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那些人的故事(一)

第六十三章 那些人的故事(一)

「為什麼是在這裡?」

此刻,在侯府正堂客廳里,有資格講故事聽故事的人都已落座。神秘如面具男,執拗如陸虞,也都安安分分的選了離自己最近的座位坐下,沒有計較為什麼自己的排位要在月照僧和阿獃之下。獨有三皇子,慢悠悠的在廳間踱步。他沉穩的腳步踩過廳上鋪設的半舊地毯,修長的手指撫著廳zhōngyāng擺著的已染上銅綠的紫銅麒麟沉香爐,目光漫不經心的在左右兩排漆sè斑駁的古舊靠椅上游掠,緩緩的問:「為什麼是在這裡?」

沈飛抬手指點,安排小廝給每個座位旁邊的茶几上擺一盤肉脯,倒一盞淡酒。肉是侯爺親自獵自莽莽群山的異種白鹿,酒是萱萱自碧城帶回的仙釀,因最後的存貨不多,難以分配的均勻,所以沈飛特意對小廝輕聲囑咐:「大和尚不給肉,他吃素的。那位陸兄喝茶就好,這酒他常喝,不稀罕。」吩咐完畢,沈飛才自顧自的拈了一片肉脯放進口中輕嚼著,對三皇子說:「父親不在,那裡就是個鐵籠子。沒有坐的地方,也容不下這許多人。」

那裡,自然是指侯爺的書房。三皇子極為惋惜,輕聲道:「我就是想進去看看。親自坐一坐玄鐵太師椅,親手撥一撥青銅獸角燈,再用沈侯的翠竹碧玉筆練上幾個字兒。」

因為妹妹的緣故,沈飛向來討厭三皇子,所以對他十分不客氣:「講你的故事吧!」

三皇子淡淡一笑,踱步到左上首的靠椅坐下,剛好和阿獃面對面。萱萱正站在阿獃背後,一彎玉臂環著阿獃的脖子,趴在他耳邊親昵的說些什麼。三皇子怔怔的看了片刻,開口道:「我要講的故事,便是從毫不相干的沈侯書房開始。」

「沈二,你我年歲彷彿,小時候也是極要好的。太元四年chūn,我們三歲。其時御花園晚梅盛開,父皇邀沈侯前去游賞,沈侯抱你同去。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記得么?」

沈飛將剛端起一半的酒杯停在唇邊,目光悠悠,似在追憶經年往事。良久才答:「當然記得。你在梅樹上摘花,不慎跌倒,正哇哇大哭。」

身份尊貴如三皇子,被沈飛當眾談及陳年糗事,竟絲毫不覺得尷尬,臉上的笑意反而更加溫和:「父皇邀沈侯賞花,自然是為了談事情。依他們的地位,談事情自然不能直說,需要一個切入點。而我們,就是那個切入點。記得當時父皇見我跌倒痛哭,不但沒有撫慰,反而哈哈大笑,對沈侯言:『看我這個笨兒子。』沈侯亦道:『確實夠笨的,小二,去教他兩手!』」

沈飛記起當初那一幕,對三皇子的態度不再那麼冰冷,介面道:「殿下是皇子之尊,我怎麼敢教你?」

「不是不敢,是不肯。當時你就不願意,說不和小鼻涕蟲一塊玩兒。我的哭聲更大,於是惹的父皇沈侯的笑聲也更大。不過最後你還是從沈侯懷裡撲了下來,陪我一起摘花剪梅。當時你也只有三歲,身手卻比我敏捷的多,在梅樹間來回騰挪跳躍,像一隻穿花蝴蝶。我曾羨慕的問你從哪學的,你不屑而又驕傲的回答我:『父親教的』。你不屑於我的愚笨,驕傲於你的父親。」

三皇子的語氣極淡,彷彿事不關己一般,不厭煩絮,說的都是一些瑣碎小事兒。不過畢竟是皇室隱秘,眾人倒也聽得津津有味。唯有萱萱恨屋及烏,嘟囔了一句:「我父親本就值得驕傲。」三皇子循聲抬頭望去,只覺得萱萱嬌嗔的模樣分外動人,yù再看時,阿獃又施展秘法扭曲了萱萱周圍的光線,模模糊糊,再也看不真切。於是三皇子自嘲一笑,續道:「確實應該驕傲。」

「不多時,沈飛已幫我剪下一大束梅花,我盤算了一下,共有八個花瓶,還差三個插不滿。於是求他再剪幾枝。這時沈飛你卻厭煩了,氣呼呼的將剪好的梅花扔在地上,還狠狠踩了一腳。說是我太笨,不好玩,要去找父親。」

「當時沈侯正和父皇談到正事,便打發你又來和我玩。我怕惹你生氣不陪我玩了,就小心翼翼的將地上殘破的花枝分好,帶你去我的住處插花。」

「大皇兄和二皇兄都有自己的nǎi娘,而我沒有,我是隨著母親一起住的。還記得我母親住處的名字么?不是什麼宮,不是什麼閣,也不是什麼樓,它甚至沒有名字!就在御花園左角偏僻的弄堂里,本是前朝宮女的值禁房,後來宮裡裁減內用,那地方便荒僻下來,給我母親住。」

「時至今rì,宮中都流傳這一個極簡略的稱呼,不是陛下,不是娘娘,也不是公公,而是『她』,這是我從小到大聽到的最多的稱呼。某女官發慈悲時會說:『典衣局新制了一批宮裙,各宮都分過了,剩下的幾件給她送去吧,好歹也是個主子。』某總管心情好時會說『西宮容妃娘娘要了蓮子玉露羹,御膳房多做了幾碗,給她送去嘗個鮮吧。』

說到這裡,三皇子的情緒有些激動,語調了急促了起來:「她不是別人,不是犯下過錯被打入冷宮的前朝娘娘,而是一位皇子的母親!她有父皇欽封,禮部定擬的尊號!恭慈仁安德淑貴妃娘娘。除了皇后和西宮,她是宮中唯一一個擁有六字尊號的貴妃娘娘!然而,就因為父皇不喜歡她,她就喪失了所應擁有的一切,她沒有自己宮殿,沒有自己的侍女,甚至沒有在皇室宗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帝國慣例,皇子三歲讀書。但因為母親的原因,朝廷沒有一位大學士肯給我當西席教諭;帝國慣例,皇子三歲學武。大皇兄三歲時,一品宗師厲江流入宮十五天幫他捏骨築基,二皇兄三歲時,沈侯親自篆刻了一塊固本培元符送他做啟蒙禮物。玉符上鐫刻『武安乾坤』四字,二皇兄曾多次拿來顯擺。」

「不過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因為我也有一塊。」說到這裡,三皇子撩開衣襟,從腰間解來一塊玉牌,輕輕放在茶几上。他的動作雖輕緩,小小的玉牌卻震得茶几晃動,旁邊的冰清琉璃盞中濺出幾縷酒水,撒在了玉牌上。玉質名貴,晶瑩溫潤,上面鐫刻者八個小字:「武尚心靜,人貴心安」。

沈飛看著玉牌,淡淡道:「是我送你的。」

三皇子飲下一盞酒,續道:「對,你送的。那rì你我捧著梅花,同回母親住處。木門陳舊,又沒有侍者,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吱呀推開。你看著房內殘破蕭殺,樑上還結著蛛網,於是不敢進去。我說你膽小鬼,你這才咬牙跟進。那破房子年久失修,僅有的裝飾品便是牆角不知空置多少rì月的八個舊花瓶。」

「我母親有些木訥,神智不大清楚,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的。但是我在意!我想改變這一切,想讓母親每次自發獃中回過神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殘破的蜘蛛網,而是怒放的chūn天!住處的窗子太舊,早已腐朽打不開,我無法讓母親看到窗外的chūnsè,只好將chūnsè移到屋裡。」

「花瓶上滿是積塵,你怕我再說你膽小鬼,於是不情願的同我一起挪動。不過膽小終究是膽小,你還是被嚇哭了。一隻花瓶的瓶托處蟄伏了一條冬眠的蛇。你看著那條睡著的蛇,想要大叫卻不敢,怕將它吵醒咬你一口。這時,我母親終於從發獃中回過神來,她聽到響動走過來,一把抄起蛇尾巴就丟到了門外。」

「母親不愛說話,只是看著咱們倆笑。她似乎從來沒有過其他情緒,見到每一個人都會溫和的笑。她邊笑邊伸出手,想要撫摸你,抱抱你——在我第一次被蛇嚇壞時,她也是這麼做的。因為常年不見天rì,母親的臉sè很蒼白,因為冬天時沒有熱水洗手,她的手指被凍的龜裂,有幾條血口子很粗糙難看。母親的手剛剛觸摸到你的肩膀,你就大叫了一聲『鬼啊』,然後就驚慌失措的逃跑。母親沒有摸到你粉嫩的臉頰,你掙扎時卻將這玉牌遺落了。」

「我是多麼喜歡這塊玉啊,宮裡無論地位高低,總會帶塊玉在身上。玉能祈福嘛。唯獨我沒有,因為父皇從沒有想到過我。我把玩著這塊玉,想要給自己戴上,可總也解不開上面的瓔珞流蘇結。我遞給母親,讓她幫我戴,母親捏著玉,突然就流淚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母親流淚,於是我也慌張起來,想把這玉丟掉。母親卻抹乾了眼淚,溫笑著指了指門外,示意我將玉牌還給你。」

「還記得當時你怎麼說的么?你正趴在門縫裡偷看,見我出來,你說女鬼摸過的東西我不要,送給你了。這是我擁有的第一塊玉,一直帶在身邊。可笑當時三歲的孩子,懂得什麼心靜心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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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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