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言靈法陣

第一章 言靈法陣

黑夜,像是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騰挪扭擺,以最醜陋的姿態朝著獵物靠近。月亮升起的地方,成千上萬隻蝙蝠朝言靈山頂而來,墨色羽毛如同漫天烏雲瞬間席捲了整片夜空。

梵音神殿以俯視眾生的姿態在黑暗中傲然聳立,古舊的城牆上爬滿了翠綠的藤蔓,如果不仔細去看,很難發現那毛茸茸的藤莖似乎正在不斷地蜿蜒伸展。翠綠色薄膜下隱約可見一條條交錯相連的脈絡,像極了暗紅色的血管,在月光的照耀下,那抹紅色不斷地豐潤起來。

神殿最高處,男子巋然不動地跪坐在一具石棺前,黑色的影子像是要與周圍的石雕融為一體。他緊抿著唇,刀削斧斫般線條分明的側臉凹陷下去,下巴上長滿了青灰色參差不齊的胡茬。

「你考慮清楚了嗎?」身後碩大的石柱旁一個黑衣黑袍的人影緩緩從陰影里踱步而來,如血的月光落在那青面獠牙的銀質面具上,看上去竟似是來自地獄的惡鬼,語氣輕佻,低沉中透著一絲邪魅,「引魂之術一旦啟動,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男子冷笑一聲,緩緩解下腰間的佩劍,放在石棺中那人身側,目光卻從始至終沒有落在那人臉上。

「動手吧,」他閉上眼,喉結微微顫動,「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你——」那人有片刻的震驚,目光灼灼,透過醜陋的面具,直直的盯著他……但是話至嘴邊卻只化作一句冰冷的警告,「她醒過來的那一刻,就是你死去之時。」

即使以性命為代價,你也不後悔么……

月影西移,時間每過去一分一秒,石棺中那人的身體便更透明一分。

他點了點頭,喉結微微顫動,「還望聖使,言而有信。」

「就算是為了老殿主,我也會全力以赴。」

男子起身往陣法中央走去,頎長的身影在夜色里依舊挺拔,昂揚。

狂風呼嘯,帶得塔頂旌旗獵獵,那畫滿符咒的明黃色旗幟此刻像是一道道催命符。黑衣黑袍的人影瞟了一眼五芒星陣中那座青銅鼎,目光稍作停留,便落在了石棺中那張近乎透明的臉上,而後不假思索於石棺旁的一處高台上緩緩落座。

刀片割破皮肉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沾著鮮血的匕首「叮」地一聲落在地上。鮮血如一串斷了線的珠子,急促而節奏分明地落入青銅鼎內。

「聽從神靈的旨意,尋找身上帶有月牙印記的女子。」

「在你的血流盡之前,我會守在這裡,維繫陣法。」

「要快……」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轉過頭又看了看石棺中的人,隱藏在面具底下的一絲笑意如暗夜裡悄然盛開的罌粟花。

「七日之內,若還沒有回來,那你便與她一起灰飛煙滅!」

......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女子紅衣似火,如同草原上最嬌艷的格桑花,衣袖翻飛,舞步輕盈。面前男子身披甲胄,盤膝而坐,手中握著一枚色澤明潤的玉白陶塤,那悠揚的旋律伴隨著女子歌聲飄蕩在湛藍蒼穹之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

秋日的呼倫貝爾草原景緻極美,而紅衣女子轉身時那凄美的笑容,男子眼底一閃即逝的落寞,彷彿為曠遠的藍天和無邊無際的草原添上了一抹憂傷的色彩。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欣賞著眼前如詩如畫的一幕。

唯獨一人,雙手插兜,輕輕搖了搖頭。

「卡!」頭戴鴨舌帽,穿一件灰色棉衣外套的中年男人面色不悅,抬手一指,方才那吹塤的男子一臉茫然的看過來,帥氣的臉龐即使為了角色需要而蓄了些許青灰的胡茬,依舊掩不去那稚嫩青澀的氣息。

「就是你,你怎麼回事?走位我就不說了,你自己看看你這眼神,你是將軍,你眼裡要有點兒東西你明白嗎?你自己再琢磨琢磨。」說完指尖往旁邊一挪,那紅衣女子立即面色一紅,手足無措地垂下了頭。

他剛要開口,身側一個纖細的身影躥了出來,穿軍綠色風衣和深藍色牛仔褲的年輕女子清淺一笑,開口道,「吳導,您歇會兒,我來吧,我保證下次一次通過。」

導演原本嚴肅緊繃的臉在看見眼前女子自信的模樣之後瞬間緩下來,大手一揮,隨她去了。她暗自鬆了一口氣,忙把嘴裡的口香糖拿一張紙包了扔兜里,就您老這脾氣,訓訓新人也就罷了,你要是一視同仁地對伊諾,別說這小妮子遠不像表面上這麼柔弱,就算她忍了這一時之氣,她身後那位年輕帥氣的經紀人兼老闆兼男友會善罷甘休么?

轉過身,不急不緩地朝那女子走去,臉上始終掛著一絲善意的微笑,「伊諾啊,你的舞跳得已經非常棒了,很美,真的!只是你對人物心情的揣摩還不夠,成悅公主為心上人送上這最後一支舞其目的是想把最美好的印象留給他,是希望一別之後,各自安好。所以說你的眼神里更多的應該是乾脆利落的東西,而不是不情不願。皇室女子為了家國而犧牲個人情愛的那種決然必然遠遠多於痛苦和眷戀,明白嗎?」這一番說辭先揚后抑,既照顧到了女孩子家脆弱的心靈,又深入淺出地把問題分析得條理清楚,至少楚某人的自我感覺還是很不錯的。說完還不忘拍一拍女子單薄的肩膀,順便關切地問了一句,「冷不冷,不然先穿上外套休息一會兒?」果然,眼前的美女滿眼感激地望著她,然後在前方几米處某導演嚴厲的目光下搖了搖頭,「謝謝楚梔姐,不用了,我不冷。」

莫日格勒河如一條湛藍的綢帶,蜿蜒在蒼茫曠野之中。河水澄澈如鏡,映著女子清秀的容顏,微風拂過,便漾起層層波浪,清亮的笑聲伴隨點點細碎的波光蔓延開去。

「楚副導!」一個小夥子扛著攝像機經過她身邊。

她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辛苦了!」

「小楚啊,你又偷懶了!」一個中年男子拿著一沓稿紙經過,順便和她開起了玩笑。

「編劇大人,您就別打趣我了,誰不知道我『鐵人楚』的稱號啊,向來是腳不沾地的。不然您可憐可憐我,讓導演給我放一天假?」她一邊將手機稍微挪開一面沖眼前的人無辜地眨了眨眼。果然李編劇立馬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快步離開了。

「小梔啊,又和男朋友打電話啦?」一位中年婦女扛著化妝包經過她身後,一臉意味深長的笑。

「劉姐,您這一嗓子,我這輩子估計是嫁不出去了。」腦子裡瞬間幾條黑線,就我這整天混劇組,幾時來的男朋友?

……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大家忙了一天都早早地進帳篷里休息去了,只剩她一人坐在草坡上,下意識地晃動著小腿,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拈著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笑容和煦,語氣輕柔。

「媽,你別聽他們瞎說,同事們在和我開玩笑呢,我做事向來勤勉你是知道的。」

「啊,我真沒有男朋友,有了我當然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呀!」她激動地差點跳起來,清秀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紅暈。

「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雖然忙了點,但是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很幸福。倒是媽,你平時上課那麼累,晚上一定要早點休息啊。」天色漸漸暗下去,許是河邊濕氣重,她緊了緊衣領,準備起身回去,「我知道啦,要多喝水,多吃蔬菜和水果,要早睡早起。一定一定要吃早餐,不能熬夜,熬夜會中年禿頂的嘛我知道媽媽……」她一邊絮絮叨叨地重複著往日里母親的囑託,一邊朝著不遠處亮著燈的帳篷走去。突然聽見一聲低笑自身後傳來,她轉過頭去,看見一位穿著奇裝異服的男子坐在馬上,雙手環臂,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那一刻,她竟然在那雙盛滿笑意的眸子里看見了深深的落寞,惆悵,疲憊,和……一絲失而復得的喜悅。她搖了搖頭,一定是入戲太深所以才會莫名其妙對一個陌生人的眼神如此過度解讀。

「你是新來的群演嗎?怎麼沒見過你?」雖然整部戲的主角配角人數非常之多,但是身為副導演的她還是記得很清楚的,這人服裝也不太像南北朝時期的樣式,還有那馬鞍,雖然天色很暗,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分明就和他們平時使用的道具不是一個檔次的。

「群演?」他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偏著頭道,「那是何物?」

「我說,你是演戲演傻啦?」心想,這人膽子忒大竟然敢戲弄本導演,她決定轉過身不予理會,隨即溫柔地對電話那頭說道,「媽,不用管他,一個群演而已。」

身後那人輕輕扯了扯韁繩,跟了上來。目光卻落在女子纖細的脖頸上,一頭青絲被綰成簡單的髮髻,用一根鉛筆鬆鬆地固定著,墨綠色的衣領下隱約可見一處小小的痕迹,目光落在那彎細細的月牙上再也無法移開……

楚梔繼續抬頭挺胸目視前方。

「跟我去一個地方可好?」他依舊不依不撓地道,語氣卻柔軟了許多,像是強撐起精神似的。

哼,就不理你,把你當空氣!她一面加快步伐,一面語氣溫柔地道,「媽,那先這樣了,改日聊。晚安。」剛掛斷電話,她就對身後人毫不客氣地吼了一嗓子,「你再跟著我我可報警了啊!」

「你可知道我見你一面有多不容易,難道你連這唯一的心愿都不願意滿足我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那尾音居然帶了一絲顫抖,「我......我只剩下最後一個時辰了。」

她停住了腳步,驀然回首,那人的臉容逆著月光隱在一片黑暗裡看不分明,而一雙眸子卻閃爍著明亮的光澤。她動容了,雖然早知道心軟的代價會這麼悲劇她打死也不會回頭,然而她畢竟還是心軟了,「你說吧,去哪兒?」心道,哼,頂多就是一個想走後門的小演員咯,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只見那男子一緊韁繩,一陣風似的在身旁掠過,長臂一撈,便覺得有人輕輕托起自己的腰。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坐在馬背上了。不禁感嘆了一句,「好身手,做群演可惜了。」

「我可以認為,你是在恭維我嗎?」身後的人在她耳邊低聲道,微熱的氣息噴在脖頸上很是不自在。她含糊地「嗯」了一聲,便往前挪了挪,但是那人居然很不自覺地也往前挪了挪,雙臂始終將她圈在懷裡。

「那個,兄弟啊,我很熱,麻煩你能不能稍微離我遠一點。」她尷尬地笑了笑。

那人倒是沒有難為她,很配合地往後撤了一點點,隨即又道,「脫啊。」

「啥?」她瞬間滿腦子黑線。

「你不是說熱嗎,那就把外袍脫了。」某人居然還滿眼無辜狀,臉不紅心不跳地望著她。

「不用……不用了,我又有點兒冷了。」說完之後她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心道,楚梔啊楚梔,到今天才發現你的情商真不是一般的捉急啊。果然那廝一臉諂媚地自動貼上來,「你冷啊,那就抱緊我。」見過投懷送抱的,沒見過這麼拐著彎投懷送抱的。

「那個,兄弟啊,專心騎馬,注意路況。」她抖了抖滿身的雞皮疙瘩,乾笑了兩聲。

「叫我阿啟,你以前都是這麼叫的。」

她努力在腦海里搜索著這個名字,小學?初中?高中?總不會是大學同學吧,她不記得有叫這個名字的啊。瞬間靈光一閃,對了,也許是在福利院認識的小朋友,自從小時候大病了一場,以前的事就不太記得了,母親也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她努力在記憶里搜索著一個叫「阿啟」的人,直到想得頭微微發痛也絲毫想不起來,她索性放棄了。

「你要帶我去哪?」

話音剛落,便覺得耳畔的風似一道呼嘯而過的閃電,挾雷霆萬鈞之勢彷彿要生生把空氣撕裂開來。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能憑藉幾不可聞的馬蹄之聲和強烈的顛仆震動來判斷前行的速度。聽過飆車的,沒聽過飆馬的,心道,兄弟你好任性說加速就加速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我帶你回梵音神殿。」他一手握緊韁繩,一手繞到她身前,寬厚的手掌為她遮擋了利刃似的寒風,她隱約感覺到那並不光滑的掌心上似是結著一層厚厚的繭。

她向來喜歡冒險追求刺激,倒也不因此刻的速度而心生畏懼,只是有點兒好奇這除了草還是草的地方能有什麼新鮮地兒,要知道,方圓十幾里她可都是了如指掌的。

她將眼睛眯成一條縫,透過橫在眼前的手掌指縫往外看去,頓時疑惑萬分,這附近什麼時候多了一片樹林?這麼一想,背上立刻驚起一層細汗,黑燈瞎火,孤男寡女,小樹林……她簡直不敢往下想,心道,楚梔啊楚梔,自作孽不可活早知如此當初何必上馬?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和僵硬,身後男子笑了笑,「月兒別怕,很快就回家了。」聲音太小,瞬間就飄散在風裡。

烏黑的駿馬旋風般穿梭在樹林間,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觀看一場奇特的表演,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儀式!作為一名導演,她拍過的古裝劇不在少數,這種場景過於詭異,但她竟然隱隱覺得有點兒熟悉,卻想不起來,只道是曾經在哪部戲里見到過。

她膽戰心驚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深褐色的樹榦上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又似乎泛著淡淡的血色。無奈地抬頭望天,卻發現透過參天古木,看見的是一輪碩大的血紅的圓月。此時的楚梔要是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某種陣法,想必就算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從馬背上跳下來。眼前景物越來越模糊,甚至開始扭曲變形,她以為自己就要失明了,下意識地就去抓橫在眼前的手,卻忽覺身後一空,那手亦瞬間消失在視線里。

「啊!」她尖叫了一聲,隨即便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前方几步之外赫然就是一處懸崖!而就在她愣神的瞬間馬已經來到了崖邊,她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飛快地下墜。

下落的過程中,身子變得很輕很輕,像是一個沒有絲毫重量的遊魂。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她還在等她回家……

閉上眼,彷彿聽見有人在說話,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在山谷間不住回蕩。

「月兒……」

「我們回家……」

一遍一遍,溫柔繾綣。

與此同時,占星台上黑衣黑袍的男子猛然睜眼,銀色面具下的瞳孔一縮,猝不及防地噴出一口血。

他迅速起身,風一般掠到石棺旁,卻在看見石棺中那人依然沉睡,皮膚卻從透明逐漸變得如同常人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軒轅啟,我不會讓你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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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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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言靈法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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