發。
——洪承疇最擔心的也是最壞的情況如期而至了。
而滿清鄭親王濟爾哈朗一路收聚從杭州逃出的潰兵,其主力也在二月初三這一天到達杭州城下。
這日的黃昏,洪承疇仍然倚牆而立,瞭望著城外不計其數的躊躇滿志的同盟軍,不由抬起頭,望著遠處的青山,山巒間緩緩落下的夕陽,以及落日餘輝下泛起點點鱗光的江水,心中有感,不由喃喃念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仍舊在,幾度夕陽紅……夕陽紅,夕陽紅,送去了大明的夕陽紅,難道又要迎來大清的夕陽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