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補償
「尤記得當年,皇帝第一次被送到我面前的時候,還是在未央宮椒房殿。」
「當時,皇帝只有巴掌大小······」
自顧自退到後殿,又等候著身後的劉勝跟上,待劉勝攙扶著自己在榻上坐下身來,竇太后便以滿是唏噓得語調,開始回憶起過去的往事。
「當時,應該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吧?」
「眨眼的功夫,居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
「皇帝,已經長成了丈夫——我劉氏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而我這瞎老婆子,也早就已經老了······」
聽著祖母這沒由來的一陣唏噓,劉勝只覺心中一陣,面上卻也不忘客套著『皇祖母不老』『皇祖母肯定長命百歲之類』。
只是竇太皇太后,卻顯然『志不在此』。
準確的說:竇太皇太后召劉勝到這後殿,也絕不是為了簡單地回憶過去······
「竇完,是故去的兄長:南皮侯竇長君的妾生子。」
「照理來說,南皮侯家族的人,歷來被兄長以忠君奉上之道教導,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如今既是做了,我也不多過問,皇帝說是什麼,我,也就信什麼。」
「只是兄長南皮侯辛勞一聲,血脈不過竇彭祖、竇完二人留存於世。」
「竇完死了,竇彭祖,皇帝可就萬萬碰不得了······」
「總歸要給我兄長留一支血脈,留一支能奉上血食香火的子孫後人?」
聽聞此言,劉勝只強笑著點點頭,卻並沒開口。
南皮侯竇長君,是竇太皇太后唯一的兄長,且已經故去。
留存於世的唯二血脈,雖然庶子竇完即將因太僕馬政之事而死,但嫡長子、二世南皮侯竇彭祖,卻是已經在奉常的位置上穩坐十年之久。
聽著似乎沒什麼奇怪:在九卿位置上坐十來年,似乎也不是多難的事。
但別忘了,竇彭祖所坐的位置,可是九卿中在職死亡率最高的奉常!
什麼意思?
舉個非常簡單地例子。
某一天,劉勝心血來潮,想去太廟、高廟祭奠祖先,這時候,就需要奉常屬衙安排所有的禮數。
這些祭祖的禮數,嚴苛到什麼程度?
——在祭祖過程中,太廟、高廟內的任何一盞油燈滅了,斬!
——整個奉常屬衙,包括奉常本人,殺無赦!
——誰來求情都沒用!
蓋因為在這個世代,於祭祖過程中發生的任何一點意外,都可以給天下人留下無限遐想的空間。
這樣的遐想,便將極大程度的動搖皇帝的統治根基,以及法統來源:祖先。
你去祭高廟,油燈滅了,這是不是太祖高皇帝,不認可你這個不屑子孫呀?
你去祭太廟,突然吹起一陣風,這是不是太上皇,對你這個混賬東西有怨氣啊?
可千萬別覺得這種荒唐的話沒有人相信!
想想當年,顛覆嬴秦百十年基業的,可是一句藏在魚肚子里的『大楚興,陳勝王』。
要想避免類似的事,也在自己統治下的漢室發生,唯一的選擇,就是甩鍋。
只是這樣一口鍋,誰碰誰死。
自有漢以來這六十多年,前後近二十人奉常,或者說以前叫『太常』,其中便有四人,死於類似的祭祀事故。
只是青史之上,並不會記載太常某某、奉常某某,因為在祭祀過程中滅了一盞燈、起了一陣風而死,而是會被記載為『突發惡疾』『暴斃而亡』,乃至於『知天命』『壽終正寢』。
所以,毫不誇張的說,殺一個臣下,對劉漢皇帝而言,幾乎是毫無操作難度的事。
——先任命此人為奉常,然後三天兩頭祭個祖、告個廟就可以了。
換個角度來說,竇彭祖能在奉常的位置穩坐這麼多年,自也不是因為先帝和劉勝懶,不願意去祭奠祖先,而是因為先帝和劉勝,都願意在一定程度上『包庇』竇彭祖。
畢竟再怎麼說,竇彭祖也是竇嬰之後,竇氏外戚唯一能拿出手的牌面。
真要讓他死個莫須有,那竇太皇太后的盛怒,絕非這人世間的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竇完出了這樣的事,袁盎,當也是活不了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竇太皇太后再度開口,語調中也重新帶上了些許試探的意味。
只是劉勝卻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知道皇祖母是在考校自己的業務水準,便也趕忙正了正身。
饒是早有腹稿,也仍不忘細細思考一番,再措辭片刻,方鄭重其事道:「太僕馬政,系天下安危於己身,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若大張旗鼓的查辦太僕上下,恐怕會生出不小的動蕩。」
「反之,又恰恰因為太僕馬政太過於重要,若是發生了這樣的事,孫兒還不從重查辦的話,往後的太僕馬政,只會愈發讓天下人感到失望。」
「在孫兒看來,這也正是皇祖母沒有讓廷尉去治竇完的罪,而是讓竇完去宗祠受罰的原因?」
輕聲一語,引得竇太后緩緩點下頭,劉勝再繼續道:「所以孫兒認為,此事既不能高調,又不能不高調。」
「具體而言,便是對外放出消息:太僕袁盎體弱多病,告老還鄉,再委任新太僕,皆新太僕的手以整合、調任的名義,大肆整治太僕上下。」
「而對內,就不需要再顧著朝堂的體面了——孫兒打算將發生的所有事都擬為公文,發放給我漢家千石以上的每一個官員,將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他們。」
「如果可以的話,將竇完、袁盎的下場也寫上公文,若皇祖母恩允,還可以對竇完、袁盎等一干首惡者抄家······」
說到最後,劉勝的音量也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望向祖母的目光中,也不免帶上了些許遲疑。
抄家,在封建時代的每一次出現,幾乎都是和『滅族』緊密聯合在一起的。
對竇太皇太后的族人抄家,幾乎意味著當著竇太皇太后的面,要斷竇氏某一支血脈。
此事,劉勝要做。
但做之前,必須得到竇太皇太后的首肯。
至於袁盎,從劉勝那句『必須讓每個人,都知道竇完、袁盎的下場』就不難聽出:袁盎的下場,絕不會比必將跪死在竇氏宗祠的竇完好到哪裡去······
「由衙役抄家,終歸是不體面。」
「外人見了,一傳十、十傳百,皇帝想要粉飾的太平,可就要弄的天下人盡皆知了······」
「這樣吧。」
「過幾日,我讓南皮侯帶著我竇氏宗人,親自去竇完的府邸,去查抄其府內。」
「公文之上,皇帝還是可以寫『查抄了竇完的府邸,搜出了所有贓款』之類。」
「至於竇完貪墨的部分,沒能從其府上抄出來的,由長樂宮補吧······」
「——皇祖母······」
「不用再說了~」
···
「族中子侄做出這樣的事,是我這個做長輩的,沒能好生管束。」
「在民間,孩童踩壞了鄰居的莊稼,父母雙親尚且要賠上幾斤米,再親自登門告罪。」
「如今,我族中子侄做下錯事,自也就該我這個長輩出面。」
「——少府內帑,是國之公器。」
「太僕馬政,更是天下安穩之根基所在。」
「皇帝,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言罷,竇太后便不顧劉勝勸阻,向身旁的長樂宮大長秋交代了些什麼。
劉勝知道,竇太皇太后沒有開玩笑。
竇完造成的損失,竇太皇太后,真的會從長樂宮撥錢去賠。
而現在,正呆坐於御榻邊沿,沉默無聲的竇太后,則是在等候劉勝的反應。
——殺竇完,支持劉勝對此事的最終處置意見,並賠償因竇完所產生的一切損失,是這位太皇太后的態度;
而接下來,就該劉勝這個弱冠天子,來表明自己的態度了······
「袁盎告老,太僕出缺。」
「孫兒實在有些不知,該以何人為太僕卿了······」
「——南皮侯不可為太僕。」
「從今往後,我漢家的太僕,也絕不可以外戚充任。」
只試探著道出一語,竇太皇太后便擺明了態度:外戚不可為太僕。
這也並沒有出乎劉勝的預料。
畢竟這一次,竇完區區一個驪山廄廄令,就讓竇太皇太后付出了數以萬金的賠償。
而太僕馬政系統中,不知有多少個驪山廄、多少個驪山廄廄令。
若真讓竇氏出個太僕,等來日再來這麼一遭,竇太皇太后就算把自己給賣了,恐怕也是萬萬賠不起的······
不是太僕,那問題就有些難辦了。
——現如今,魏其侯竇嬰被強令回到封國,唯一拿得出手的竇彭祖正履任奉常。
在竇氏實在拿不出第二個人可以入朝為官,為竇氏羽翼的當下,補償竇氏唯一的辦法,其實就是給竇彭祖陞官。
既然是陞官,竇彭祖的新職務,就絕不能比奉常低。
說的再直白點:竇彭祖已經是九卿,又因為其外戚的身份,實在有些不方便做三公。
所以問題很簡單:在九卿的範疇內讓竇彭祖平調,換一個比奉常稍微好一點的九卿職務來做。
在如今漢室,比奉常好的九卿位置,只能說是除典屬國以外均滿足要求。
但除去已經被竇太皇太后否決的太僕,如今九卿唯一出缺的位置,卻也恰恰是典屬國······
「倒是還有一件事,忘記向皇祖母稟奏了。」
「——御史大夫田叔,乞骸骨。」
「——內史韓安國,請外放。」
「這兩件事,孫兒實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回想起朝堂過去這段時間的變化,已經隱約猜測到竇太皇太后意圖的劉勝,終還是鼓足勇氣道出了這番話。
而竇太皇太後接下來的應答,也讓劉勝由衷的感到敬佩。
——對這位從呂太後身邊『學成畢業』,並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地位的太皇太后的敬佩。
「田叔年歲確實不小,但朝中實在沒人。」
「——如果皇帝沒有辦法,那就讓我來吧。」
「——我抽空見見田叔,想辦法讓他再留幾年。」
···
「韓安國請外放,應該是想走晁錯的路子。」
「雖然韓安國曾經在梁國為官,於吳楚之亂中頗有武勛,但若想拜相,終究還是有些不足。」
「那就讓他去邊地,再立些武勛回來,接任田叔的御史大夫一職吧。」
「——吳楚之亂過後,梁孝王曾屢屢在我耳邊說:韓安國,是一個文武雙全之才。」
「讓他去邊地,想來邊牆,也能稍安穩些······」
···
「田叔留任,等待外放的韓安國回京接替自己,那內史的位置,就要再次空出來了。」
「塞侯直不疑,一直都是個忠厚、仁善的人。」
「由他來做內史,是再合適不過的。」
「——畢竟再怎麼說,這直不疑,也是先孝景皇帝的臣子,用他做衛尉,皇帝也沒辦法完全放心。」
「就借著這次的機會,讓他去做內史吧······」
···
「塞侯做了內史,這空出來的衛尉······」
「這,就要皇帝自己思量了。」
「這個位置,需要由一個皇帝十分信任,且忠厚本分的人充任。」
「只是我實在不知,皇帝有沒有如此信任的忠厚長者······」
聽到最後,劉勝也總算是明白了竇太皇太后話外之意,便呵笑著接過話茬:「自是有的,自是有的······」
「只是如此一來,奉常一職······」
「——袁盎,是三朝老臣。」
不等劉勝音落,竇太皇太后便再次開口,給劉勝指明了最後一條路。
「這樣的老臣,如果死於太僕馬政之事,難免會有人說皇帝小氣,為了幾匹馬,就要治三朝老臣的死罪。」
「但袁盎這個『老臣』的底氣,是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給的。」
「如果讓他做了奉常,再在祭奠太宗孝文皇帝的時候,出點令人驚駭的小差錯······」
···
「咳咳咳咳······」
「我老了······」
「這些事,皇帝自己瞧著辦吧······」
「——別太過火了。」
「畢竟太宗皇帝,也是皇帝的皇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