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畸形秀場
卡洛投入一枚硬幣,撥動公共傳訊亭上的轉齒,傳訊機背後的排氣口冒出縷縷灰黑色的煙氣,通話被轉接到法明寺——紫藤市當地的寺廟,其悠久的歷史發源於紅須僧的來訪,燭火長明,蠟油總是覆蓋著禮壇,這裡的人們總將喪葬業務交給他們。當然,出離者的「喪葬」業務他們也一併負責。
堇坐在公園的圍欄上,口中哼著歌,這是群島傳統的民謠,來自沼澤民族,他們現在和普通群島人差不多,以至於這個歌也被人所忘記,直到最近,有一位歌手把它再度改編,這悠久的旋律或許只存在於他的潛意識中,他或許認為是自己創造了這首歌,而非回憶起了它。
這首歌太過流行,人們最後反倒最常在葬禮上聽到它,堇不會知道這段歷史,卡洛想到,但她唱得確實很好。
「法明寺會幫我們處理現場殘留下來的東西,它會顏色慘淡,人們不會發覺有任何奇怪之處。屍體則會秘密送給莫思遠,作為我們誠意的禮物。」卡洛向堇報告了他們通話的內容。
「找來信仰冥日的教徒,讓他們問問這個亡者的話。」
「恕我直言。」卡洛微微欠身,「出離者們通常做得都很隱蔽,不會讓自己的身影出現在凡人的記憶里,這些凡人通常都會認為這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貿然調查這些,有可能會打草驚蛇。」
「你是說我沒有調查那些結社成員的權力嗎?」
「不,只是會讓他們心生不滿——他們的忠誠大多只是為您的父親所獻上,他們並非所有人都認可這種權力交替。」
「在凡人中招募成員也是被允許的嗎?這種行為已經違反了家族的律法,我大可發起管理者之間的審判。」堇的語氣中有所憤怨,她試圖過招募自己的「私軍」,但是卻在審判中被制止,出離者與凡人的數量比例必須維持在一個限度之內,否則凡運就會產生紊亂。
「管理者們並非都支持您,這也許會給他們一個機會,讓那些結社的成員看出家族間的隔閡——更何況並非所有人誕生就是出離者,他已經容納了血泉的痕迹,並且走在出離者的道路上,審判並非完全對我們有利。」
堇知道,卡洛從不做沒有完全可能的事情,這樣過度謹慎的性格總讓他錯過時機,而堇則兼具焦躁和陰鬱的性格,卡洛彌補了她的很多缺點,這也是父親將卡洛派到她身邊的原因。
「他沒有成為出離者的可能,他偏離向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以群島的說法,出離者正確的道路有三個要素:
其一,相信永恆之物的存在,譬如司欲或是理想,無論形體是如何,必須構建或寄託於某種永恆的事物上。
其二,相信心靈對物質的改造,第一因必然出自於心靈,如果不能認清物質的世界皆是感官的表象,就終究無法脫離凡運。
其三,有著巨大的慾望,不被其他人的想法所驅使,能在其中堅定自己的想法,最終才能登升成為司欲。
羅鹽看似觸摸到了凡人的某種邊界,但終究還是無法超越,他不敢去相信自己能成就永恆,小小的願望也不過是儘力延長生命的內容,無法相信自己能突破肉體的部分,只相信物質所感知的事物。
假如他能夠未經啟發就成為出離者,那麼堇會樂意將其收為自己的手下,凡人的罪惡對於出離者來說毫無意義——凡人不也為自己的慾望而製造罪惡嗎?他們創造戰爭,散布狂熱,只為了某些渺小的願望,
而出離者的願望顯然更值得為之犧牲。
「血泉的痕迹——」堇聯想到了兩個結社,法雷教會和奉肉祭,他們都是群島上一直信仰著「法雷」,也就是血泉化身的神明。在群島加入福約聯邦后,群島上大量的結社真正接觸了無形法,而法雷教會也分裂成了兩個結社。
奉肉祭在血泉之外,兼而崇拜火孑孓的痕迹,認為生命在於吞噬他者的生命,即二誕生一。而法雷教會則認為血泉是蜘母和新娘這個二位一體的司欲的第三幅面孔,生命來源於交合和愛欲,即二誕生三。
法雷教會一直在貓家族下工作,而奉肉祭則最初受金山照庇護,在金山照背叛時沒有加入,而是把這個消息泄露給了貓家族,從而得到了更多的權力,開始與法雷教會平起平坐。
「他們之中必定有一個背叛了我。」堇對著卡洛說道,「法雷教會或是奉肉祭,不經允許就向凡人販賣『霞』,該去聽聽他們的解釋了。他們目前在凡運的偽裝是什麼?法雷寺?拜命俱樂部?肉食者協會?」
「紫藤市沒有法雷寺。」卡洛說道,「如果您要調查他們,他們或許會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看見,逃到他們的大本營去。」
「那就速戰速決吧。」堇摘下網球帽,耳朵動了動,「他們不認識我的權力,想必也不認識我的面孔,我接下來會讓他們好好認識的。」
卡洛並不想放任堇這輕率的行動,但是他心中的聲音無可奈何地被堇聽見,法雷教徒們如今聚集的地方被揭露,名為「畸形秀場」,在第七街區賭場的地下。
真是惡趣味的名字啊,堇剛這麼想到,又失笑搖頭,作為出離者,他們的觀念本就與凡人不同,自己所追求的一切,恐怕在他們看來也都是充滿惡意的趣味吧。
「不過今天太晚了,恐怕那裡也已經休業了吧,等到明天上午記得叫醒我。」堇對卡洛吩咐道,她有著貓的血,將夜晚視作活躍行動的時點,所以白天一般來說都是在睡大覺。雖然會感覺不可思議,但出離者也是要吃飯睡覺的,之前參加葬禮時堇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起床氣。
卡洛之所以不支持這個行動,也有某種理性之外的原因,比起剛剛成為一年的繼承人,他作為族長的左右手已久,群島上的暮光島人也很少,幾乎所有的出離者一眼就能認出他。他根本沒法陪著堇潛入進畸形秀場。
某種出離者特有的頑固在卡洛身上似乎難以看見,人們總認為他圓滑而善於變通,不用擔心冒犯他,但也畏懼他所掌握的信息,但實際上他也有堅持之處,他萬事追求親力親為,並非由自己的手達成的事情總會出現偏差。一旦沒有自己看管堇,恐怕她立刻就會表現出和她父親一樣的野性吧。
卡洛叫醒睡眼惺忪的堇,她長發凌亂,兩三個女僕為她梳理頭髮,正想抱怨卡洛為什麼這麼早就把自己叫醒,突然想起是自己吩咐如此,心情一下沉重下來。女僕端來咖啡牛奶、烤魚、用杯子裝著的水煮蛋以及堇不太愛吃的蔬菜沙拉,在床上準備了小桌子就餐。
「小姐,請您帶上這個。」卡洛遞過來一個笨重的機械,「這是便攜傳訊器,不需要線路就能進行傳訊,裡面的油足夠連續使用三個小時。」
「在這個的側面。」卡洛又用手推開傳訊器旁邊倉板,「有一個油倉,我昨晚拜託了鐘錶匠的教徒對其進行了加工,任何的油都可以直接使用,啟動時的煙氣也很小,不容易被發覺。請您一直和我保持通訊,我會在賭場對面的商場地下車庫等您,如果您需要快速離開的話,可以通過消防通道,賭場的消防通道是與地下車庫相連的...」
「對了,這是消防通道的備用鑰匙,賭場里大概有三個門可以通向消防通道,所用的鑰匙都不一樣,請您一定要記住...」卡洛從口袋中拿出一大串鑰匙。
「夠了。」堇推開卡洛手中的鑰匙,「你要記住,我是出離者,凡人的這些準備對我來說本來就毫無意義。我也不會惹出什麼非要倉皇逃走的麻煩,只不過是去確認一下法雷教會與奉肉祭的人是否有背叛的行為。」
另一點在於,堇準備展現自己的威信,從他們開始彰顯權力交替的進行,假如在拔刀之時,身上的鑰匙叮噹作響,怎麼看也顯得有些丟人了。堇在思索一番,最後沒有把便攜傳訊器一併回絕,畢竟是高科技產品,自己能夠從中得到卡洛的幫助,確實有使用它的意義在。
第七街區,繁華的商業區,是近年來才開發的區塊,兩側栽種了紫藤樹,於初夏時節能看見條條墜下的紫藤花。商業區的中間立著雕像,所雕刻的人為石澹雪,似乎是舊日紫藤市的鄉賢,傳說中他為紫藤市的發展做出過貢獻,是有名的政治家、改革家、畫家,但他作為出離者的一面似乎少有人了解。他一樣是群島出離者之祖,與紅須僧清談的記錄一度成為無形法入門的典籍。人們不知他因何而死,只留下衣冠冢於荒野,那片荒野,現在成為了第十三街區。
第七街區有一家賭場,在紫藤市,每桌只要不超過一定金額,這樣的賭博行業是被認為是合法的,賭場對面是一家大型百貨市場,四周零散分佈著各式五金商店,五金商店則受到鐘錶匠的信徒們的庇護。
堇下了車,進入賭場,她儘力讓自己顯得成熟一點,寬檐的禮帽給耳朵準備好了露出的空位,一側紮上絲綢製成的花帶,讓那一對貓耳顯得像貴婦人的小小情趣,禮帽上纏繞墜下了幾條薄紗,使得堇的面容變得不再那麼清晰,一舉一動帶來某種嫵媚神秘的氣氛。
黑色的長裙其內有裙撐支持,她把笨重的便攜傳訊機藏在裡面,蕾絲長襪與高跟鞋,她將自己周圍的氣氛定義為某個權勢者的秘密情婦,讓人受其誘惑,但又望而卻步。
她在前台兌換了一百萬籌碼,這是進入畸形秀場的最基礎標準,她含笑對著賭場的服務生說道,希望自己能將這些籌碼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服務生對此會心一笑,將這位高貴年輕的婦人送往酒水室背後的井梯。
井梯操作員笑容滿面,井梯的空間很大,假如說堇沒有事先了解,可能會將這裡誤認成吸煙室什麼的。其內一概沿用了賭場的裝修風格,金碧輝煌,絢麗到令人失去頭腦,在井梯里甚至都有一盞小小的水晶吊燈,牆面波紋狀的鏡面紋路藏在玻璃板后,反射吊燈上發出的光,讓井梯間內的光彩時刻不停歇。
堇注意到這個操作員體內的火孑孓的痕迹,他是個凡人,大概如此,他有看出自己貓的身份嗎?她試著讓自己的耳朵動了動,但他依舊保持著一成不變的笑容,遞上來一副假面:
「夫人,請您帶上這個。」
走出井梯間,下方的布局與上方相似,但又有截然不同的氛圍,假如說上方的金碧輝煌讓人顯得傻氣,那麼下方色調中的樸素神秘則會讓人誤以為自己過度聰明。要小心這些氣氛的干擾,堇這麼想到。
這裡的結構成一個弧面,幾根立著的巨大石柱在感覺上分割了空間結構,於弧面的最底端,也就是正中心,有紅色的幕布從中間落下,像瀑布一樣隨意流瀉,這是在模仿血泉的形象,整個場地構成了一個儀式法陣。作為秀場,環形的舞台並沒有留出後台的位置,她猜測那中央的下方還有井梯,裡面藏著那些缺憾的展覽品。
身處高處,能看清周圍的一切,這裡適合極了狙擊,周圍的警衛時刻準備著以火力全方面覆蓋這裡,堇想象自己要攻陷這樣一個堡壘,實在有些困難。她緩步入場,周圍的侍者扶著她走下樓梯。
她看見幾個其他貓家族的人,即使他們戴著假面,她還是能輕易認出來,怪不得這裡的人對她的存在並不驚訝,同樣的,她還看見了一個有名氣的大學教授,曾為貓家族引來的化工廠的投資大肆辯解,似乎他的教授職位就是來自於無形法的神秘大手。
石柱的位置在就坐后才發現其設計巧妙之處,恐怕就連鐘錶匠本人都會拍手讚歎,它並不從物理上徹底分割人們,而是從視覺上,特殊弧度擺放的座椅,通過石柱恰好阻擋了周圍人的視線,讓人有了一個機會,超脫他人的審視,只注意紅色幕布下的展覽。
侍者走向前來,詢問堇想要喝點什麼:「我們這有暮光島的烈酒,一樣也有離疆的暖酒,或是群島的鹽酒?酸果釀成的甜酒也很適合女士。」
堇想了想,最後說道:「來杯牛奶。」
畸形秀場的展覽即將開始,紅色的幕布被什麼東西頂起,那是緩緩升起的,一層層的高塔,看來在這其下秘密的空間要比想象的大。有主持人在塔上宣布開始,聲音通過座位下的傳音器傳來,那主持人身材健碩,能感到某種旺盛的生命力。
他們將為這些尊貴的客人進行一次展覽,當然,展覽的產品也能拍賣取走,展覽的目的不全在於金錢,而更在於向所有尊貴的客人展現生命的力量——於那些畸形的生命體中,亦有某種超越形體之物。
主持人講罷,紅色的幕布緩緩升起,燈光匯聚在塔頂,有一具女體匍匐著爬行著,她的肩胛骨於前,而手臂在後,像某種鳥類的展翅,膝蓋反曲,昂首看向天空。她的皮膚上像健美選手一樣塗滿了精油,柔軟且充滿光澤。
主持人解說著她的美,具有某種鳥類的特性,像極了失落的鴉家族,並沒有鎖鏈或是籠子困住她,因為這足足有十米高的高塔,她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逃,這樣證明了主持人所解說的鳥類性質不過是一派謬論。
她身上確實有著過人的生命力,血泉的信仰者似乎強行將血泉的痕迹注入了這個凡人的體內,而後在其失控的邊緣又做了什麼,將痕迹的影響消除,將人改造成了這樣的畸形。
雖然十足醜惡,但這確實還算是這些出離者的正當行徑,並不算違反貓家族的律法,她想來確認的,最主要是血泉的信徒之中是否有背叛的行為。
一對法雷教會的成員的聲音傳來,石柱能遮擋視線,但沒法遮擋聲音,堇側耳傾聽,畢竟這才是她來這的真正目的。
「真是個不錯的女人啊,體態順滑,要不是要見福約聯盟的人,真想買下來放在家裡,她懷孕的樣子肯定會更漂亮些。」
「哼,你不過是怕了——怕那女人在晚上用手掐住你的脖子,死在你家的大床上。」
「我何必害怕女人?她們都脆弱無力,你不必將她們視作敵人,只有兩種女人值得警惕:一種是比你還有野心的女人;一種則是遭遇了不幸的小姑娘。」
「她還不算不幸?」聲音的主人陰惻惻地笑著。
「她恐怕是因為疾病或是金錢而自願獻身的吧,這哪能算是不幸呢?女人都是些動物,鞭策就像馴化,這樣的馴化算不上不幸,從野物變成家畜,該欣喜還不為過呢。」
「你可小心,你知道金山照的死嗎?」
「就是和奉肉祭廝混的那個流氓吧——怎麼了?」
「我聽說,他就是被女人殺死的,你可不要步了他的後塵啊。」
「你從哪裡聽來的假消息——他是被背叛所殺,被他的義子,石青玄所殺,實在因果報應啊...」
堇聽罷他們的話,心中有些不快,大口喝下一口牛奶,不過也從中得到了一些消息,法雷教會在與福約聯盟的游擊隊合作,恐怕給他們提供了「軍火」,這無疑是違反了貓家族的律法,而後便是得知了殺死金山照的兇手。堇曾經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是一個具有野心的人,殺死金山照也並不奇怪。
這一時間,她又想起,曾經有人對紫藤市施下的七重詛咒:人要食子,子要弒父,海要苦傷,土要荒蕪,異族要屠戮他們,星星要摧毀他們,瘟疫要滅絕他們,從此人不將人。
高塔上的女子被人拍下,他們以籌碼為代替,經過一輪叫價后決定了她未來的主人,她將在展覽結束后被送至那人手中。
而後展覽的則是一個男子,他通身光滑,手腳皆無,下體也被閹割,主持人介紹了他的生平,他罹患骨癌而不久后就將死去,但經歷了一次生命的蛻變后,如今再度煥發生機。周圍有零落的掌聲響起,堇總算是明白了這些法雷信徒的目的。
他們或誘騙那些重病纏身、身無分文的人,或是尋找天生畸形的傢伙,以生命和金錢為誘惑,將他們改造成自己所需的形態,讓他們異化成非人,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這些展覽也並非為了金錢,而是在甄選出可能的信徒,那些將會走上無形之道的人。
又出現連身的女性,同具備男女性別的白化病人,頭異常小而四肢奇長的男人,渾身臃腫而五官極大的女性,如野獸般長毛而毫無理智的兒童。主持人讚美著這些或天生或改造而來的生命的獨特性質,並將之視作生命能夠柔軟變化,超越苦難的力量。
「本次畸形秀場的展示快要結束了,最後的展示依舊是我們慣例的節目——這一次的幸運參加者是一名孤兒,我們眾所周知的紫藤市七咒,長子之咒原本只在男性上出現,而這個小女孩卻不幸患上這樣的重病。她將會快速在這咒詛的疾病下衰弱,肌肉喪失力量,最後被死神所扼住咽喉吧。」
紅色的幕布降下,燈光漸漸揚起,有一個孩子出現在其中,堇沒法透過幕布看清她的身影,只見她踉踉蹌蹌地走在塔頂,影子顯露在紅色的幕布上。有另外兩個強壯的成年人同樣出現其上,孩子被漸漸逼退在高塔的邊緣。
幕布升起,塔上出現了一張手術床,主持人面帶微笑,繼續說道:「她如今將經受蛻變,法雷已然作出了生命的斷決,生命不會輕易結束。它柔軟而可塑,即使畸形也依舊活力,讓我們一起見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