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2年夏的一天,她在人來人往的南京城牆博物館櫥窗前,聽講解員說著:「……遺憾的是印面已經模糊不清,並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她好奇上前去看,怔住了:一枚小巧的骨質印章靜靜立在那裡,旁邊是一隻白色的雪花膏瓶,與周圍各種黝黑的金屬武器格格不入。
那枚印章,即使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是她送給他的,上面刻了他的名字:慕安。現在卻只有她一人知曉它主人的身份了。她的心狂跳起來,手心滲出了冷汗。這裡陳列的,是1937年12月日本人攻打南京時在武定門城牆暗堡里的中國守軍遺物。也就是說,他在八十多年前為國捐軀了。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他明明在此次戰役之前就舉家移居美國了,還和中央軍總司令的掌上明珠三小姐結婚了,怎麼可能?
她的大腦停滯了片刻,然後開始回憶當時的前前後後。即使她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遺忘,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那個午後。
-
1937年6月的南京,儘管盛夏未至,空氣中卻已滿是燥熱,這燥熱中又帶著一絲隱隱的不安。她正在家裡彈著琴,突然收到他們共同好友陸子正發來的電報:淡如,今早慕安一家已赴美,不日將與三小姐完婚,如果你想,我來安排你離開這裡罷。
她拿著那張電報紙,將那不多的字反反覆復看了好幾遍。一個字一個字地掃過去,好像要用目光把每一個筆畫都寫一遍似的。末了,她把那張紙放回了桌上,坐下。
他是有多不想見到我呢,就連這個消息,都是在他走後由子正來告訴我的,她想。他是怕在走之前我得到了消息會去當面質問他,甚至大鬧一場嗎?那他也太小瞧我了。幾年前的我或許還會那樣做,可現在的我是決計不會的了。她知道他們的故事至此已然走到了盡頭,沒有半點迴旋的餘地,於是決定隔天啟程去法國,忘掉這裡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
她俞淡如就是這樣一個高傲又果決的人啊。他既已做了選擇,那就祝他幸福罷。或許,那龐三小姐也是個可人兒呢,誰說政治聯姻就一定不會幸福呢?她帶著嘲諷、痛苦、哀傷、氣憤和嫉妒混雜的心情開始了臨行前的準備。這裡已無半點留戀可言,帶的東西也是越精簡越好。
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書桌前,拿出了那枚骨質印章。她從小便對金石考古有些興趣,後來有一陣兒又想自己篆刻印章,於是試著刻了一對,印面上分別是他倆的名字。
-
此時的她,已年過百歲,坐在輪椅里,她的目光死死盯著櫥窗里的那枚印章,伸手去摸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枚,忽地淚如雨下。她的心彷彿被什麼擰緊,然後被壓上了一塊巨石,很痛,還喘不過氣。她以為他去過安逸的生活了,她真的是那樣以為的,可為什麼他死在了那年的冬天裡?還是在如此慘烈的情況下?到頭來連屍骨也不知所蹤?
旁邊的雪花膏瓶是她開玩笑時給他的,說是要他走到哪裡都要帶上她的味道,讓旁的太太小姐們知道他是名花有主了的。她雖留過洋,卻不愛外國的那些脂粉味兒,獨愛這雪花膏,和當時那些只認外國貨的太太小姐們很不一樣。他那時只是笑著收了,還說她幼稚。沒想到,卻在這裡見到了。
更讓人痛心的是,城牆暗堡最多只能容納三四人。她在淚眼模糊中想象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聽著外面的炮火轟隆,他聞著有她香味的雪花膏瓶,在那麼幽暗狹小的空間里,心裡想的是什麼呢?他走得安詳嗎?還是帶著未能守住破碎山河的忿恨離開的呢?
若早知如此,她是斷不會就那樣離開的。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她是一定要救他的。她實在不能接受他就這樣死了,他才二十九歲,他的人生才剛開始啊!想到這,她更覺撕心裂肺,一陣氣血上涌便眼前一黑。
-
當她在昏昏沉沉間睜眼時,竟是趴在桌上的,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枚印章。她慢慢直起身來,卻發現這環境與多年前在巴黎的公寓無異,再低頭看到自己的雙手,竟是一雙少女的手。她暗想:這該是在做夢了。可剛剛的震驚與悲慟讓她有些無力,她還不想這麼快醒來。
她也不知夢裡這是哪一年,只記得自己在十七歲那年去巴黎留學,十八歲那年她認識了白慕安。那時正值瘋狂年代的尾巴,卻是她瘋狂青春的開始。
她喜歡去菁英咖啡館或圓頂餐廳外的露天咖啡座,有時會看書,有時什麼也不幹,看一下午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坐在咖啡座上的人。晚上會和朋友們去女神遊樂廳看演出,然後去某個朋友家裡喝酒聊天到清晨,一些有的沒的就能瘋瘋笑笑一晚上。他們也會在香街上飆車,去香緹邑騎馬,周末到多維爾的賭場一擲千金,夏天去義大利的南邊出海度假,她甚至還想要學開飛機。那時開始流行的女男孩風格是她的最愛,日常的她經常打扮得像個假小子,夜晚又會換上曳地長裙馳騁舞池。
那些沒日沒夜快活的日子,可真叫人懷念啊。她不自覺地笑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還沒換衣裳呀!金小姐搖電話來催了!」丫鬟凝碧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這丫頭打小便跟了她,算來到現在也天人永隔幾十年了。她猛地站起轉身,不小心磕到了膝蓋,一陣痛意襲來,竟感覺如此真實。她用手使勁揉了揉,還使得上勁,完全不像往常夢裡那樣的虛無和乏力。她愣住了。這一切不會是真的吧?自己該不會真的回到了十八歲那年吧?可即使是在夢裡,她也希望這次能和上次不一樣,她要等救下了白慕安再醒來,或者,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