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姥姥
那件旗袍是姥姥留給小宋的遺物,三十年代末的流行款式,很精緻,很漂亮!
我和小宋還沒來得及多聊一會兒,晚上八點上課的學生就已經陸續地來了,緊跟著就是李劉的家長來接他。
老塔沒顧上吃飯,先是去輔導那幾個學生彈古箏。
我和小宋吃完就趕緊去琴室換老塔過來吃飯,替他監督學生練習。
「斌子,上次你教我那個《笑傲江湖》我記不清了,你再教我一遍吧。」
「不教!沒意思!咱倆合作一首《鐵血丹心》怎麼樣?」
「我不會。」
「我也不會,老塔有譜子,我去找。」
老塔是個非常細緻的人,他的東西永遠是那麼井井有條,乾淨整潔。曲譜都是分類疊放,井然有序,很容易找。
我抱了一架古琴,小宋彈古箏,開始一起學習那首曲子。
老塔吃完飯過來看我們倆玩兒得高興,拿了把吉他也過來一起玩兒。我的古琴彈得不好,小宋彈古箏也是很僵硬,但老塔並不輔導我們,只是為了湊個熱鬧,大家一起樂呵樂呵。
玩兒累了,就和小宋一起回到茶室喝水。
音箱里正在播放著Eric的歌,婉轉而又憂傷。
小宋捧著水杯,窩在椅子里閉目養神,好像精神狀態又不好了。
我先檢查了一下功放,沒有問題,很理想的狀態。然後調低音量,坐在小宋旁邊,喝著茶。
「這是寫給他早夭兒子的歌,滿是悲痛和哀傷。」
「斌子,你在家是個老實孩子嗎?」
「大姐,我在哪不是老實孩子呀!咱認識都好幾年了,你感覺我不夠老實嗎?」
「那是你傻,別人拿你當小力巴,你還偷著樂呢!」
「不是啊,大姐!我這是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有些人值得交往,我就用心待他,就算是吃點虧也不在乎。有些人不懂得什麼是寒磣好瞧,我也會冷淡他們,一來二去也就不來往了。傻點兒不是什麼壞事!」
「以後好好跟我待在一起,不許你出去瞎逛盪了,聽著沒?」
「是!有你了,我就哪也不去了!」
「回屋,說會兒話。」
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宋脫了鞋坐到床上,往被子上一靠。
「斌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在家是個老實孩子嗎?」
「也算不上是老實孩子吧!小時候哪個小孩兒不調皮搗蛋的!總會犯錯誤,總會惹父母生氣,總給他們添麻煩。不都是這樣嗎?」
「他們打你嗎?」
「很小的時候,我媽打過我一次。大點了就是說服教育為主了,我爸從來沒打過我。」
我拿過外套,給小宋蓋上腳,繼續說道:
「我不喜歡干農活,太辛苦了!但是我又特別願意干農活,因為父母一直在農田裡耕耘,只有下地,才能和他們在一起。」
小宋自己點了根煙,慢慢地噴著煙氣,語氣非常平靜地說:
「我媽就喜歡罵我,只要她不高興了,一準是拿我撒氣!以前總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直到我發現自己也喜歡罵人,也會拿無辜的人出氣,才想到這是遺傳了她!我爸以前經常打我,從小打到大!小時候,他越是打我,我就越和他對著干,結果換來的就是再打一頓!後來大了,他不怎麼打我了,但是也不理我。這幾年好多了,也能一起聊天什麼的,但是我知道他還是討厭我!」
說到這,
小宋把煙塞到我嘴裡,開始脫衣服。
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直到小宋脫得只剩胸罩,我才問了一句:
「大姐,你這是幹什麼呀?」
小宋一副羞澀混合著微笑的表情。
「想什麼呢?」
我能想什麼呀!看到最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脫衣服,我心裡想的當然是插門、關燈、拉窗帘了!但我不敢隨便說,只能大口地喝茶水,用力地抽煙。
小宋把兩隻胳膊併到一起,正反轉了轉,說道:
「這是泥梨地獄,我把它紋到身上,時刻提醒自己,只有找到出口,才能逃離苦難!我天天都在盼著能逃出去,離開這裡。找到一個讓我不討厭、不害怕的家。有一個不論我走多遠,無論在哪裡,都想回去的家;別管我做錯了什麼,都有人願意原諒我的家;不管我過得辛苦還是困難,都有人掛記我的家。」
說著說著小宋就開始掉眼淚,我趕緊拉抽屜拿出來一包紙巾遞過去。腦子裡琢磨著怎麼應對。小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著對我說:
「讓你看笑話了,我就是忍不住,有時候想不如死了算了,活著太難了。」
我把棉服拿起來掛在牆上,拿被子給她整個圍起來,又把煙遞過去。
小宋張嘴叼住,慢慢地抽著。
喝了口茶水,我開始扯開話題,想讓她不要這麼難受。
「大姐,你給人騙了!哪有什麼泥梨地獄啊!泥梨就是地獄的意思,是梵文音譯過來的!」
小宋抽一邊吐著煙,一邊用下巴指了指煙灰缸,嗯了兩聲。我伸手把煙接過來,彈彈煙灰,自己抽了一口,然後碾滅在煙灰缸里。小宋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
「我聽人說地獄有十八層,第一層就是泥梨地獄。小鬼在這裡用大鎚敲有罪之人的前胸和後背,直到把肝膽心肺都震碎!讓人經受無比的痛苦!」
「佛家說地獄十八重,也就是地獄有十八種的意思。它們之間是平行的關係,不是上下的層次。咱們經常聽到的下十八層地獄的故事,是道教和佛教講義綜合而來,逐漸被一些作家和藝人整理成現在這個地獄體系,是人們為了宣揚善惡有報!佛經里講到的下地獄,不是爬樓的一樣每層體驗一下,而是直接到某一種里。如果說第一個地獄讓你受一種苦,持續一天。那十八重就是讓你受幾億種苦,持續幾億年!他們佛家的等值換算我沒研究,反正就是一到十八相差了無數倍。其實佛家說的懲戒惡人,和現行法律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小錯拘留,大罪槍斃。」
小宋聽得雲里霧裡的,沒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
「行了!你別說了!怎麼你什麼都知道?這都是從哪聽來的,怎麼跟我聽說的完全不一樣?」
「不是我懂得多,恰巧關注過這個而已。老塔信佛,要不咱問問他去,我也不太清楚,記得不全!」
「不問了,說點別的吧!回頭我得把這文身洗了去,要不得讓你給我上一輩子的課!」
「洗不洗的我覺著沒必要,一個紀念而已。一段生活的記憶,雖然有些苦澀,但是沒有經歷就不會成長!以後咱倆在一起好好的,我保准不讓你受苦!」
「斌子,去拿點酒,想喝點。」
「喝白的,還是喝洋的?」
「白酒吧,不喝洋的,怕了!」
「大姐,叫上老塔吧,一起喝。」
「你去叫吧,他准不來!」
小宋還真有點神機妙算,老塔一聽在我那屋喝酒,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說什麼也不過來摻和!
切了兩個松花蛋,半根香腸,調了一碟蘸料。裝了一盤生花生米,還拌了個白菜尖兒,簡單但不簡陋的酒菜就有了。找出來少半瓶二鍋頭,一瓶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張弓,足夠兩個人喝了,以我們倆的酒量,都喝完就醉了。
小宋把兩個小矮凳放在床中間當桌子,盤腿坐在北面低頭沉思,我端菜擺桌。
剛想坐下,小宋一抬頭,說道:
「對瓶兒吹啊?」
「哦,對,我去拿杯子。」
「泡壺茶來!」
「唉,是!」
又跑一趟!我這兒跟走馬燈似的,她還在那陰陽怪氣,可真行!
一切收拾停當,我也想和小宋掰扯兩句。
「大姐,這凳子腿多臟啊,就這麼直接放床上了。」
「你這還不夠髒的呀?你瞅瞅,這床單、這枕頭、這被罩!是不是從我給你買了就沒洗過?」
「哪能啊!洗過一次!」
「洗過一次?!好幾個月了,就洗了一次?!」
「回家之前,一定洗!是該洗了。」
小宋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斌子,你們老家死了人還是埋土裡嗎?」
小宋突然這麼一問,讓我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想起了一個至親之人的葬禮,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是啊,入土為安嘛!裝棺材,埋土裡。」
小宋低著頭,自己又喝了一小口酒。
「知道我沒過來這幾天,去哪了嗎?」
知道不用問她也會繼續往下說,所以我沒說話,端起杯也喝了一口酒。
「去濟南了,我姥姥死了。」
「知道,下午你說了,旗袍還給我看了!」
說完,小宋捏了兩個花生米,放在嘴裡嚼著,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
「我叫宋佳琪。」
「我知道啊,這麼久了,我能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嗎?!」
「別插嘴,聽我說。剛生下來的時候,我爸給我起名叫宋佳,我媽讓我叫宋琪。為名字的事倆人就吵架,在這伺候月子的姥姥看不下去,拍板說就叫宋佳琪,你們不許再吵了!就這樣我有了名字,可他們倆都是擰種,我爸一直就和我叫宋佳,我媽跟我叫琪琪。大點懂事了,我也和他們犟,讓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小宋,不許叫名字!」
「原來是這麼個來歷!情理之中,可也算是意料之外,你這怪脾氣是得了真傳了!他們倆也不容易,為這麼點小事都能斗二十多年,也是難得了!」
「難得個屁!早就離了!」
小宋一臉的不在乎!但我卻茫然了,父母離婚這麼大的事,她竟然如此地輕描淡寫,好像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端起杯子和小宋碰了一下,說道:
「大姐你受苦了!」
「他們不離婚我才苦呢,一個打我,一個罵我!我活得了嗎?現在這個后媽對我好,所以我跟她們在一塊兒,要不然我就住姥姥家不回來了!」
說完小宋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然後繼續說道:
「斌子,你樂意叫我小宋也行。按你的習慣,叫大姐也行,我聽著都高興!如果有緣分,咱們結婚了,你就跟我叫媳婦!叫親愛得不行,聽著膩!原來姓馬的王八蛋為了巴結我爸,天天跟我叫宋佳,他媽的!」
「是了!就這麼定了,兩年之後我夠歲數了,咱倆就先把證領了!只要你不反悔,我娶定你了!」
「拉勾!」
說著小宋伸出小拇指,但我並沒有伸手和她拉鉤!
「大姐,拉鉤又能有什麼用呢!你我都是說話算數的人!上對著天,下對著地,面對著人呢!說到做到就是了,我不信拉鉤那一套!」
我不和小宋拉鉤,她伸出來的手又不好縮回去,在我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呸!小屁孩兒!說,誰騙過你?是不是你那個女同學!」
「沒有的事!怎麼又扯上別人了!就你這個愛吃醋的勁兒,我可得加起十二分的小心了,不定哪會兒你就敲打我一回!」
「小時候我爸一打我,我就跑到姥姥那去住著,姥姥就罵他,替我出氣!」
「姥姥不是在濟南嗎?」
「臨死才回去的,她要和姥爺埋在一起。」
我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麼,點了根煙,遞過去,小宋不接煙,而是又喝了一口酒。我只好倒了杯茶遞過去,小宋就著茶,吃著涼拌菜心,咯吱咯吱地嚼得很慢。邊吃邊問我道:
「斌子,哪天我要是嘎嘣兒死了,你會想我嗎?」
「呸!呸!呸!不許說這種喪氣話啊!幹嘛就要死要活的,一會兒不見我都想你想的要撞牆,說什麼呢你!」
小宋伸了個懶腰,沒接我的話茬,自顧自地說著:
「有一回和同學打架,老師給我爸告狀,回去他就打我!正好讓過來接我的姥姥撞上,姥姥就拿我的書包打我爸,追著打!那次把姥姥死壞了,氣得渾身發抖,差點就背過氣去。我爸說了不知道多少好話,姥姥還是把我領回家了,住了幾個月,差一點就不讓我回去了。姥姥都去了法院,問怎麼把我辦到她戶口本上!我爸和后媽去了好多次,說了不知道多少好話,姥姥才同意讓我回去。」
我們兩個正在沉默,聽到老塔在外面咳嗽了一聲,然後就是敲門的聲音。沒等我下去開門,小宋回應了一聲:
「塔哥,門沒銷,進來吧。」
老塔笑著進來,站在門口,沒往裡走。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坐了,只能站著說道:
「宋,你嫂子剛才來電話,問你還回不回了。」
「不回了,嫂子找我有事嗎?」
「沒事,她說饞了,你要不回就一起去前門吃肯德基。」
「好啊,一起去吃,很久沒吃過了。」
「成,我給她回電話去,你們慢慢喝。」
老塔推門出去了,小宋問我:
「斌子,你有姥姥嗎?」
「什麼話!誰能沒姥姥呢!我又不是孫猴子!」
「你姥姥好嗎?」
「我姥姥可太好了!我見過的最善良樸實的農村老太太,特別熱情,特別疼人!特別喜歡我!上小學的時候,中午基本不回家,都是在姥姥那吃飯。因為是一個村,小時候天天往姥姥家跑。」
「老人家體格好嗎?」
「很好啊,雖然不下地幹活了,但是家裡收拾得特別乾淨整潔,每天生火做飯、養雞餵豬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做,從不需要別人插手。」
「有機會帶我去見見老人家。」
「那可太好了!大姐,姥姥要見到你這麼漂亮又乖巧的外孫媳婦,不定得多高興呢!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看到我領個媳婦回家!姥姥也抽煙,到時候你們祖孫倆可以坐一起,抽煙聊天。」
「她不反對我抽煙嗎?」
「絕對不會!姥姥從來不會看不慣別人的生活習慣,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對人惡言相向過!她對每個人都極其尊重,從來不批判別人的行為,只要你認為正確的,她就會覺得合理!當然啦,違法的除外!」
「我姥姥也是差不多這樣的,除了我的爸媽,我沒見過她罵任何人!對人總是笑臉相迎,就算是吃了虧,也不和別人吵架。可惜就是死得太早了!」
「大姐,人不在了,就應該放下了!我們要懷念,但不能過於傷心!老人家在天之靈看到你這麼痛苦傷心,也會難受的!為了她老人家,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要好起來,可以嗎?」
「別臭美了,還為了你!看把你能的!給我根煙。」
我一直想辦法岔開話題,而且盡量挑高興地聊。慢慢地,小宋也就不再提姥姥的事,精氣神兒也在慢慢恢復。
等到嫂子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聊一些時事新聞什麼的了,雖然沒有歡聲笑語,但是也不再沉重。
嫂子回來第一件事,不是回自己房間,也不是去茶室見老塔,而是直接來到了我們的房間。
原來嫂子和小宋通過電話,知道她去濟南參加葬禮,也知道小宋和姥姥非常親密,怕她受不了打擊,一直在擔心!
看到我們有吃有喝的,好像還挺開心,嫂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就去洗臉換衣服了。
嫂子堅持要帶我們去吃肯德基,還開玩笑地說,要不是肚子里有個小塔,一定讓我們騰出個地方,她也坐下喝兩杯!
「大姐,嫂子喝酒嗎?」
「不知道啊!你見過她喝酒嗎?」
「沒見過才問呢!回頭等嫂子不給孩子餵奶了,逗她喝點?」
「等咱倆結婚的時候,你給她灌醉嘍!」
「不行,萬一嫂子比我能喝呢?大姐,咱倆一塊兒上吧!」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