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囚心之藤(一)
楊曦藍躺在病榻上,慘白如紙的臉,血的紅潤似乎是一種奢侈;赤藤緊縛著她的身軀,滲入了她的五臟六腑。
隱隱約約能看銀白色的鱗片護住她的心脈……
少年靠近一步,她那脂玉般的臉上便顯現出一絲痛苦。
他靠近楊曦藍,藤便束緊一分,他知道強行靠近,必定是要絞爛她的五臟六腑,楊曦藍那盛凌之極的美便從此堪折。
迷瘴四起,血紅的藤蔓在緩緩蠕動著,繾綣在楊曦藍身上愈發緊縛,而這些都是無法被肉眼凡胎所見。
少年低聲呢喃著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語言,像是在念咒,也像是在解咒……
倏忽,窗欞上一個黑影,一隻身形肥胖的玄貓從窗外一躍,下垂的肚腩卡在窗的夾縫處,須臾之間一縷灰煙冉冉上升,玄貓化作人形,變成了個油膩的掌柜夾在窗欞之上……
「少爺,老奴回來了!」掌柜用力把身軀從窗的縫隙抽出,「咚」聲落地,旁若無人地拍了拍他墨藍色上衣上的灰塵,身後公孫氏等人防範性往後倒退了幾步。
驚慌之中,舒正直左腳拌了右腳倒坐在地上,手還不自覺地握著那似有若無的塵埃顫顫往後退,嘴裡喃喃說著:「哪來的妖……」
公孫氏的臉映出不尋常的冷靜,輕聲打斷了舒正直:「正直,不得無禮!」
掌柜睨了他們一眼:「井底之蛙,這個三界共存的世道上,有何足以大驚小怪!」
少年聞言眉頭微蹙,內心的焦灼讓額間滲出一層薄汗。
正直身後的阿瑾慌忙扶起舒正直,解釋道:「這是蘇公子的僕人,兩位並非妖魔鬼怪,正直叔莫慌!莫慌!」
「朱伯,查到什麼?」清靈的目光落在掌柜身上。
掌柜畢恭畢敬地回應:「回稟少爺,土地所言,楊府地下之赤色如血,名喚「血藤」。屬南方一帶司幽國的陵墓禁地之物,通常依附於陰氣極重的墓地,楊家這一株長得如此繁茂,汲取過多冤魂,故還影響了楊家的命數!」
公孫氏聞之,手中的錦帕都被捏出皺褶,似在隱瞞著什麼,
「榻中貴女並非尋常的蠱術,乃極邪之物,如非她體內有龍鱗護住心脈,怕是您楊家已經在辦喪事了!」少年壓著嗓子道。
舒正直一聲吆喝:「放肆!你們主僕二人竟敢胡言亂語詛咒我家少小姐!」
「放屁!我家少爺貴為天……」
胖掌柜的話被少年打斷道:「天道輪迴,無需欲蓋彌彰,大抵是在下無能,束手無策,最多不過五天,如十七年前般備好棺木!」
提到十七年前的事,公孫氏的心咯噔一下,神色詫異,過了好一會才緩緩張嘴:「我是先帝的親侄女,多年前,忠勇侯夏瞑企圖篡位未遂,老爺當時是夏瞑麾下的一名將士,揭發了夏瞑,得到了先王的賞識,成為了征南將軍,連連勝仗凱旋而歸,我便帶著使命指婚給老爺……」
說著,公孫氏稍作停頓,咽了一下;身後的華容臉上浸滿不安,俯下身在公孫氏耳旁說道:「夫人……」
公孫氏回望華容嬤嬤一眼,搖搖頭接著道:「我不過是公孫一族鞏固王朝一顆棋子,我的父親命我嫁到楊家來監視老爺是否有謀反之心,還讓我把施了咒的盒子埋在府邸的三煞位……」
「老夫人可是埋在了府中院子鞦韆之下?」少年問道。
公孫氏半晌無語,只是輕點頭。
華容嬤嬤反顧公孫氏神色黯然,接著公孫氏低聲說道:「婚後不久,小姐懷孕了,將軍奉命出征,小姐回郡王府養胎,一直都被好生照顧著,接近五個月時,小姐還是因體弱胎死腹中,引出胎兒時還能看見是個小少爺!」
少年聽著她倆的話,凝視著病榻眉心隆起,陷入沉思,不久又問道:「那夭折的胎兒現在葬於何處?」
「葬於楊家祖墳,與我死去的女兒葬在一起,因小兒夭折是不能立有墓碑,也只能與自家妹妹共享香火了!」公孫氏臉上雖爬滿悲色,語氣卻十分淡然,無處不滿載著違和感。
舒正直見三人東拉西扯一番都說不到點子上,忍不住問道:「那少小姐這情況如何是好?」
少年收起手中摺扇,環視了房間四周,吩咐道:「在下姑且一試,但可能要煩請各位幫個忙;舒管家,煩請你替我準備黑狗血、紅繩、符紙和筆,諸位請暫時離開房間。」
說罷,把身上的「扶搖書」放在楊曦藍病榻旁邊,凝視著她那蒼白的臉龐,聲調輕微言道:「睡多一會就好了!沒事的!」
溺愛從清澈的瞳孔中止不住地溢出……
少年退到門外接著吩咐:「林兄,能否找上兩隻年過半百的烏龜,另外還有一隻公的老鼠!朱伯,等林兄找到老鼠之後,你負責把黑狗血灌進去!」
「少爺!我不……」掌柜雙眼瞪得像銅鈴般大小,話沒說完就被少年一個眼神嚇得愣了愣,接著剛剛的話道:「少爺之命,我不敢有違……」
大家聽到少年的話,不由自主地把眉頭擰得緊緊的,臉上的疑惑和嫌棄都無法隱藏,但是礙於楊曦藍的性命,只能聽命。
領了吩咐,各自去準備相應的物品。
少年坐在院子的鞦韆上,地上的四照花、池畔的柳樹、似乎都有楊曦藍成長的烙印,但這種烙印似乎都是不合常理的。
「蘇公子與少小姐似有頗深的淵源,既是要幫我家少小姐,公子又何必讓夫人陷入如此難堪的境地呢?」舒正直一邊掃著落花,一邊問道:「公子也並非姓蘇,亦非凡人,對吧?」
少年遲疑了一下,隨之掛上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舒管家,你既知道我非凡人,又為何在眾人面前裝出一副愚昧之人的樣子?」
「老奴自小與將軍一同長大,隨將軍天南地北,有些事兒見多了便看得清了!有時候人蠢點慫點,未必不是好事!」舒正直低低一笑,繼續掃著地上的落葉道:「公子若是能救我家少小姐自然是好,倘若失敗了,便是得不償失了!」
地上已經無花無葉可掃。
「舒管家自是看到藤魘,又不告知將軍夫婦?等到在下出現,又與在下言明?」少年思量半晌問道。
「天道循環,因果自有定數!我不過一介凡夫,天命不可逆!怕遭天譴!」舒正直放下了手中簸箕:「東西差不多備好了,我去請夫人!」
看著舒正直徐徐而去的背影,不由得一陣心酸,可憐她出生喪母,因山賊父親而從小活在風口浪尖;有一個埋下蠱種的外祖母;還有一個見死不救的管家……
嘴角牽扯出一絲苦笑。
「少爺,東西都已經備好,可以開始了!」掌柜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少年,隨即便準備施法破蠱。
少年請公孫氏一同走進楊曦藍的房間,以紅繩的一端捆住楊曦藍的右手腕,另一端捆住三個銅錢和一隻年過半百的烏龜,在烏龜的龜殼上貼上寫好的符紙,另一張符紙塞進楊曦藍的口中,把「扶搖神籍」放在她的左手。
少年輕撫楊曦藍的發梢,輕聲道:「忍一忍,如果你醒了,無論多辛苦不要吐出符紙!現在無法在你的凡人之軀直接施展破蠱之術,我怕你會遭到反噬!」
說罷,又回頭對公孫氏言道:「老夫人!您在此處守著她,因為您是當初埋下蠱之人,她必須由您來守護,在我回來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吐出符紙,藤魘會從人的口中汲取靈氣,我把一道仙氣封在她口中,破蠱時,藤魘便無法汲取她的靈氣,倘若仙氣被破,您與她都性命不保!」
公孫氏謹慎地點頭,少年便出門朝院子走去,身後的掌柜滿臉疑惑地緊跟著,大口喘著氣急促地問道:「少爺,您這不是多此一舉嗎?明明是施個法的事情,非要如此大費周章!」
「她現在凡人之軀,若是承受神力遭到反噬,小心我把你燉了!」少年大步流星繼續道:「我施法替你開路,你沿路你到鞦韆下面去,打開盒子把灌了黑狗血的老鼠放進盒子里!」
「少爺!那老鼠……老朽……」掌柜略帶哭腔,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少爺喊道。
「我想,燉了你給蘇三補身應該也不錯!」一絲狡黠的神情浮現在少年的臉上,隨之「莞爾一笑」。
「老朽定不負少爺所望!」隨即一縷青煙化作玄貓,跟在少年身後,屁顛屁顛地走到庭院鞦韆附近。
阿瑾和舒正直正在侯著,院子緊張的氣氛讓兩人額角滲著晶瑩的汗珠。
少年緩緩而至,阿瑾快步迎上,雙膝跪地,言道:「蘇公子!您一定要救我家少小姐!」
「林兄快請起!在下定必儘力而為!」少年話音剛落,一小廝急匆匆跑過來稟告:「舒管家,老爺回來了!」
舒正直沒來得及反應,楊淮一身朝服,急急忙忙地趕來,二人立馬俯身向楊淮行禮,怎料楊淮見面便俯身向少年作揖:「回府途中,小廝已向我稟明一切,感謝公子相救,公子務必萬事小心!」
少年回禮道:「謝過將軍,避免誤傷將軍,請將軍於遠處等候!在下馬上就要施法!」
楊淮一等人退到院子在的玄關處,少年並不像江湖術士般要開壇作法又換上道袍等,只是一人一貓一龜階梯式站在鞦韆前,一直在喃喃低語。
大地頃刻間昏昏欲睡,天色逐漸變暗,雲幕也越發變得低沉;剎那間一道白光閃過,天空像被利劍被劃出一道口子,隨之而來的似刀劍亂舞,一道道銀光在天空竄動,又瞬間往少年身前的地面上襲來,連綿不斷的雷聲四起,少年身前的地面被撕裂開兩邊,皸裂出一條通往幽黑深處的小路……
玄貓叼著被黑狗血浸過的公鼠,拖著肥胖且靈活的身軀,直奔入小徑中,黑色的身形剎那便消失於視野中。
一盞茶的時間,一株銅盆般粗細的藤蔓從幽深之處冒出,血腥之氣隨之而來,讓人頭暈目眩;藤蔓周遭滿地都是暗紅色的腐水,似血非血。
少年手中符紙竟在手上自行焚起,此時病榻之中的楊曦藍汗如雨下,嘴唇開始微微顫抖;全身彷彿被烈火焚燒般灼痛,捆著紅繩的手臂之內似有藤條竄動,似乎將要從她單薄的身軀傾巢而出,靈龜上的銅錢劇烈抖動,隨之連靈龜躁動起來。
楊曦藍咳嗽不止,每一聲咳嗽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像燒紅的玄鐵灼燒著她的喉嚨,眼見就要把符紙咳出來,公孫氏慌忙上前,以錦帕捂住她將要吐出的符紙……
庭院中藤蔓纏繞得如張牙舞爪,一變二,二便四遞增式生長,全然有意識地想往楊淮處奔去,楊淮看著將要朝他迎面而來的藤蔓,內心的恐懼一圈圈的延伸開,直戳腦髓。
少年將幾張符紙撒於空中,符紙隨處飛舞,又極其緩慢地落於藤蔓之中,地上的靈龜原地打轉,藤蔓也隨著靈龜急速轉動,隨之藤蔓與符紙一同焚起,墜落於赤色的腐水當中。
楊淮倒吸一口涼氣。
「朱伯!情況如何?」
「少爺!除了棺木,旁邊還有用六字真言裹住的夭折嬰兒的白骨!」
「先端上來!」
主僕二人以腹語之術進行對話。
未幾,玄貓的身軀從皸裂的地皮中再次出現,身後還背著一副棺木,還叼著一個多年未腐的包袱,還清晰可見的六字真言,還能聽見裡面之物還「咯咯」作響。
玄貓踏出之際,地上的裂縫緩緩縫合,只剩地上殘缺不全的躺於腐水之中,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閨房中的楊曦藍也逐漸恢復平靜。
玄貓瞬間又化作人形,左手棺木右手包袱,他身前的少年揚起摺扇,凝視著地上的棺木和輕嘆口氣,冷冷道:「如果這世界只剩下寂靜,便不會有紛爭。」
閨房之內,楊曦藍緩緩睜開雙眼,符紙已溶於她的口中,膠住咽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公孫氏關切地問道:「藍兒,你醒了?」
楊曦藍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