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白無常
雲幕很低,霧霾籠罩著整個胥嶺國,局促得讓人窒息。
十七年前,楊淮堅信女兒尚在人間,卻因戰功顯赫,遭君王忌憚,又娶得安民郡主公孫娉婷,被君主公孫啟以王戚之顏面下令禁止徹查。
楊淮北芪山收屍喊魂接回遺孤之事民間傳得沸沸揚揚,楊淮以女兒性命控訴了君王的剛愎自用。
當年的遺孤,現在儼然活成了人們眼中病態的惡魔。
十六年後,鎮國將軍府。
「傳聞,黃泉路上嬌艷的彼岸之花嬌艷欲滴,你若想見識,本小姐可以送你一程!」
話落,墨藍的烏金緞廣袖從白皙、纖瘦的手中滑落,袖口以瑞和祥雲作紋飾,是朝堂上肱股之臣或家眷才配用的圖案,寓意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囚牢昏暗,緊閉的天窗;燭台吃力地泛著點點黃色的微光,燭台下方的檀木短案和椅子孤零零地落在一旁。
她以二指捏著會吞噬活人鮮血的蝮蛇匕首,匕首從女囚的臉頰上劃過;動作看起來是那樣溫柔、熟練。
燭光映襯下臉顯得蠟黃,剎那間綻開了一道細長且深的傷口,滲著滾燙、鮮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滴落在白色的囚服。
匕刃上的鮮血被匕首所汲取,在暗黑的囚牢中閃著紅幽幽的光。
女囚是北芪山閻寨的寨主夫人,當年伺候楊傲晴的丫鬟戚芸。
當年她為了討好閻霸不惜對楊傲晴下藥,讓其慘遭蹂躪,竊聽得知楊傲晴想要催生,暗中加重了楊傲晴催生葯的劑量,一步步把楊傲晴逼上絕境。
她曾以為,這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已經隨楊傲晴而長埋黃土,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怎料楊曦藍以將軍府勢力把當年楊傲晴的死調查得一清二楚。
「呸!」
戚芸一口唾液落在楊曦嵐的錦緞上,楊曦嵐紅潤臉頰上嘴角輕佻,泛起一個詭異的微笑。
戚芸憤然:「你這個畜生,我是你爹的妻子,按輩分你是要尊稱我一聲『大娘』;要是你爹知道你這樣對我,非把你撕爛不可!」
她從鼻腔中發出一聲輕哼,聽似溫婉的聲線卻顯得分**森,她靠近戚芸耳邊問「大娘,聽說是您下的葯,讓我娘被蹂躪才有的我,然後是瞞著我娘與我爹相交甚好。」
彎月般的細眉下一雙黑眸,眸中盪起殺意的漣漪;右手五指輕輕地掐著戚芸的下頜,汗水摻和著鮮血瀰漫著她白皙的手;「我出生不久,您便有了身孕,是嗎?」
說罷,她又以臉貼近戚芸,咧開嘴笑了,笑得甚至有些猙獰。
剎那間,楊曦嵐手背青筋驟起,門外看守的士卒蹙著眉閉著眼,戚芸的慘叫聲回蕩於密室之中,連空氣中揮發著血腥味。
血紅的手背在戚芸的臉上來回輕撫著,殘血在她臉上凝固,楊曦藍一臉惋惜道「大娘,您說是我娘生我的時候疼,還是我剛剛掐裂您臉上的傷口疼呢?」
戚芸清楚,如果閻霸想要救自己,絕不會任由自己落入楊曦藍之手一個月有餘也無動於衷。
楊曦藍的存在,是實實在在地撼動著她的瞳孔,如見不到盡頭的深淵般折磨。
為了掩飾內心的驚恐,戚芸佯作昂然抬起上顎道:「你居然知道?楊傲晴那個賤人死了你居然都能活下來,是我千算萬算算漏了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我若死了,定化作厲鬼向你索命!」
目光落在楊曦藍身後的阿瑾身上。
囚牢外隱隱約約傳來聲響,像是滋擾聲,又像是另一種旋律,清脆、瘮人,似乎在預示著什麼。
「您還沒跪在我娘靈前懺悔,我讓您死了可怎麼好?」
「阿瑾!」楊曦藍看了阿瑾一眼,阿瑾低頭應道轉身離開密室。
等待時,楊曦藍慵懶地坐在褐色的檀木椅上,托著桃腮,指尖正有序地敲打著桌面……
欣賞著囚架上被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表情,和那雙充斥著憤怒的雙眼,她很是歡喜。
倏忽,一陣蕭瑟的陰風揚起;天窗「嘎吱」作響;楊曦藍垂落的髮絲揚到眼前。
霎時白霧不知從何處而來,散落四起,儘管眼前被一片白茫茫所掩蓋,還隱約能看到兩個男子身穿一黑一白的長袍,緩緩朝戚芸方向走去;楊曦藍覺得,似曾相識卻又記憶模糊。
一個男子身穿黑袍,頭戴尖頂黑帽,上面綉著「天下太平」,手中的黑銀色的鐵鏈鐐銬發出駭人的光;另一個男子則穿白色長袍,白尖帽上綉著「一見發財」,手持白色哭喪棒,臉上掛著比自己還詭異的笑容。
楊曦藍自小遇過不少怪事,偶爾睡醒躺在後山亂葬崗;看見已含冤而死的冤魂在她家門外守候,而每次看見必定夢見一條白龍緊緊纏繞著她。
儘管如此,直面冥界司神她還是第一次,內心的恐慌油然而生。
她屏住呼吸,蹙著眉,白衣男子忽然在她跟前停住,緩緩轉過身,側著頭,灰白的笑臉與她面面相覷。
看著那張陰森的臉,楊曦藍的心有如擂鼓般,背脊如同被寒冰覆蓋,涼意直上腦髓;彷彿被這張笑臉帶來的恐懼揪住。
卻依舊托著腮在敲打著桌面,閃縮著眼神假裝沒看見他。
耳邊忽然傳來幽幽的聲音「她看得見我們嗎?」
可是眼前的白衣男子的嘴臉卻沒有絲毫變化,聲音究竟從哪來的?
戚芸面前的黑衣男子緩緩轉身,逐漸靠近她,拖著鐐銬摩擦發出「啷啷」瘮人又刺耳的響聲,明顯戚芸是沒有看見他,若無其事在對自己謾罵。
她敲打案面的節奏隨著黑衣男子的靠近越來越快,儘管恐懼如巨蟒纏繞著四肢,她依舊保持鎮定。
直到黑衣男子止步於她跟前,核桃般大小的瞳仁,看著就不像是人……
他們雙雙站立於她眼前,一個凶神惡煞一個陰森詭異……
黑白無常?
她感覺自己被釘在凳子上,動彈不得,冷汗晶瑩剔透掛在逐漸發青的臉上,心臟遏制不住地瘋狂跳動……
「少小姐……」阿瑾的聲音傳來,剎那間眼前的男子頓時消失不見。
楊曦藍才拭去額角的冷汗,呼了口氣維穩了一下剛剛的失措。
獄卒帶了一個與楊曦嵐年紀相仿的女子,臉色慘白,衣衫不整,眼瞳獃滯無法聚焦,像中了蠱術般頹然睏乏。
吊在囚架上戚芸看見,一兩行淚水奪目而出,驚呼一句:「歡兒,這個陰鷙的女人對你做了什麼?」
她再次泛起微笑,笑容連旁邊的阿瑾都不自覺身軀一顫,她彎腰把歡兒的頭髮捋至耳後輕聲道:「妹妹,剛剛大夫說您已經懷有身孕,可要好生照顧自己,否則將來難產可怎麼好呀?」
戚芸聽后,五官扭曲,胸口猛然一陣劇痛襲來,疼得如同五臟六腑被搗碎,悲愴地喊著:「你為什麼要傷害她?她才十五歲!」
楊曦藍袖子狠狠一拂,快步移至戚芸跟前,右手掐著她的那被冷汗淹沒的脖子道「您對我娘下藥之時,她何嘗不是一個正值妙齡的花季少女?」言語間憤怒使她加重五指力道,戚芸的脖子上清晰可見暗紅的指痕。
「她可以像普通的官家小姐,嫁個官侯成為大娘子,儘管不是幸福一生,至少能平安?可您做了什麼?您讓她難產的時候,她不過也就十七歲!」
戚芸被楊曦藍掐著咽喉,奄奄一息之際;楊曦藍鬆開五指,戚芸才得以喘息。
戚芸費力地蠕動著蒼白的嘴唇,讓她窒息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報接一報地報在自己女兒身上。
一刻間如鯁在喉,慘白的臉上透著無力和絕望,雙目空洞無神……
氣絕而亡。
歡兒看著母親去世,卻沒有半點反應。
「戚芸,我們是冥界的陰差,黑白無常,如今你的陽壽已盡,快離開肉身隨我們去地府!」
楊曦藍又聽見那讓人毛骨悚然的聲線和鐐銬摩擦的聲音,她確信她是曾經聽過的!
她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慌亂,眉間夾緊,高聲喊道:「是誰?出來!不要在這裡裝神弄鬼!我楊曦藍無懼鬼神!」
猛然轉身,只有微黃的燈光映著阿瑾和癱坐在地的歡兒,回頭一看,戚芸的嘴角殘留著斑駁的血跡,瞳孔放得極大,深深地凝視著她。
阿瑾被楊曦藍的舉動嚇到,環視囚牢發現並無異樣,問道:「少小姐,您……怎麼了嗎?」
錯愕感讓她沒有理會阿瑾,忽然感到耳邊「嗡」的一聲,她像是被噎著,可以聽見自己喘息。
「她應該看得見我們,如何是好?」
「不妨,完事便回吧!」
不久,聲音消散,楊曦藍長舒口氣,言道:「這樣死了太便宜她了,阿瑾,把她處理了!別污了外祖父外祖母的眼!至於我這個好妹妹,先關起來吧!等我緩一緩再處置她!」
夜裡。
楊曦嵐坐在庭院的鞦韆上,一語不發地回想著今天活活把戚芸折磨至死的情景,以及見到的那兩個詭異的男人……
舒正直從長廊走來,微微弓著身子輕聲喊道:「少小姐,您在想什麼呢?想得如此入神?」
楊曦藍回過神來,盯著舒正直問道:「正直叔,你可曾想過自己死了以後會去哪裡?書中所言的殺人要下地獄又可是真的?」
被楊曦藍這樣一問,神色略顯突兀回答道:「少小姐這是跟老奴開玩笑嗎?老奴尚在人間,若是老奴死後見到,託夢告知少小姐如何?」舒正直勉為其難地笑著。
楊曦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今天見到黑白無常的事告知舒正直。
「少小姐,鬼神之事不可胡言,褻瀆神靈大不敬遭天譴的!依老奴看,怕不是少小姐您今天過於勞累,早些歇息吧?」舒正直一本正經。
「嗯!我著實有些乏了!正直叔你也早些歇息!」楊曦藍說罷,回房睡下。
「蘇三……快隨我來……」
楊曦藍站在幽深的黑霧中間,不見任何人,卻傳來陣陣怪聲,忽遠忽近,時男時女,時而孩童,時而老者……
不斷地說著同一句話。
霧中隱約可見一條小徑,旁邊一片的黑深不見底。
楊曦藍並不知道蘇三是誰,只覺得聽著這些怪聲頭皮像被千萬根芒針刺穿,發麻、刺痛。
第三章城南戲班
陣陣怪聲如魑魅之音襲來亂人心神,眼前泛著一絲柔弱的白光。
隱約可見幽深小徑是漆黑中唯一的路,似乎引領著她通往未可知的神秘。
若說引領,不如說是逼使。
楊曦藍邁著步子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墜落無底深淵。
「蘇三……你在何處?」
耳邊縈繞的聲音從未間斷,目光所到之處彷彿出現了裂痕。
忽然,楊曦藍前腳踩空,小徑竟然從眼前瞬間消失。來不及驚訝,身體猛然往下墜,雙腳如同千萬隻幽冥之手拽著,然而卻無法掙脫,下墜的速度之快,快得宛若被掐著咽喉,壓著心臟般窒息。
腦海中浮現出因生擒戚芸時被自己錯手一刀斃命的小姑娘,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將死,還籠著一張稚嫩的笑臉。
她約莫只有六七歲……
生死只在彈指間,善良終湮滅在無止境的黑里。
烏藍的天,透白的月。
皎潔的白從窗欞灑落,蝮蛇匕一閃一閃地泛著暗紅。
胸腔的窒息感迫使她從夢中驚醒,睜眼間,黑透出了一點縫隙,繾綣在楊曦藍身上的黛色被褥被冷汗浸濕,她緊緊地攥著被子,黏膩感卻讓她知悉方才不過是個夢。
真實跌宕的心跳和殘卷著刺痛感瀰漫開來,著實讓她充斥著恐懼和不安。
睜眼,未見一絲一毫的真實。
人間於她而言,似醒非醒,似夢非夢。
無意之中得知母親去世的真相的那一年,她不過也是六七歲。
靜謐籠罩整座府邸,沉寂使她迅速從不安中清醒;大抵是從那年開始,楊曦藍再無安穩睡過一覺,久而久之也便習慣了。
這個習慣,讓她發現巡夜的更夫五更時分便會走到楊府附近,銅鑼聲也隨著急促的腳步變得更為躁動,把更夫焦灼的內心演繹得淋漓盡致,大概是楊府之中住著豺狼虎豹,他走慢了便會把他的骨頭也啃乾淨。
她轉過身去,濃密卷翹的睫毛與眼帘緩緩靠近,隨之而來外頭僕人們忙活著給外祖父準備上朝的事兒,她也該小憩一會了。
低沉霧霾依舊把天籠成煙灰色,遠看楊家的府邸像是一隻伏於胥嶺國沉睡的饕餮,但這不過是街坊們在民間流傳的一種說法罷了。
楊曦藍覺得自己只是雙眼只是輕輕一閉,可再次有意識時,卻發現自己被簇擁在人群中。
她冰冷、暴戾,為報仇祭母不惜血流成河,踏血海以報深仇。
對他人未曾睜眼細看,反正也未必看得清。
「楊兄,許某無能無法查出世侄女昏迷不醒的病因!請楊兄恕罪呀!」
「將軍,卑職行醫數十年,確實從未見過如此怪病,曦藍的脈象蒼勁有力,不像是中毒,著實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呀!」
太醫院兩位院判徐仲庭和陳德志在楊淮作了一個深揖,言語之中看似五味雜陳,但顫抖的面龐充斥著畏懼之意。
街坊們流傳著各種對楊家的說法,其中一個便是戰功赫赫的楊淮不惜以貌美的女兒勾結山賊企圖造反篡位;被山賊黑吃黑,簡直賠了夫人又折兵。
最近一個讓人咋舌的說法則是:權臣楊淮把楊曦藍縱容成一個草菅人命的夜叉羅剎。
楊淮朝前止住兩位院判作揖,言道:「二位同僚快快請起,不必自責!楊某孫女昏迷的數天,若非二位不眠不休地守在此處,恐怕她就一命嗚呼了!」楊淮懇懇道,語氣之中滿載著感激。
楊曦藍從他們的對話之中聽出自己好像得了什麼怪病?還昏迷不醒好些日子?她的思維明明是清晰的,這說法不是荒誕至極嗎?
楊曦藍內心呢喃著:兩個老不死應該是奉王命過來替自己診治,至於這「命」的旨意,莫不是讓外祖父得個莫須有的罪名,都是老生常談的手段了,我多躺一會讓聽聽你們二人如何忽悠。
陳德志躊躇著步子,緊蹙著眉頭道:「既然我等束手無策,我有個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都這個節骨眼上了!你就莫要繞圈子了陳兄!」徐仲庭著急道。
「多年前,城南的戲班有一戲子名曰『蘇三』,傳聞相貌俊美的伶人,生性風流,與六王爺的小妾白氏有染,又與戲班內一女子苟且!」他噎了一下繼續道:「怎知六王爺的小妾是沅陵巫族之後,此後便對蘇三下了藤蠱,與世侄女的癥狀,那是一模一樣呀!」陳德志神色入木三分,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只是一個披著太醫皮的說書人。
楊淮眉頭緊擰,將信將疑地問道:「按陳兄的意思,是我家曦藍被下蠱了?」
陳德志捋著長須,又道:「奇哉怪也,這事傳開了之後不久,蘇三便又安然無恙地出來唱戲!謠言不攻自破,六王爺的小妾白氏便對外稱之病故!有的說法是因為白氏的藤蠱被破了,遭到了反噬而亡!具體也不得而知!楊兄大可派人去城南打聽打聽?說不定能查出個所以?」
一通詭辯,楊曦藍嗤之以鼻,只是她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蘇三。
大抵是自己醫術不精,拿神鬼之說混淆視聽;不過是睡了一覺,哪來那麼多怪力亂神?陳大忽悠果然名不虛傳。
她剛想起來撕了他這張老臉,卻感覺自己全然使不上勁,像是被千萬條藤蔓縱橫交錯地環繞全身,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猶如千斤巨石。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囚室之中與她面面相覷的黑白無常,還有剛剛陳德志提起的「藤蠱」,彷彿將她的靈魂囚禁於這個肉體的囚牢,想到從此便如同堪折之花般卧於病榻,只能靠聽丫鬟們竊竊私語度日,不由得有些慌了神。
不久,楊淮派阿瑾前往城南打聽有關當年戲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