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五章
月至中天,蔥籠的樹影斑駁地投影在落地窗前的地面上,水銀般的光華里,樹影隨風輕輕搖曳,說不出的靜謐,也說不出地魔魅。
房間正中央的大床上隆起一大兩小三個人影,在這清冷的月夜裡,寬闊的白色大床上,明明躺足了三個人,但躺在靠近窗前位置的那股大的人影,看上去愣是莫名多出一種寂寥和不安,好似缺了半邊的圓。
他拿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時不時加重的喘息,都在在顯示了,即使是進入了夢鄉,他進入的也一定不是香甜的夢鄉。
瞿白的大腦清晰地能感知到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對他來說,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他都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和瞿青如此無怨無怒地安靜地坐著,是的,既不怒目相向,也沒有互相扔刀子,更沒有如他早先想象了千萬遍的那樣,將對方狠狠輪一遍,他們只是很安靜地,面對面地,坐著。
「怎麼說,我算救了你倆兒子一命吧?」瞿青用那張和瞿白一模一樣的面孔說著話,語帶笑意,「給個笑臉這麼難?」
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相互對視著,一方臉上噙著一抹難辨真意的笑,另一方則面若寒霜,絲毫好臉色都懶得施捨給對方,尤其在瞿青的話語落後,瞿白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
瞿白克制地握住垂在兩側的手心,深呼吸了幾下,終究還是沒忍住,手袖化風,甩了瞿青一巴掌,看著對方毫不躲避地受了一掌,即使知道這只是個夢境,瞿白的心情也稍稍有了些好轉,哼了哼,「……」
算他識相,起碼這個男人沒向他宣示自己對兩個孩子的主權問題。瞿白翻了翻自己的衣袖,再次看向對方。
「我要走了……」瞿青用舌頭頂了頂自己挨了一巴掌的腮幫子,眼中閃過戾氣,最終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收了其他情緒,只靜靜地看著瞿白,眼神平靜地說著這句話。
「你死了。」瞿白毫不留情地揭開對方含含糊糊的話語里意圖美化的事實,當天瞿白雖為了兩個小傢伙先一步離去了,但在場的人可並不少,在瞿青和姬月二人雙雙慘死的是夜,瞿白就已經得知了這一消息。
瞿青明顯地怔愣了半晌,然後才宛若自語般地呢喃道:「你還真是……變了很多啊!」
「你倒是從未變過。」瞿白冷冷地接話。
瞿青盯著瞿白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兩人就這麼詭異地靜默地相視無言,久久之後,瞿青才站起了身子,再次說道:「你變得……倒是更合我心意了,只可惜,我要走了,她在等我。」
瞿白聞言,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瞿青身後一眼,遠遠地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紅色的衣衫,影影綽綽,看不清容貌,很模糊,但瞿白依舊一眼就認了出來——姬月。
他譏嘲地捲起嘴角:「你還真是……死性不改。」
瞿青倒是露出了一個異常高興的笑容,側臉低頭看向瞿白,「還是你懂我,反正我騙了她一輩子,不妨繼續騙下去,一個謊言,換一個生死相隨的人,賭局是我輸了,但至少,這一點上,我賺了。」
瞿白意味不明地譏笑了兩聲,懶得接他的話。
瞿青最後看了一眼瞿白的眼,然後甩著袖子慢悠悠地朝遠處的紅影走去,模糊的紅影倒是趁著瞿青走向她的這個時間,深深地對著瞿白作了揖,而後,等到瞿青走到她面前時,兩人一起消散在一片混沌中。
直到瞿青的影子完全消散,瞿白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垮下雙肩,心頭空落落的,說不上是解脫是釋然還是空洞的感覺更多。
他緩緩地將手掌打開,低頭看了看對方消失的一剎那,忽然出現在自己手心裡的東西。
兩顆糖球,還是那種在現實世界里早已消失了十多年的糖球,一角錢兩個的糖球,一紅一綠,鮮艷的顏色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瞿白怔怔地盯著糖球發了會呆,而後鬆開了手,糖球從指縫中漏了出去,掉落在一片混沌的意識海里。
「你騙了姥爺……」瞿白滿眼驚訝地指著瞿青,看著對面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白嫩小臉蛋,五歲的瞿白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為什麼能眼不眨氣不喘地將謊言說得宛若事實。
瞿青眨了眨眼,掏出姥爺剛剛因為他們這幾天「沒闖禍「而獎勵給他們的糖球,數了又數,一共六顆,瞿青眼皮子一眨,只分出一顆遞給了臉上還掛著淚痕的瞿白。
「你除了哭鼻子愛告狀還會幹什麼,被人揍得嗷嗷叫那會怎麼不會喊人。」瞿青稚嫩的臉上一片鄙夷,讓瞿白小小的自尊很是受傷。
「反正我是打了黑二,可這件事除了你跟我,就只有還躺著不會說話的黑二知道了,等他能說話了,我們都家去了,再說了,姥爺又不是問是不是我打的,他是問我們看沒看到誰打得黑二,我當然沒看到,我當時不是忙著打人嗎?怎麼就是騙了?」瞿青轉動著眼珠子,狡詐地辯解。
「他最後都說認輸了,但你還是差點拿磚頭砸死了他!」小小的瞿白不禁拔高了聲音。
瞿青厭惡地瞪了眼瞿白,分出去的那一顆糖球又收了回來,嘴唇撇了撇,忽而道:「他要死了,那也是因為你,我是看你挨打,才上來幫忙的,不然可不關我的事,他揍得又不是我。」
只是對方一開始就將你錯認成我了而已,瞿青掩去了這句話不說,只瞪眼看著瞿白。
瞿白張了張嘴,說不出反駁的話,他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瞿青看著這樣的瞿白,小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終於高興起來,將手裡的糖果增加到兩顆,塞給了瞿白,「走吧,走吧,去尖頂那裡玩兒,那裡有叫天子。」
說著,不等瞿白拿住了手裡的糖果,瞿青拽著他的手腕就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哼著他們的姥姥教給他們的童謠。
「紅尖塔下一座樓,樓里住著一家人,爸爸媽媽爺爺奶,還有阿哥和阿弟……橋外橋,樓外樓,橋下壘樓房,樓里住人家……」
「哎!等等,等等,我的糖果,掉了掉了……」慌慌張張里,五歲的瞿白忘記計較自己的胞兄說謊的事情,手裡僅有的兩顆糖果也在磕磕絆絆的奔跑里順著手指縫掉了出去。
畫面忽而一轉,年幼的瞿青瞿白被兩個破布娃娃一般的雙生子取代。
雙生子由小瘦猴一樣的小丑孩子一點點地抽長長大,變成了兩個白嫩的娃娃,娃娃們笑著喊爸爸,哭著喊爸爸,撒嬌地喊爸爸,闖禍之後喊爸爸……各種各樣的小崽子的畫面如走馬觀花一般,輪番而雜亂地從他的腦海里躥過,最後停留在兩個小傢伙瘦巴巴可憐兮兮地相擁著暈倒在地下室的畫面上……
瞿白心一慌,儼然忘記這只是夢境,伸手出去要撈起兩個小崽子,卻只撈到一片空,當下,心裡一落空,身體像失重似的不斷下墜。就在瞿白抑制不住心底不斷湧起的恐慌時,他下墜的身形忽然就頓住了,胡夜憑空出現接住了他。
胡夜將他抱到安全的地點平穩放到地面上,兩個消失的小崽子也一左一右出現在他身畔,他心中忽然就全然的安穩下來,他低頭左右各看了看,摸了摸兩個小崽子的腦袋后,正欲去拉胡夜的手時,卻發現,胡夜整個人卻自下而上著了火,而胡夜卻恍若不知一般,只徑自看著他笑。
瞿白正欲開口叫出聲時,卻被對方探過來的唇封了口,只一瞬,對方便飛速地離開了,火焰已經燃到了頸項之際,眼看胡夜整個人就要被火團包裹住的時候……
現實中的瞿白,猛地驚坐起來,頂著落地窗前搖曳的樹影,足足怔愣了三五秒鐘的時間,才緩緩回神。
他動了動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圈自己所處的環境,確信自己剛才的一切確實都是夢境后,才伸手抹去額前的虛汗,將頭髮耙到後面,然後側臉低頭看了看身邊躺著的兩個小傢伙。
兩個小傢伙一番折騰下來,外傷倒是沒有,就是被瞿青藏在地下室的那段時間裡,也是生活在食物充足的速食品堆里的,餓倒是沒有餓到,但是,卻真的是被嚇得不清,身形上,也消瘦了一些。
兩個孩子自被瞿白從地下室叫醒直到安全帶了回來,兩個孩子對瞿白的依戀程度無形中又攀升了一個階梯,時時刻刻都要跟在他身邊,但卻絕口不提這分別的幾天中有關於瞿青的任何事情,也絕口不問為什麼會有一個和瞿白一模一樣的人出現。
兩個小傢伙的這種不安和躁動讓瞿白心底升起一股深厚的無奈和漲悶感,他花費大心血養得如珍似寶的兩個小崽子,只因瞿青的一番算計,就變成如此模樣,每每想到此,瞿白就有將瞿青提溜出來鞭|屍的衝動。
瞿白也想對陣下藥好好撫慰兩個孩子,但兩個小傢伙在和瞿青相處的期間到底經歷了什麼,又或者瞿青說了做了什麼,他一概不知,根本無從下手,想來想去,最終只有靜待時間能將他兩個白嫩可愛又自信活潑的小傢伙重新帶回來。
兩個孩子此刻睡得倒是真的很熟。瞿語霸道地將瞿言整個圈在懷裡,小胳膊小腿全部化成了繩索,用來禁錮比他身形小的瞿言了。只是,即使這樣,瞿語也睡得不夠安穩,小眉頭似皺未皺,顯然,還帶著點不安。
比起他,瞿言就安適多了,除了被禁錮的緊了,要不滿地哼唧兩聲,掙點縫隙外,小臉都睡得紅彤彤的,小嘴也微微張著,幫助自己呼吸更為順暢些。
瞿白盯著兩個孩子看了半晌,才輕輕伸手將摸了摸瞿語的腦袋,附到他耳邊低低地呢喃寬慰起來:「小語,我是爸爸,你們回家了,我是爸爸……」
等到瞿語眉宇間的那股清淡的不安消散后,瞿白才重新直起身子,將兩個小傢伙身上的被子掖了掖,順勢摸了一把瞿言的小臉蛋,嘴角逸出一絲笑意。
他撩開身上的被子,走到窗前,定定地朝霧靄濃厚的小院外面遠目看了一會兒,小院外的濃霧是他借了那位古修士的指點布上的,但終究只是一時之計。
瞿白又想到那個夢,同時想起那天胡夜問得問題,他忽然就感覺自己的心就猶如這霧幕一般,濃厚地揭不開,但等到這霧幕被吹散的同時,也就是風雨席捲而來的時候了……
「怎麼還不睡?」一道溫厚的氣息席忽然席上瞿白的後背,噴在他的後頸處,他微微側了側頭,避開這陣酥|癢的感覺。
他的身體下意識地朝身後的熱源靠去,等後背完全貼上了對方強健有力的胸膛時,他才尷尬地想起,其實他們應該算是在冷戰中的。瞿白僵直了身體,死活不再靠近對方。
身後的胡夜悠悠嘆了一口氣,狀若無奈地說道:「是我錯了,我那天不該問那個問題。」
瞿白聽他主動提起這茬,僵直的身體無意中便鬆弛了下來,意識不受控制地飄回了那天。
那天,他抱著失而復得的兩個小傢伙,眼中再看不見其他,待回到家,將兩個孩子安頓好徹底松下一口氣的當下,他便聽到了身後男人的一句問話:「我和兩個孩子……誰在你心裡重些?」
當時他本能地準備張口就言自然是兩個孩子,但在話語尚未衝口而出的剎那,胡夜卻像先一步已經知道了答案似的,立時從原地瞬移走了,讓他的答案根本沒有機會衝口而出。
自此四五天過去,胡夜整日整夜地泡在練功房中打坐,而兩個孩子也見天地纏在瞿白身邊,無形中,兩人便如冷戰一般過了四天,直到現在……
瞿白感受到對方主動示好的意圖,想想自己那天的種種行為,無論是先期無理由的埋怨和怨懟,還是後面那傷人的直白的反應,其實都是他的錯,只是他這幾天確實一心掛著兩個小傢伙,二來,他又覺得胡夜那天的問題太過尖銳,排除兩個小傢伙,他已經是自己心間最重要的那一員了,三人其實早是不分伯仲的,又何必故意問這樣的問題。
只這麼一想,他又拉不下臉去主動找胡夜,一拖再拖,最後還是對方主動過來,瞿白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側過身體,主動伸手環住對方的腰,將腦袋埋在對方的鎖骨處。
嗯,還好,他夠識相!瞿白迷迷糊糊地想。
胡夜看著瞿白這幅迷瞪的樣子,心間便動了動,他瞥眼看了看床上的兩個小傢伙,神色黯了黯,捏住了瞿白的腰,附身到他的耳際:「我四天沒洗澡了,陪我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