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斬紅顏
天南山上的刀軒劍廬黃花居,曾經是清聖的修行地,武林中一個近乎不可觸及的高貴之所。它的主人一劍萬生、一刀萬殺,更是刀劍雙聖,閉絕塵俗的高人。
在無數敬仰與推崇背後,此地卻含藏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
秋風深夜,星稀月薄,映照著年久的長牆,兩扇巨大的玄色木門依稀可見往昔古樸猶勁的雕刻。被慘淡的夜色照著,顯得陳舊蒼茫。
黃花居的前庭,蔓沿生長著一片無邊的白蘆黃荻,似乎被夜露凍成了霜雪,凝肅地低垂著。
遠處傳來不成調的歌吟,似斷似續。
「……宿命分冥簡,閬台映元仙;相望思天涯,美人隔雲煙。雲煙何浩浩,揮劍破九天;不許浮雲散,斷我意中懸……哈哈……不許浮雲散,斷我意中懸……」
散亂的笑聲中,挾帶著肅肅的劍氣疾刺聲。
月光灑在翠竹林中,使雜草蔓生的劍亭似乎撒著一層白霜。
劍亭內,身裁修長,面若冠玉的男子似乎在練劍,每吟出一句,隨手便揮出一式凌利的劍招,劍氣不時划斷遠方的枝葉,在冰涼的月下劃出幾道一閃即逝的白光。
能以真氣劃出劍光,他的內力實已到了爐火純青、稀世罕有的境界了。
然而他的下盤微顯浮亂,臉上的神情雖平靜,眼神卻散亂悲愁。越是揮練劍招,他的神情越是難以平靜。
不知為何,他眼中升起怒火,右手一揮,一道凌銳的霜氣自中指間划空射去!
一整排粗大的翠竹應聲橫斷,窸簌倒亂了一地。
一劍萬生望著自己的手,手正微微顫抖著。他現在只痛恨一件事,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給葉小釵兩年的時間?為什麼不在當時一劍殺了他?
「道友。」
一刀萬殺終於走了出來。
一劍萬生放下了手,步回亭中,默默坐了下來,取了石桌上的酒壺,自斟自飲。
一刀萬殺嘆了一聲,步到他身邊,道:「道友,你這是何苦?你如此自暴自棄,如何殺得了葉小釵雪恨呢?」
一劍萬生望了一刀萬殺一眼,仰首飲盡杯酒,道:
「我喝酒只是為了要穩定我的情緒。」
一刀萬殺道:「那麼你認為我們何時要再找葉小釵決鬥?」
一劍萬生握杯的手緊了一緊,臉色鐵青,哼了一聲,道:「隨時!」
一刀萬殺上前一步,手撐在桌上,放大了聲音:
「那麼你就應該專心修道練武,不是這裡飲酒自傷!」
「不需要你多事!」一劍萬生怒道。
「我看你是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你怕再次敗在葉小釵的手中!」
一劍萬生聞言,原本已上沖的酒意化作一腔震怒:「你胡說什麼?你怕的話就不要去!這原本是我的事,我沒要你幫我!」
一刀萬殺氣得差點一把抓起一劍萬生的衣領,卻拚命忍了住,道:
「你知道你現在成了什麼鬼樣子?你根本勝不了葉小釵了!」
一劍萬生哈哈大笑,站了起來,道:「葉小釵算什麼?他絕對不是我的對手。你說對不對呢?蕭姑娘,來,乾杯!哈哈哈……」
一劍萬生歪歪倒倒,又是一口飲盡了杯中酒。一刀萬殺氣惱萬分,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氣得重重一拂袖,轉身大步離去。
他沒有看見背後的一劍萬徨神色落寞地甩開了酒杯,頹然坐倒。
一刀萬殺大步奔出了黃花居,與道友同修超過一甲子,竟會落到這種地步,是他從未想像得到的。
「啊……道友一劍萬生完了,完了!」
本以為他自捉風成石中被解放出來之後,想法會產生改變,比以往超脫。想不到他竟變本加厲,懷憂喪志若此。一刀萬殺從前不敢想像的局面,終於出現了。
一劍萬生再這樣下去,不要說打敗葉小釵雪恥,就連他能不能繼續修練、辟俗得道,都很難說。一想到一劍萬生一生修為將要毀於一旦,一刀萬殺便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要如何挽救道友呢?唉……看來只有殺掉蕭竹盈,斷絕情根,這樣才能使他恢復成原來的一劍萬生!」
一刀萬殺凶念頓起,但是他並不知道蕭竹盈如今的下落。
極輕微的腳步聲,在前方的樹叢中微微一動,令一刀萬殺心中一警。
那陣腳步聲有種奇異的熟悉感,一刀萬殺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的腳步聲,但是深夜裡,隱匿在此,絕對是敵非友。一刀萬殺喝道:
「什麼人?出來!」
從容地步出亂草叢的矮小身影,駝背跛足,亂髮綁在腦後,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種難以的冷酷、詭異。
「半駝廢?」
一刀萬殺提高了警覺。
半駝廢似笑非笑,道:「看來你們也得到高人之助,破石而出了。」
一刀萬殺道:「你特意尋了上來,如果是想繼續決鬥,我奉陪!」
「呵,當初是你們硬要折騰我這把老骨頭,我避戰都還來不及,怎會特別來求戰?」
「那你上山來做什麼?」
「這天南山是你的嗎?我隨便走走,就是特別來找你了?」
半駝廢應得輕鬆,一刀萬殺卻不是獃子,半駝廢向來不離開他的草茅,特別到此絕對有原因。
一刀萬殺警戒的神情,令半駝廢暗自冷笑。方才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的爭執,他早已聽個清楚,一劍萬生落魄失意的樣子更是完全落入半駝廢眼中。他現在一點鬥志都沒有,不必葉小釵親自出手,甚至半駝廢一個人也有把握擊敗他。
就連一刀萬殺如今的心情和想法,半駝廢也能掌握得八九不離十。
半駝廢道:「怎麼不見你的道友?你們向來不是形影不離的嗎?」
一刀萬殺怒道:「不關你的事!」
半駝廢故意要激怒他,道:「哼,我看一劍萬生已經是個廢人了。」
「你此言何意!?」
「如果不是,你們為何不去找葉小釵決鬥,還窩在老家不動?」
一刀萬殺道:「殺了你,葉小釵自會來送死!」
半駝廢呵呵笑道:「別作夢了,一刀萬殺,你是條漢子,我才給你一些忠告。所謂柔能養生,一劍萬生失去鬥志,不會主動找葉小釵,葉小釵自然也不會來找你們晦氣,如此一來,你們還能安然渡過晚年。所以一劍萬生成了個膿包,對你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你們不會命喪葉小釵的手中。就算成為武林的笑柄,也好過死不瞑目啊!哈哈哈……」
半駝廢的笑聲和奚落,令一刀萬殺再也忍不住,掌中蓄氣,喝道:「我就等葉小釵來一較高下!」
話聲未落,一道掌氣挾著熊熊熱力,迎面擊來!
半駝廢輕輕一閃,躍退了數丈之外,一刀萬殺一掌落空,正要再追擊,半駝廢身形有如電光般竄飛至樹梢,道:「你突施偷襲,可算英雄行徑?」
一刀萬殺叱道:「你下來,我們好好打一場!」
「呵呵,不必了,算你勝了吧。」
半駝廢躍下樹,全身一點真氣也沒用上,依舊負著雙手,背對著一刀萬殺,緩緩地往下山的路走。
半駝廢全不作防備,讓一刀萬殺也拉不下臉在背後出手,只能氣呼呼地看著他離去。
那佝僂的背影漸漸消失,一刀萬殺突然心中一動,暗暗感到奇怪。
半駝廢是個孤僻至極的老人,怎會莫名其妙地尋來,故意說些激怒他的話?難道……半駝廢是有意前來刺探?
只有這個可能!半駝廢必是潛上黃花居,窺伺自己與一劍萬生現在的情形。可是他為何要窺探呢?半駝廢確實是沒有理由求戰啊……
一刀萬殺只想到一個答案:他是幫葉小釵刺探敵情。
自己和一劍萬生被解救出石封,四鍾練功樓主所提的條件是要他們去找葉小釵決戰;那麼半駝廢被解除石封的條件,很有可能也是與他和一劍萬生決戰。就算不是,也脫不了多少關係。
難道半駝廢和葉小釵之間還有聯絡?
一刀萬殺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只有為了葉小釵,半駝廢才會這麼大費周章。也就是說:注意半駝廢,就一定可以找到葉小釵的行蹤了。
一刀萬殺心下大定,縱氣便往半駝廢的草茅奔去。一路之上不敢以太快的輕功行動,只怕被半駝廢發現自己正在跟蹤他。
他與半駝廢隔著數丈之遙,亦步亦趨地跟著,不敢放鬆。
半駝廢行到山腳,才加快腳步,以絕頂的輕功,腳下不沾塵泥地奔回草茅。
進入草茅之後,一刀萬殺隔著遠遠的距離,便見到半駝廢點起一盞青油燈,燈光映在簡陋的窗紙上,顯現出人影。
半駝廢不知由哪裡取出一把短劍,坐在窗前,小心地擦拭著。一刀萬殺更確定他有所準備,不知道是在等待何人。
一刀萬殺就這樣埋伏在草茅外,等待著時機。而半駝廢也坐在窗邊,調息打坐。
夜漸漸深沉,月影早已消失在濃墨般的天幕底下。
忽然樹梢掠過一道一閃不見的黑影,令一刀萬殺提高了警覺。那道影子在數間幾下起伏飛掠,便落在草茅前的鑄劍台邊,姿態纖窈曼妙,悄悄地靠近草茅。
一刀萬殺一怔,女人?
窗內的半駝廢也一下子便不見人影,不知躲在什麼地方。
當她步近門邊,窗子射出的微弱光芒照在她臉上,一刀萬殺登時認了出來,那是蕭竹盈。
蕭竹盈怎會在此?一刀萬殺來不及多想,只覺一腔怒火涌了上來,要不是她,一劍萬生怎會淪落至此!
想至此,一刀萬殺陡然喝道:「蕭竹盈,你死期至矣!」
一刀萬殺自然不會暗中偷襲,便躍了出來,讓蕭竹盈才出手。以他對蕭竹盈的個性認識,蕭竹盈若是見到他,必會大吃一驚,出手也可能會稍慢一步。因此,一刀萬殺等她提高警覺,才揮出刀氣,襲往她的心口。
不料蕭竹盈雖然大驚失色,卻不假思索,便是一道冰寒掌氣,往一刀萬殺擊去。
一刀萬殺的刀氣倏地落空,急忙翻身閃過這道強烈威猛的掌力,一躍而起,蕭竹盈不待他站穩,雙掌接連出擊,一下子逼得一刀萬殺連連後退,接招不暇。
原本蕭竹盈的武功遠不如一刀萬殺,想不到此時她殺招凌厲,一點也不似從前的個性,更兼以身手靈活,掌氣雄厚,掌氣中帶著股捉摸不定的邪氣,令一刀萬殺頗覺意外。
一刀萬殺練的是陽剛的路子,他蓄滿了內勁,蕭竹盈迎頭一指疾至,一刀萬殺舉掌相迎,轟地一響,爆出一陣真氣相撞擊的炸聲,將兩人震得同時往後躍退了一大步。
蕭竹盈的指尖點中一刀萬殺的掌心,瞬間一道冰颼颼、滑溜溜的真氣竄入一刀萬殺體內,一刀萬殺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急忙調穩內息,心經諸穴竟被冰得暗暗生痛。
而蕭竹盈身子也略顯不穩,臉上閃過一道青氣,可見一刀萬殺的陽氣也讓她很不過好。
蕭竹盈深吸了口氣,再度搶攻。一刀萬殺不知她練了什麼邪門的內功,只敢閃避,不敢再接招,一時之間只能不斷後退,心裡暗驚:想不到短短的時日之中,蕭竹盈武功進步若此!
蕭竹盈嬌叱一聲,纖指左揮右划,輕易封住了一刀萬殺的退路,一刀萬殺沒想到她殺招如此凌厲而不留餘地,原本有的一點愧疚之心也登時消盡,全神攻守。眼前這個人只是一個強悍的對手,而不是一個與他有過種種恩怨的故人了。
一刀萬殺將原本沉潛不發的內力,在體內提升而起,閃躲著蕭竹盈的殺招之際,一面留意她的破綻,伺機出手。
蕭竹盈見他一味退避,似乎不是對手,臉上帶著一絲冷笑,更無顧忌,雙掌一齊推出,往一刀萬殺胸前拍來。
雙掌一出,她的腹部與頭部登進出現了兩個極大的破綻,一刀萬殺正要出手,陡然瞥見半駝廢已出現在蕭竹盈背後,手中寶劍發出青森森的劍氣!
一刀萬殺暗驚,萬一半駝廢與蕭竹盈連手攻擊自己,那麼他是絕沒有勝算的!
如果自己一掌震裂蕭竹盈的內臟,半駝廢的一劍會不會順勢就划斷自己的頭顱?
蕭竹盈雙掌已冒出一股白煙,迎頭擊了過來,一刀萬殺不及多想,暴喝一聲,掌氣便往蕭竹盈腰腹擊去!
青光一閃。
一刀萬殺眼前一花,接著便見到一股黑色的液體噴發而出,氣味腥臭冰冷。
一刀萬殺連忙以輕功躍后數丈,唯恐那是毒氣。
他定下神一望,更是吃驚。蕭竹盈身首分離,倒在原地,而半駝廢手中的擎天神劍威光懍懍,冷然睨視著她。
一刀萬殺愕然,望了望屍體,又看了看半駝廢。
「你……你殺了她?」
「你不也想殺她?」
一刀萬殺並不否認,傲然道:「我原本想殺的是你!」
半駝廢不以為意地一笑,道:「現在她已經死了,你準備怎樣?殺我嗎?」
「殺你不是這個時候!蕭竹盈的首級讓我帶走。」
「請便。」
半駝廢漫不在乎地說著,一腳將蕭竹盈的首級踢往一刀萬殺,一刀萬殺揚手一接,便抓住了首級的頭髮。
「呵呵,你要她的首級做什麼?人已經死了,一劍萬生見了會怎麼說呢?」
「這與你無關,告辭!」一刀萬殺提著首級大步離開草茅,往黃花居而去。
半駝廢冷笑連連,一刀萬殺想做什麼,他很清楚,只不過從此以後,他和一劍萬生的友情也將因此而斷了。
地上的屍體噴出一股青煙,半駝廢詳細看著衣服底下漸漸萎縮、水化的軀體,心中瞭然:
「童顏未老人,你想出這種化人的把戲,騙得了誰?哼!」
天色漸漸地要明了,黃花居內,只剩下一劍萬生。
醉了並不難過,難過的是無法完全的醉;難過的是醉意消去,又漸漸清醒的時刻,痛苦也就隨著點點滴滴消失的酒意,慢慢地爬上心頭,慢慢地啃蝕著他。
一劍萬生想起了一刀萬殺負氣離去,不由得握緊了拳,在廳堂中踱著方步,坐立難安。
一刀萬殺會不會就此離開了自己?應該是不會的,可是,一劍萬生如今方寸已亂,什麼也沒法子好好地想。
一劍萬生幾度坐下又站起,陷入混亂的心緒中,喃喃自語:
「道友,你也背棄我了嗎?……為什麼你也如此對待我呢?唉……」
一刀萬殺有如洪鐘的聲音傳了進來:
「我不會背棄你!一刀萬殺不是見風轉舵之人!」
見到一刀萬殺大步踏入,一劍萬生喜出望外,顫聲道:
「道友……我,我……我以為你負氣而去,方才是我失言……」
一刀萬殺道:「我們之間別說這種話,我離開此地,是去找一樣能讓你振作的東西。」
一劍萬生困惑地望著他,這才發現一刀萬殺衣上沾著黑色的污漬,像是血跡。尚未明白過來,一刀萬殺已經將手中之物往桌上擲去,赫然是顆人頭。
當一劍萬生看清那是蕭竹盈的首級之後,整個人有如浸在冰里,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望著那顆泛出黑氣的可怕首級。
良久,一劍萬生才身子一晃,差點軟倒,扶住了桌邊,顫聲道:
「誰……是誰下的手?」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也有份!」
一劍萬生倏地抬起頭來:「你?你……你殺了蕭姑娘?」
「沒錯!」
一劍萬生全身劇烈地發起抖來,臉色蒼白地望著一刀萬殺,眼中已布滿了血絲。
「你……為何要這麼做?」一劍萬生一掌往青石桌上擊去,登時擊碎了桌角,憤恨地望著一刀萬殺。
一刀萬殺道:「她是你的心魔,只有殺了她,你才會就此死心,恢復從前的樣子!」
「我不要恢復從前的樣子,我要為蕭姑娘報仇!」
一劍萬生再也不顧一切,背後的寶劍應聲出鞘,挾帶著一股排山倒海的真氣,震破所有門窗,就連壁上的掛軸也抵不過這強大的氣流,被卷為片片碎紙,在空中飛散。
一刀萬殺幾乎不敢相信,直到一劍萬生的疾風斬往一刀萬殺面前射來,一刀萬殺才確定一劍萬生真的要殺他!
一刀萬殺手中的犀角刀及時揮擋在前,擋下疾風斬這一式殺招。兩把絕世刀劍相扞,鏗鏹巨響,不管是虎口劇震的感覺,還是那狂亂的氣流,都激起一刀萬殺前所未有的怒火。
一刀萬殺手提犀角刀,倒退而出,大喝道:
「是我殺了蕭竹盈,你要報仇,就出來與我分出生死!」
一劍萬生追出,身形如柳,輕飄飄地立在樹梢之上,衣袖揮處,疾風斬的劍氣化作千萬,颼颼地往一刀萬殺刺去。
一刀萬殺手中疾揮著刀,鏹鐺鏹鐺之聲不絕,一一化去這千萬式劍氣,一面狂笑:
「哈哈哈……想不到我一刀萬殺,在你心裡比不上一個婦人!很好,很好!咱們就斷情絕義,你死我活吧!」
一劍萬生厲聲道:「是你絕情在先,為何你要我最鍾愛之人?」
「哼!是你執迷不悟,不可理喻!」
「廢話少說,我與你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一劍萬生縱身躍下,握劍在手,往一刀萬殺攻去,挑砍揮刺點划,一連數招全是進攻。一刀萬殺又怒又急,只得拚命接下他的攻勢,兩人刀來劍往,竟是全不留情面的絕招。
一劍萬生氣息急涌,已全然失去理智。他的劍式雖極快,但是全不作防備,看似銳利,以一刀萬殺的功力來看,卻是沒有法度的猛攻,到處有破綻可尋。一刀萬殺一再覷著破他劍法、取他性命的機會。但是,一劍萬生破綻越多,一刀萬殺就越下不了手,只舉刀化解,或是閃避。眼見一劍萬生大怒若狂,望著自己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怨毒,一刀萬殺從未如此震怒心碎過。
一刀萬殺刀下留情,幾度要退出戰圈,與一劍萬生理論分明;一劍萬生卻式式緊逼,如影隨形,兩人越斗越近,一劍萬生人未至,劍先至,一劍便刺向一刀萬殺背心。
一刀萬殺大力回身一擋,劇震格開了一劍萬生,一刀萬殺進手橫掃,左足貼地勾去。一劍萬生連忙躍起,滾出幾丈便又翻身凌空躍來,劍尖帶著全身的力道,往一刀萬殺的天靈刺至。
一刀萬殺大驚,矮身一避,劍氣余勢不衰地划空而去,背後的一整行古木登時被射穿出一個整齊的大洞。這十幾顆巨木的樹身雖然被洞穿,但是頂上的枝葉卻晃也沒晃一下,可見一劍萬生用上了醇勁的真氣,才能有這樣凌利的殺傷力。
若是這一招使在人身上,十個一刀萬殺的頭也要被刺穿。
一刀萬殺冷汗涔涔,不敢相信一劍萬生居然下手如此之狠。自己若是再留情面,真的會死在他手上。一思及此,一刀萬殺的心都寒了,滿腔恨火化作狂笑:
「哈哈哈……好,就看看是一劍萬生死在我手中,還是我一刀萬殺死在你手中!」
「你早該有此覺悟!」
一劍萬生喝道,立定身形,重新起招。只見他手中劍氣一轉,劍式雖慢,卻每拖曳半寸,都會拖出一道劍光殘影。
劍走輕靈,向來以快、巧取勝,越是慢的劍法,所需的勁道越是宏大。像一劍萬生這樣慢慢地揮劍,卻還能幻出一整排整齊的劍影,有如凝重的千丘萬壑,盡列眼前,這非得要有爐火純青的修為不可。而這樣的劍氣,每一式也都必有裂山之威。
一刀萬殺也力沉下盤,手中化虛,沉厚的犀角刀在手中輕若無物,而一刀萬殺每移動一步,腳步便在石地上踩出一個深深的痕迹。
勁風撲面,一劍萬生搶先出招,沉重的劍氣倏忽幾下便封住了一刀萬殺周身要害,濃烈的氣流阻在一刀萬殺周身,像是土石壓身,幾乎令人動彈不得。但是一刀萬殺氣沉雙足,手中之刀化作輕柔,居然有如庖丁解牛,又似靈蛇流竄,刀式一一破解一劍萬生的劍氣,兩人舉手之際便過了四五十招,卻一聲刀劍相格之聲也沒有,極為奇妙。
只見一劍萬生的慢劍周圍,疾繞著一團刀光,不管劍走何方,刀氣總是緊追不捨,封守得滴水不漏。一刀萬殺縱聲長呼,身子筆直地往上一躍,一劍萬生同時揮劍砍他下盤,一劍橫砍過去,不料一聲悶響,一刀萬殺雙足已迎著劍身,踩在劍上。
這一式變生突然,一劍萬生沒料到有人會以腳踹劍來化解劍招,且一刀萬殺真氣全沉在雙足上,這一頓,便有如一座山壓住了他的劍,使一劍萬生硬是抽不出劍來。
一劍萬生大驚,右手握著劍柄,左手真氣疾貫,往一刀萬殺胸口擊去。一刀萬殺腳步沉穩,抬起一足格開一劍萬生的左掌。一劍萬生趁機欲抽出劍,一刀萬殺手中刀卻已回至,逼得一劍萬生急忙俯身一矮,以免被刀攔腰砍成兩截。
一劍萬生順勢伏下,左手中指與食指往一刀萬殺足脛太蹊穴點,一刀萬殺連忙躍起,一劍萬生趁勢抄劍而出,飄后數丈,瞬間又逼上前來,鏹鏹鏹一連十招,與一刀萬殺斗得更是難分難解。
眼見是絕不能有個善了了,一刀萬殺決心拿出真本事,不再留情。
他的犀角刀往橫一揮,再往上一掠,逼得一劍萬生暫退數步,一刀萬殺這才氣走周身,正要使出他的絕學「一生持刀不用刀」之際,心脈諸穴忽然一陣刺痛,有如被千萬根針同時刺入一般。
一刀萬殺大驚,氣息略亂,腳步不穩地踉蹌橫了幾步,一劍萬生卻已逼來,一刀萬殺急將刀刃對著他的額頭,一劍萬生反應迅速,肌膚才一碰到刀刃,立時上身後仰,在刻不容緩的時間內一個鯉魚打挺,又躍了起來,再度攻至。
一刀萬殺只有急忙回刀應變,但他的內力總是無法調勻。與一劍萬生的對決,一開始還分不出上下,但是時間一久,便難以為繼了。一刀萬殺這才警覺到:方才與蕭竹盈對掌時,一道陰寒詭異的真氣貫入了他的體內,或許自己已受了重傷,但是要摧動內力時才會發覺,這種陰險的功夫不知是什麼來歷?
一劍萬生是罕有的高手,越戰越順手,真氣的遊走也漸入佳境;但一刀萬殺已受了內傷,便漸覺吃力,無法再靈活化解一劍萬生的攻式,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一劍萬生倏地一劍刺出,正中一刀萬殺的左肩,一刀萬殺本能地挺起內力,讓真氣聚在被刺這處,好將劍力擋住。但是一動內息,雙臂諸穴一陣酸痛,竟是一點力也使不上,一劍萬生這一劍硬是「噗」地一聲刺了進去。
一劍萬生劍一拔出,鮮血登時噴了出來。一劍萬生略怔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一刀萬殺怎會擋不住這一劍。他思緒只一轉,卻手中不停,再度劍招飛舞,眨眼間上中下三道劍氣,一同朝一刀萬殺攻去。
這樣的三式快攻,在以往對一刀萬殺而言,也不是難以閃過。但他此時內力不濟,大是吃虧。勉強一個鐵板橋仰身,避去上、中兩路攻勢,下盤已來不及閃開,眼看著就要被一劍削斷雙足。
「當」地一聲清響,一道金光擊在疾風斬上,略阻住劍勢。一刀萬殺及時垂刀在前,格住了一劍萬生的劍,自己也借力彈出了五六丈之外。
「是誰出手!」
一劍萬生怒問,一刀萬殺也喘著氣,拄刀瞪著一劍萬生。
此時太陽已經爬上天邊,發出燦爛的光芒。他們兩人這番苦鬥,竟全然沒有注意到已經天亮了。日出的光輝照得地面上一件金澄澄之物特別耀眼。
那是一枚嶄新的銅錢,一劍萬生和一刀萬生都有些訝異。
方才就是這一枚銅錢,打在一劍萬生的疾風斬上,銅錢上的勁道稍微阻住一劍萬生的勢頭,讓一刀萬殺有機會擋住他的劍。
銅錢的力道與方向,能掌握得這麼準確,除了要有深湛的內力之外,更重要的是要能夠精確地認準一劍萬生的劍法方向。
普天下只有一個人有這種本事。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都往銅錢打來的方向望去。
那人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立在松樹下,不知已在此袖手旁觀了多久。只見他身量高瘦,一身深青色武靠,襯托得他的身姿有如翠松般峭拔英挺。他背上背著一對刀劍,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種不屑的神情,正冷冷地看著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
他,正是在一刀萬殺要刺殺葉小釵時,發出刀光提醒葉小釵的那人。
一刀萬殺的左肩上血流不止,卻把刀一劈,大聲道:
「你為什麼出手干涉?」
青年冷笑道:「因為你們的決鬥太過無聊。」
一劍萬生陰沉沉地盯著他,道:「你此言何意?」
青年朗聲長笑:「哈……為了這個東西自相殘殺,豈不是無聊得緊?」
他隨手揮出一樣東西,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雙雙警覺地略為護住要穴,以防他出什麼怪招。
卻見那樣東西滾落在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腳前,兩人一怔,都盯著那奇怪的東西。長發凌亂地長在一團焦縮扭曲的醜陋肉團上,兩人一時之間無法認出那是什麼,過了片刻,兩人才同時認了出來,這就是一刀萬殺所提來的那顆「蕭竹盈的首級」!
「這……?」一劍萬生錯愕地望著青年,又看了看一刀萬殺。
一刀萬殺也大惑不解,抓起了首級細細端詳,那髮式確實是蕭竹盈沒錯,可是臉上的肌膚血肉在不到一個時辰之內,已萎縮至難以辨視的情況,卻是教人難以置信。
「這是什麼?」一刀萬殺不禁問道。
青年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那是什麼,總之不是惹你們自相殘殺的人。」
一劍萬生身子一顫,竟喜得語帶哽咽:「那麼……蕭姑娘她,她沒死?」
一刀萬殺「哼」了一聲,怒氣騰騰地立在一旁。
一劍萬生腦子裡原本有些混亂,此時突然有如冰雪般清澈。他首先想到的是:蕭竹盈還沒死,一刀萬殺所殺的只是一具替身。
接著他便猛然想起:自己居然為了蕭竹盈之死,立刻要取一刀萬殺的性命!確實,蕭竹盈若死,他一劍萬生也無法活下去,可是若自己在一時衝動下,殺死畢生好友,那麼蕭竹盈之死所帶給他的悲慟將成為兩倍!一刀萬殺在他心裡的份量,絕不亞於蕭竹盈。
一想到自己剛才絕招盡出,一劍萬生不禁冷汗直冒,心虛地轉動眼睛,覷著一刀萬殺。一刀萬殺抱刀而立,臉色凝重,正望著別的方向。
一劍萬生張著口,想說的話又縮回了喉嚨,轉頭望著青年,道:
「一錢一命,好久不見。」
被稱作一錢一命的青年冷淡地點了一下頭,一劍萬生道:
「你突然再現武林,是要解決我們過去的恩仇嗎?」
一錢一命始終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上,出現微微的嘲諷:「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一劍萬生又道:「是的話,我隨時奉陪。不過我要問你:你與葉小釵是敵是友?為何要在高岩上救他一命?」
一錢一命緩緩地說道:「我聽說葉小釵打敗了你們,原本我想會會葉小釵,只要擊敗了他,還需要再與你們比試嗎?所以我說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恩仇,我的對手已經不是你們。」
「你!」一劍萬生一陣惱火,道,「葉小釵只是僥倖,你真的以為他勝得了我們?」
一錢一命笑得更放肆:「哈哈哈……原本我也猜想葉小釵是僥倖,所以親自來確認你們的功力。今日一見,哈!」
一劍萬生臉色鐵青,胸口已氣得幾乎要炸了開來,聲音卻平穩如常:「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皆是我所傳授。」
「那又如何?你若是不進反退,還有何可懼?」
一劍萬生倒吸了一口氣,自己的功力退步了?一錢一命原本就是個穎悟的劍道奇才,這些年來他很有可能突飛猛進。那麼,就算昔日師徒,今日是否會易地而處,確實是很難斷言的。
一錢一命依然帶著桀傲不馴的微笑,他的眼神冰冷,但是那張俊俏的容顏就是有種天生的笑意,掩飾了他冷漠的性情。
一錢一命轉身欲走,道:「一劍萬生,看來你還是老樣子,一錯再錯。不要連一刀萬殺都離開了你,你就更可悲了。哈哈哈……」
直到一錢一命走得遠了,一劍萬生才頹然長嘆,望向一刀萬殺。
一刀萬殺原本也轉過臉望著他,此時卻猛然別開臉,憤怒地背對著一劍萬生。
一劍萬生吶吶地張口道:「我……我錯了,道友,請原諒我的魯莽……」
一刀萬殺冷冷地說道:「不必道這勞什子歉,你沒欠我,我沒欠你!」
「道友,你……唉,你別這麼說……」
「哼!我作夢也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翻臉無情,此後我們一刀兩斷!」
說畢,一刀萬殺大步地朝黃花居外走去,一劍萬生急忙追上前去,在他背後叫道:「你當真不原諒我么?道友,道友,你聽我解釋啊……」
一刀萬殺疾轉過身,犀角刀在身前大力一劃,劈出一道勁風,止住一劍萬生追上來的步子。
「不許糾纏!否則休怪我刀下不認人!」
一劍萬生止步,悵然望著一刀萬殺快步離去的背影。
天地茫茫,卻有如汪洋般,令一劍萬生的心底一波一波地湧上無邊的空虛、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