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24氣手
兒了忽然抬手,一右勾拳朝著陳子墨的臉頰猛地捶去。
陳子墨左手如蛇,迅速有力地擒住他的手腕。
兒了向後扯開一步,一掌拍向陳子墨胸口。
陳子墨也一掌迎上,就在兩掌相差毫釐將要擊中時,兒了掌如綿風畫了半周抓住他的胳膊,一拉。二人一倒一正地飛出破廟,來到樹林中。
撲稜稜一聲,幾隻不小的鳥受了驚,朝遠處藏匿而去。
「再好的朋友,就算能幫十件事,一百件事,也不能幫所有的事。更何況,是押上身家性命,關於生死的事。」
「你說不能,我能。」
「你配么?」
兒了雙手掠起,似慢卻快,一手為刀一手為掌,寸許之間,變了數變,在淡淡月光下,切開秋夜的涼風,如流水銷凍,潛魚振鱗。
二十四氣手。
數十年前,一武林高手金盆洗手退隱江湖,尋一偏僻村莊,在其山上開墾梯田,插秧種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觀四季氣候變化,依二十四節氣物候特點,數十年研究出一套「二十四氣手」的掌法,變化自然。此掌法傳給了一當時經常拜訪他陪他喝酒下棋的後生,帶入江湖。江湖人再提及那退隱的老者,皆稱呼蓮花山洞主空巢老人。
陳子墨提拳迎擊,拳不重,勁不張,卻恰到好處攻守兼備。
第一式便是「立春」。
陳子墨曾跟兒了切磋過幾手,因兒了內力氣力皆不如自己,便也沒把這套掌法放在心上,覺得不過是閑來修身養性的功夫,好看的都是金帛上繡的花,用力一撕就破了。
兒了變掌為爪,掃指如嘈嘈如急雨,擊上陳子墨拳上清晰的手骨,如雨絲打春風,飛花落青石。
陳子墨虎口肌肉鼓起,青筋可見,拳如石門,護得風雨不進。
陳子墨是慣常用刀的,但在拿刀前練的是拳,刀不過伸長了的拳頭。所以他拳法很好,一直很好。
兒了手化短匕,並指而刺,隱隱帶著驚雷低響,竟有天開地辟鴻鈞之勢,一掌刺面門,跟著一掌刺向心窩。
這是一記殺招,但他不認為能真的傷到陳子墨。
陳子墨雙拳齊出,兩臂攪動如旋風,裹挾起那兩道驚雷,要將兒了的雙手絞殺在一起。
兒了雙掌急開,似分飛勞燕,從拳風些許的空隙中鑽出,緊接著雙掌快攻,又似枝頭花亂。
陳子墨欲要一一迎擊,卻驟然繁花成雨,蕭蕭瑟瑟攻向全身,雨中帶風,看得人滿眼遊絲,欲斷了魂。
這招「清明」他也見過。那一次自己去追捕兩名叛逃的南鎮撫司的同僚,尋至一賭坊,不料與二人為伍的還有兩名叛逃出唐門的弟子,就算他們在唐門的位階不高,陳子墨也只能擋下一半,另一半,就是當時閑來無事跟著自己閑逛的兒了用這一招化解的。
陳子墨踢腿抬膝,綳直了腳背,以旋風腿法一一對上,可那掌中內力,細密綿長,欲拒還迎,欲說還休。
穀雨。
兒了是他出了快活林以後唯一時常見面的舊友,只是他萬萬不會想到,兩人竟然在那樣的地方以那樣的方式重逢。那一日,他接到任務,兵部侍郎結黨營私,妄議國事,該晚會在胭脂樓宴請多名朝中朋輩,需陳子墨率人將一干人等都抓了。陳子墨換了普通公子哥出行的衣裳,也在胭脂樓二樓開了一雅間。老媽媽帶著一群鶯鶯燕燕來讓他挑選的時候,有一身形高挑的姑娘特別熱情主動,但他選了她是因為那雙眼睛清澈明亮不似庸脂俗粉。
陳子墨把人留下也只是裝裝樣子,孰料那姑娘十分開放,散發著荼蘼芳香的溫暖嬌軀依偎在他懷裡,一邊勸酒,一邊四處游摸。饒是陳子墨大半精神放在緊盯對面雅間里的動向上,也不禁逐漸面紅耳赤,呼吸粗重起來。就在這姑娘手要深入他褻褲之時,那兵部侍郎請的人也都到齊了。他一把推開那姑娘,也不管她撞得桌子杯盤狼藉,一把從錦布里抽出綉春刀,一踩窗軒,就飛躍過金粉大堂,破窗而沖入對面那間屋子。等同僚將這幫倒霉蛋抓齊押走後,陳子墨在巷子口又遇見了那個自己點的姑娘。姑娘笑盈盈地跟他打了個招呼,亮出一枚小玉佩,一邊晃著一邊說,好久不見了啊子墨哥。
思緒及此,二人又戰近百回合,掌法、拳法、腳法、腿法,精妙繁複千變萬化卻都不只在這一方寸之間輾轉騰挪。
兒了掌法忽如春花百放,忽如夏雨狂暴,忽如秋葉寒潭,忽如冬雷震震。有幾個招式陳子墨見過,更多的,也是第一次領教。
石影藏魚,葉底藏花。
直到最後一掌,掌影歸一,捲雲掩月,如北風般凍天垂地,寒氣逼人。
此刻,陳子墨健壯的雙臂仿如茅草,竟然絲毫不能抵擋,他踉蹌退了數步,抬頭啞然地看著兒了。
兒了卻看也不看他,徑自走進破廟,輕輕抱起熟睡的小囡,用毯子裹好,轉身出來,站在台階上,望著前方,呵氣成霧,「給你看二十四氣手,是想告訴你,我並非不如你。還想告訴你,你並不知我。」
良久,穿林打葉的掌風才消散,又寂靜許久,復有幾聲「布穀」試探地傳來。
陳子墨獨立於林中,望著他走的方向。他攆走了他,就算美其名曰為他好,也傷了他。
兒了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啊。他腦子裡沒來由地想著這個問題。
其實這幾年,自己從未主動聯繫過他。倒是兒了,不知道是心血來潮特地找他,還是湊巧出現在附近,總之就是會斷斷續續地見見面,一晃也這麼多年了。
陳子墨嘆了口氣。
其實,他不經常嘆氣,就像他不經常笑一樣。過去,他深得小皇帝寵信,又得錦衣衛兄弟們敬服,皇宮外各部也有混得相熟能一起喝酒的朋友,只是他心裡的話從不對他們說。
現在他突然想說了。
卻沒人聽。
就這樣,枕著刀,望著黑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