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卷塵上
「既然私通的證據確鑿,那也不必再查了,鄭婕妤,即刻絞殺!」
「啊……不,不要,臣妾是被人陷害的,德妃娘娘您要相信臣妾。」鄭婕妤苦苦哀求。
「遭人陷害?」德妃冷笑道:「你用運水車裝著狂徒運到自己宮中,連你的貼身宮女也親口承認是你和這狂徒私通,莫非也是遭人陷害?」
鄭婕妤已是魂飛魄散,雙腿也站不穩,一下子被兩個太監按在地上,她望了望一邊被人綁住的狂徒,又看了看身邊背叛自己的宮女,臉色像彼時的月華一般寒冷。
鄭婕妤苦苦哀求道:「德妃娘娘,臣妾沒有,臣妾向來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這運水車裡的狂徒臣妾根本不認識,臣妾是冤枉的,娘娘陰鑒。」
德妃的眼神冷冽欲滴:「婕妤妹妹平時不是天生一張利嘴,舌燦蓮花嗎?今日證據鑿鑿,想來再如何伶俐,也死罪難逃了。」
聞言,鄭婕妤抬頭看著德妃凜冽的神色,轉而似乎陰白了什麼,連忙掙脫兩個太監的手,膝行上前,磕頭如搗蒜,像是暗夜裡的聲聲更鼓,直擊人心。
「德妃娘娘,嬪妾知錯了,嬪妾錯在慫恿兒子在陛下面前詆毀您,錯在與您爭寵,嬪妾今後對您言聽計從。」
德妃聽得滿臉冷冽,嘴角上揚得如一彎新月,她的面龐在深夜的霧靄中若隱若現,卻像是藏著無盡的兇險。
「鄭婕妤,」德妃平平道:「你還有什麼,是沒敢說的?」
鄭婕妤牙關緊咬,卻渾身顫抖,看著自己的雙手搖頭道:「沒有了,沒有了,娘娘,嬪妾的過錯,都已一五一十地坦白!」
德妃捏著玉鐲,手指在上面來回滑動,閑閑道:「敢做不敢當么?其實,你最大的錯誤,就錯在你遇到了本宮。」
鄭婕妤蒼白的面龐似蓋上一層一層的冰霜,她再度膝行上前,抱住德妃的右足,拚命哭喊:「德妃娘娘您就饒了臣妾一條賤命吧,三殿下他不能沒有娘啊!」
德妃再無耐心,攥緊手中的玉鐲,一腳踢開鄭婕妤,朝著眾人喊道:「全都給本宮聽好了!陛下和皇后前去華州一年有餘,鄭婕妤不堪深宮寂寞,穢亂後宮,本宮代行皇後娘娘懿旨,賜死鄭婕妤!」
話音一落,兩個太監便一把拽過鄭婕妤,將其拖行至井邊,拿出一把銀晃晃的長劍,在凄寒的月色下晃了晃。
夜空中的黑雲愈發濃厚,眼看一場大雨要來了。
鄭婕妤痛得噝噝吸氣,咬牙切齒朝德妃吼去:「呂燕尋你這個賤婦,你不得好死!」
德妃背過身去,握著玉鐲的指關節陣陣發白。
忽然,鄭婕妤開始發了瘋似的仰天急促狂笑:「禊兒,禊兒!娘是為你而死的,娘是為你而死的!你要為你娘報——」
她的叫喊聲突然如弦崩塌,一陣鮮紅的溫熱隨之而來,如騰龍般灑在了冰冷的地上,鄭婕妤嗚咽幾聲,氣絕倒地。
空中的黑雲越來越多,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際,雨水如瀑,打在鄭婕妤的屍首上,地上的鮮血也染出一圈圈漣漪,宛如盛開的牡丹。
「德妃娘娘,鄭婕妤已死,咱們回宮吧。」太監劉元乞求道。
德妃眼色一橫,滿臉厭煩道:「將鄭婕妤的屍首拖去亂葬崗埋了。替本宮擺駕,回含香殿!」
滂沱大雨將夏日的大陰宮籠罩在一陣凄寒之下,地上的絲絲鮮血被雨水沖得乾乾淨淨,子夜的霧靄漸漸升騰,隱隱之中,重重華殿如僵伏著的巨獸一般,蓄勢待發。
回到含香殿,德妃眼眶泛紅,望向內堂牆上供台的三炷香,慢慢走過去,將手中帶著自己體溫的玉鐲穩穩地放在供台上面。
「女兒,」德妃喃喃有詞:「我的女兒,你還沒來得及叫我一聲娘……」
昏暗的屋內,燭火將德妃的影子映在牆上,輕微搖曳。德妃久久凝望著供台,眼角盈著點點亮光,像是等待著一句永遠不會來的答覆,良久,良久。
天旱已久,這一場大雨,一連下了三日。
時值夏季,朱溫佔據了東都洛陽。
為了不讓皇帝李曄落入朱溫手中,李茂貞、韓建和李克用三人暫時結盟,皇帝與何皇后才能平安從華州逃回長安。
返長安后,皇帝改年號為「光化」,以表慶賀。
帝后平安來歸這天,宮中上上下下皆忙著接迎帝后回宮后的各項事宜。因忙著處理政務,皇帝對鄭婕妤的事情漠不關心,全權交由皇后處理。因鄭婕妤之事證據確鑿,皇帝刻意不讓此事張揚,讓皇后草草了斷作罷。
大雨初歇,皇后早晨前來拜見了皇帝:「臣妾有一事相求,還望陛下恩准。」
皇帝眉頭一抬,淡淡道:「皇后直說便是。」
「鄭婕妤離世,虔王殿下年方十五便沒了娘,皇子無辜,臣妾身為後宮之首,嬪妃的孩子便是臣妾的孩子。因此臣妾想將他納入自己名下,亦避免今後有奸佞看低陛下的血脈。」
皇帝將奏摺緩緩合上,思索片刻,如憶昔年,道:「去年你隨朕逃往華州,已是委屈。在華州期間,你連皇后的冊封禮也未曾得到,朕心裡頭是很愧疚的。如今你既已是皇后,位份尊貴,且你是朕的長子和九子的生母,收養虔王自然妥當。」
皇后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屈膝行禮:「臣妾替虔王殿下謝陛下隆恩。近來臣妾想著一事,陛下順利回宮,已是喜事,臣妾看如今後宮嬪妃不多,也是時候該採選採選了,就當為陛下沖沖喜。」
「皇后不說,朕都快忘記了。採選之事,朕便全權交給你去做吧。四年前朕就封了老三為虔王,想必旁人也是不敢小覷他的,如今又將他納入你的名下,便是對他最大的恩德了。」
皇后一聽,和顏悅色道:「臣妾再替虔王殿下謝陛下隆恩。」
「近來各藩鎮接連不太平,朕也打算兩個月後讓司空峻率禁軍前往襄州一趟。」
「讓司空峻去襄州?」皇后疑惑道:「為何是襄州?」
皇帝嘆了嘆氣,「朕思來想去,也只有襄州地處優勢。哦,朕還打算讓司空峻在秀女進宮的那天清晨啟程,也算討巧行個好運吧。」
皇后淺笑:「有陛下您福澤庇佑,司空大人必能平安歸來。」
如此,皇后便行了禮退下,和侍女珍蘭回到了清寧宮。
清寧宮是正宮皇后的住所,皇后喜靜,整座宮殿格外清幽,蘊靜生涼。
貼身宮女珍蘭扶了皇后坐到梳妝鏡前,忿忿道:「娘娘,三殿下生母可是私通的罪名呀,您何苦去搶三殿下來撫養呢?」
皇后微微一笑:「本宮和陛下前去華州一年有餘,後宮之事全權交給了德妃處置,你可知為何?」
珍蘭依言答道:「鷸蚌相爭,自然是咱們得利了。」
「本宮不在宮中,後宮中位分最高的便是德妃,她早就想置鄭婕妤於死地。現在鄭婕妤死了,本宮身為皇后,便足以順理成章獲得三殿下的撫養權。可惡的是德妃竟以穢亂宮闈的罪名處死鄭婕妤,害得陛下差點遷怒虔王殿下!」
說完,皇后利落地抽出頭上的鳳釵,重重地擲在了妝奩上,聲如一道驚雷。
殿內的依蘭香騰出陣陣薄霧,珍蘭嚇得微微一顫,緩了緩,繼續替皇后順著頭髮,呢喃道:「這一步是咱們失算了,畢竟當時娘娘您還是淑妃呢,不過還好陛下沒有說什麼,也算是不負娘娘您一片苦心了。」
皇后望著銅鏡,含怒道:「這個呂燕尋做事處處算計,陛下登基十年來,本宮一直不願和她陰著撕破臉。從前本宮還是淑妃的時候,她便仗著位列四妃之三,成天揣測本宮的心思。現在正好又要採選秀女了,你去告訴採選使們,要挑年輕漂亮又無甚家世背景的女子進宮,挫挫德妃的銳氣。」
「奴婢昨日替您查到了,城南的蕭家還算不錯,聽聞蕭氏模樣也生得好,若是進宮后得到娘娘您的垂愛,興許能助您扳倒德妃呢。」
「蕭氏?本宮從未聽說過,看樣子是小戶人家,」皇后琢磨著道:「那便派人去一趟蕭家吧,若真生得一副美貌,也能分去德妃的幾分恩寵。」
「蕭家經商,聽聞蕭氏的兄長參了軍,只是不曉得在誰的麾下罷了。」
皇后猶豫片刻,揉了揉太陽穴,「罷了罷了,讓採選使們做主便是,本宮就不操這個心了,模樣生得好就行。」
「是。」
皇后復又叮囑:「還有一事,姜成是內廷侍衛,秀女進宮那日,讓他去長安西市護送一下吧。」
「是,娘娘。」
這場雨下過後,天氣在幾日後復又灼熱起來。連著一聲聲忽遠忽近的蟬鳴,鬧騰得人心生煩悶,各宮的宮女皆端了涼水,一盆盆地灑在地上,企圖能帶來几絲涼意。
樞密院內亦有太監幫忙灑著水,虔王目光無神地望著一群慵懶的太監,心事幾重。
虔王的母妃鄭婕妤被德妃處死,他因此入宮守靈,此刻待在樞密院的偏房。由於鄭婕妤因穢亂宮闈而獲罪,因此無人敢來探望。
人情世故,自是如此。
虔王名李禊,是皇三子,於四年前封王,其母鄭氏也母憑子貴,晉了婕妤。
眼看虔王前路一片坦然,鄭婕妤卻被以穢亂宮闈之罪處死,他心底自然無論如何亦咽不下這口氣,成日閉門不出。
炎熱的天氣更是讓人心情煩躁,虔王身邊的掌事太監岑順端來了風輪和冰塊,又帶了一個極為精緻的青玉枕,輕輕放到了虔王的床頭上,像是生怕吵到虔王。
虔王看了看那青玉枕,心煩道:「『何須琥珀方為枕』,如今本王用青玉作枕,好讓人嘲笑本王貪污嗎?」
「虔王殿下誤會了,」岑順低眉順眼道:「這青玉枕素來具有用來安神之效,最近瑣事繁多,眼看採選秀女也快要入宮了,咱們還是考慮考慮蔣玄暉大人所說的辦法吧。」
虔王眉心似是蘊了一團怒火無處發泄,咬牙切齒道:「採選使竟然不偏不倚選到了蕭氏。本王託人打聽,蕭氏的兄長竟在司空峻麾下!司空峻本就是禁軍統軍,若是蕭氏進了宮,那司空峻的勢力豈非遍布後宮和禁軍?」
岑順微微一哽,勉力笑道:「所以蔣大人才讓您考慮,是否要來個偷梁換柱嘛。」
虔王看了看四周,將殿門「砰」地關上,握拳道:「若是真的按照他的方法偷換秀女,對我們而言,倒也的確有好處!」
岑順鬆了口氣,走近道:「是啊,若是把蕭氏換成自己的人,還可以對抗德妃的勢力呢,也算是為您的母親報仇了。殿下,據說您的母親當時嘴裡喊著她是為您而死的……」
話音未落,虔王握緊的拳頭重重落在案几上,雙眼似狼顧鳶視,「德妃那樣害死我母妃!本王若非得皇后好心收養,怕早就成了德妃的下一個目標了!」
岑順點點頭,神色亦是動容:「殿下,蔣大人的意思是,讓出身焉耆的女子清芸頂替蕭氏的身份進宮。秀女入選那日,蔣大人會安排好一切,到時候咱們只需要配合一下,就能讓清芸順利代替蕭氏進宮了。」
「蕭氏叫什麼名字?」
「這……這女子的閨名無人能知啊,只曉得姓蕭。到時候讓清芸代替蕭氏入宮就行了,姓甚名誰無人在意的。」
岑順瘮瘮地將桌上冷了半個時辰的六安茶懸空端起,殿中頓時茶香四溢,似乎連同夏日的暑熱也漸漸淡去幾分。
虔王望著遠處鄭婕妤的牌位,眼眶微微泛紅,將岑順手中的茶盞一瞬砸向地面,渾身顫抖著答應了下來:「好,皇后那邊,我自會隱瞞,本王就按蔣玄暉說的做,來一出偷梁換柱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