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運籌帷幄·臨
當初賀臨寫奏疏呈報朝廷,其實一共寫了兩份。
此時交到秦淵手裡的,是賀臨寫的第一份,裡面寫錯了一個字,她覺得不滿意,重新寫了第二份交到了通政使司那邊,有錯字的這份便留了下來。
秦淵自幼喪母,是在太後宮里養大的,太后雖然不是當今皇帝親生母親,只是嫡母,但身份尊貴顯赫,手段不弱,對他教導更是嚴格。
因此雖未得景歷帝器重,官場里的那些彎彎繞繞,秦淵並不是一竅不通。
看完這本奏疏之後,他很快聯想到杭州知府對賀知縣通倭案那麼快的判定速度,也察覺到了裡面的貓膩。
恐怕這個通倭案,是真的有冤情……
秦淵垂了垂眸子,將奏疏重新放回去,沒說話。
小桃打量了他的神情半晌,咬了咬牙:「王爺,我家老爺說,如果您不想插手,只要您能想其他辦法,將這份東西呈到上面去,於江山社稷是一大功德,浙江百姓,都會感念您的大恩!」
秦淵不由感到意外。
這個賀知縣居然還能預判到自己的決定?
實際上,穿越來了之後,賀臨很快整合好了各種信息。
當今皇帝有八個兒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早夭,活下來的皇子里,身為太子的二皇子,和近些年來頗得聖眷的六皇子,逐漸成了朝廷里的兩大黨派,明爭暗鬥。
而浙江官場,便有不少這兩大黨派的人。
杭州知府高瀚遠,便屬於六皇子黨。
這也是高瀚遠為什麼有這麼大的能量,能將賀臨的奏疏,從通政使司那邊攔下的緣故。
因為他背靠的,是六皇子這座大山。.
而去年貪污賑災款,聯合商戶兼并土地的事情,高瀚遠多半不是獨一份,肯定有不少六皇子黨都參與了進來。
賀臨想子將此奏疏呈至朝廷,但她也知道,這件事子並沒有好處,相反的,還都是壞處。
因為這個奏疏若到御案之上,浙江官場勢必要掀起一陣不小的風波。
不管是牽連了六皇子黨還是太子黨的人子都是會被他們記恨上的。
只要秦淵稍微聰明一點,都不會攪和進這灘渾水裡來。
可賀臨既然讓小桃來找他,自然也不會選擇一條死路。
浙江官場里,還有不少皇帝的觸手。
這些觸手,名叫錦衣衛。
他們隱藏的很好,身為七品知縣的賀臨當然不清楚哪些是錦衣衛的人。
但身子的秦淵,一定是有渠道的。
只要秦淵能將這份奏疏暗中交於錦衣衛,一來,他不會牽扯進來,被六皇子記恨。
二來,賀臨也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這些,全在秦淵的一念之間。
***
牢房臟臭,昨晚小桃走了之後,賀臨就靠坐在牆邊,一晚上沒怎麼睡。
等到了白天,實在是熬不住了,才縮在牆角睡了一會。
可比起現下的環境,更讓她焦心的是小桃那邊還沒有任何消息。
但她身在牢獄中,有心也無力,只能等消息。
等這個字,最是煎熬。
一直到後半夜,她迷迷糊糊的靠著牆睡著,聽到一陣開門的動靜,清醒過來。
抬頭望去,只見門口那人一身連帽黑色披風,寬大的帽子將臉擋了一半,但披風下,那件月白織金圓領袍可見來者非凡人。
雖然沒有什麼特別證明身份的東西,但賀臨已經知道來者是誰了。
她扶著牆起身,彎腰作揖:「瑞王殿下。」
秦淵沒說話,靜靜的望著她。
牢房陷入沉寂,賀臨沒等到回復,便一直保持著彎腰作揖的姿勢。
腰快酸的時候,才聽到他笑了一聲,摘下帽子道:「本王什麼都沒說,就被你猜出來了?」
賀臨這才直起身子,看見他的全臉,心下有些意外。
雖然知道瑞王年紀不大,但沒想到相貌也是一等一,高挺鼻樑之上,一雙帶笑含情桃花眼,配上這身月白袍,整個人如玉如竹。
這打量不過一瞬,快到秦淵都未曾察覺,她便收回目光,恭敬道:「能在此時來此地的,只有可能是王爺。」
秦淵早年遊歷山川,大大小小見過不少官員,像這種七品的小官,見了他都是誠惶誠恐,可眼前這個賀臨,即便處境已經如此糟糕,卻依舊泰然自若,腰背筆直。
他眯了眯眸子,忽略她臉上的血污,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笑:「你家婢女一口一個老爺,本王以為你起碼是不惑之年,卻不曾想如此年輕,還……如此俊朗。」
即便是滿臉血污,都擋不住的秀氣俊朗。
秦淵不知道,在賀臨未曾中進士之前,小桃都是叫她少爺的。
但她後來當了官,要是還叫少爺,就顯得威嚴不足,因此改口叫了老爺。
這個瑞王,只有零星一些相關的消息存在賀臨記憶里,本以為是個成熟儒雅的公子,可沒想到性格有點弔兒郎當?
但賀臨清楚,能親自到這裡來見自己,證明他已經看透了自己的企圖。
所以這個瑞王的城府,必定沒有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牢獄臟陋,恐濁王爺雙目。」
秦淵沒有理她這句客套,說:「你的東西本王收到了。」
收到了,然後呢?
是還給小桃了,還是按賀臨的想法,送到了錦衣衛那裡去?
沒有下文,秦淵也是故意不說下文。
就是想試探賀臨的反應。
而賀臨聽完,並沒有什麼反應。
秦淵都親自到了大牢里來,顯然是對她十分感興趣,既是如此,那份奏疏多半已經被處理好了。
如果他拒絕了小桃,沒有插手這事,犯得著大半夜費勁跑來這髒兮兮的牢里見自己一趟?閑著沒事來散步嗎?
所以,從秦淵踏進來的那一瞬,賀臨對他是否會幫忙送奏疏這件事已經下了定論,才能泰然自若。
秦淵等了片刻,見她一直沒開口,依舊施施然的站那,才反應過來,自己試探的企圖已經被眼前這個傢伙看穿,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問:
「你有沒有想過,水至清則無魚,官府貪墨的事情不在少數,皇上肯定早有預料,如今此事已過去一年,新的河堤都修好,百姓也已經重新安居樂業,萬一皇上不想多生事端,將你的奏疏壓下來,你待如何?」
說完,又看了看這周圍,補上一句:「在這牢里等死嗎?」
秦淵對賀臨的印象,就是一個聰明人。
所以,除了他之外,賀臨還會不會有其他的出路,秦淵有些好奇。
然而,在賀臨看來,他的問題顯然就有點多餘了。
官員貪污的事情,皇帝或許能忍。
但這杭州知府,居然有能力攔下奏疏,可見浙江被六皇子黨滲透的有多嚴重。
這是皇帝絕對無法容忍的。
簡而言之就是,你貪污,我辦不辦你是我的事,但你破壞我的知情權,把我蒙在鼓裡當猴耍,那你就完了。
但這些話,當然不能對秦淵講。
賀臨一字一句:「臣雖上任淳嶺知縣不到一年,但自認對淳嶺、對浙江百姓,都是盡職盡責,若結果真無法改變,即便是死,也問心無愧。」
話說到這裡,秦淵也不藏著掖著了,「你的奏疏,本王已經讓手下交給了錦衣衛,可即便錦衣衛八百里加急送進京師,至少也的時間,而你,兩天後就要被問斬。」
賀臨垂了垂眸子:「王爺深夜至此,定然不是來提醒臣之死期的。」
在現代,賀臨是個生意人。
生意人最應該擅長的事情,便是盤算,計較利益得失。
自己問斬的時間,會比奏疏到京師的時間要早這件事,賀臨當然是想到了的。
而她也站在秦淵的角度考慮過,如果秦淵會救她,是為什麼要救,能得到什麼好處?
答案是,有利也有弊。
利是什麼,弊端是什麼,她想的清楚,但不知道秦淵的想法,也並沒有百分百的把握,秦淵就一定能救自己。
只是眼下,她的救命稻草只有秦淵。
而如今,秦淵顯然是已經做出了選擇。
秦淵笑了起來:「本王真是好奇了,你這樣的聰明人,到底是怎麼淪落成如今這般田地的。」
賀臨語氣感慨:「也曾年少氣盛,見世道黑暗,心中不忿,如今才明白,聖人之書是拿來讀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作為一個讀書人,最後的那句話若被什麼夫子先生聽到,定然是要與賀臨吹鬍子瞪眼辯論一番的,可秦淵並不覺得生氣,反而眼裡還有點欣賞。
他貫來不喜歡迂腐的讀書人。
「為何覺得本王會救你?若本王只將奏疏交於錦衣衛,不管你死活呢?」
「景歷二十六年,黃河泛濫,王爺曾領聖命赴河南賑災,即便是兩年後,臣從福建赴京趕考,途經河南,還能聽見河南百姓贊王爺賢德仁愛,臣並不肯定王爺會救我,但在臣眼裡,若說誰能為這污濁不堪的浙江官場帶來一縷清風,便只有王爺。」
這番話雖然聽著有馬屁的嫌疑,但也不失真心。
六皇子黨在浙江並不幹凈,太子黨也沒有好到哪去。
兩方是一個饅頭踩一腳,都不是啥好餅。
瑞王雖然是閑散王爺,不得寵,但曾經是實打實的為百姓辦過事的。
就是不知道如今還是否不改初心。
聽完她這明捧的話,秦淵倒也沒有飄,只是笑了一聲,揮揮衣袖,轉身走了。
「恭送王爺。」賀臨彎腰作揖。
秦淵腳步一頓,轉身看了她臉上髒兮兮的血污一眼,將手伸進袖子,拿出一方手帕,掛在那柵欄之上,這才轉身離去。
聽到腳步聲遠去,賀臨才抬起頭,看到那方白凈的手帕,愣了一下,很快明了,這是秦淵留下給她擦臉的。
取下那方手帕,賀臨避開額上的傷口,仔細將臉擦了擦。
現在要做的,便依舊是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