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為誰風露立中宵
天啟十一年,九月初七,歲屬三秋,殘夏已盡。
咚,——咚;咚,——咚;咚,——咚
「天乾物燥吶,小心火燭!」
時值子夜,青樓入雲仍舊燈火通明,艷紅對籠高高掛在大門兩側。
內里,燭影搖曳,人聲嘈雜,浪聲膩語,弦歌陣陣。
這是江左小城廬陵一等一的消遣好去處。
「大爺,您來了。」
「死鬼,幾日不來探望人家,莫不是家中母老虎發威?」
……
洞開的入雲樓大門口,鶯鶯燕燕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浪聲攬客。
嘈雜中,卻不知為何,靜靜地站立一人。
打遠觀看,此人身姿筆挺,顯得英氣勃發。
走近細瞧,卻原來是一個年歲不過雙十的少年人。
他臉上有著遮掩不住的倦色。
但,斜飛的兩眉,高直的鼻樑,再配合眼睛微閉,嘴唇緊抿,莫名地流露出一股子桀驁不屈之氣。
少年人身上的淡藍箭袖武士服已是頗為老舊,不過漿洗得乾乾淨淨,收拾得利落整齊。
他垂手肅立在紅塵浸染之地,氣沉質凝,彷彿遺世獨立一般,絲毫不理會周遭眾人的指指點點。
「呦,這李二郎還真是守諾啊,已經第三天了吧?」
「是啊,為個妓子,能有如此行徑,也算是個憐花人,不愧『探花郎』的美譽。就是不知道能否站滿七天。」
「美譽?什麼美譽,哈哈,知道這諢號怎麼來的嗎?」
「莫非還有什麼典故不成?」
「典故談不到,源自一句話——舉人尚且不是,怎敢奢談探花。」
「四郎,此話怎講啊?」
「我聽樓里的姑娘們說,這個李二郎啊,向來是探花不摘花,估摸著是個天閹。哈哈哈~」
「噓,小聲點,莫要被那個浪蕩子聽到,平白招惹了不自在。」
「怕個甚,惡了金家三少,憑他那小門小戶,還有幾天好蹦躂?」
……
入雲樓二樓,正對街面的某個房間,一扇紗窗半掩半閉著。
窗邊,一站一跪著兩個妙齡女子。
「樓主,求求您,發發慈悲,莫要再折辱李家二哥了。大不了,奴家舍了這一身皮肉,遂了那金家三少就是。您行行好吧。」
跪在地上的,是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娘子,生得談不上花容月貌,只能算清麗可人。此時正在淚流滿面,不停頓首,苦苦哀求。
「休得呱噪,立門七日,保你三個月清白,這已是便宜了他。本樓主自有主意。」
聽這口氣,站著的女子應該就是入雲樓之主。
她看上去也只是雙十年華,身著簡單的素白色長錦衣,雲鬢高綰,姿秀色妍。雖是操持著賤業,氣質卻是凜凜然,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只是閑來無事,順手敲打幾個宵小之輩,沒想到會有意外之喜。且看看他的心性,再看看他的手段。或許,那件事要落在他身上也說不定。」
入雲樓主小聲呢喃著。杏花眼看著窗外站立的少年。
……
天啟十一年,九月十一,秋陽初升,晨露未晞。
「豆腐腦,新鮮的豆腐腦。」
「炊餅,大個的炊餅」。
天光才亮未久,小城廬陵卻已經醒了多時。雖然沒有車轔馬蕭,不過也是人聲鼎沸。
短褂行人,褐衣侍者,挑擔商販,倚門黃髮。凡是簪髮髻者,都在為了生計,往來奔忙著。
熙熙攘攘,端的是好一派市井紅塵。
青樓入雲雖然沒有了夜半的喧鬧,卻也並不冷清。
門口半圍著一群閑人懶漢在看熱鬧,雲窗內也探出了幾個尚未梳妝的妓子,向外觀望著。
眾人矚目的焦點自然是李二郎,他仍是定定地立在那裡,動都未動。
吱嘎~~~
隨著一聲門響,老鴇秀雲娘從入雲樓內轉了出來,蓮步輕擺,款款走道少年近前,膩聲說道:
「李二郎,時辰已到,你自去吧,放寬心,樓主應承下的,定然無礙。」
「秀雲媽媽,小爺這七日來只琢磨了一件事,這個『雲』與你的『雲』是否同一字,還望媽媽解惑則個。」
李二郎聞言睜開雙眼,長出了一口氣。
人卻沒有離開,反是朝著入雲樓的牌匾努努嘴,沙啞著聲音,對著老鴇調笑起來。
七日七夜不可言語,寸步不移,使得他形銷骨立。但改不了少年骨子裡天生的放蕩不羈。
「奴家就不該每日送你飯食,餓上幾頓,歇了你這張碎嘴才是。」
老鴇秀雲怎麼可能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啐了一口,絲帕掩住嘴巴,輕笑著回言。
「秀雲媽媽,小爺吃不飽,可是沒力氣去入啊。」
少年全身僵直,借著與老鴇調笑的時機,緩緩活動著各個關節,嘴上卻言笑無忌。
他雖然受了一段時間的折辱,心裡沒有絲毫不滿。
少年知道,沒有眼前這個女人處處照顧,婉娘已經到了梳攏的年紀,又淪落到了青樓,貞潔怎麼可能保得住?那一群色鬼還不生吞活剝了她?
如果真是那樣,等到結義二哥回來,他要怎樣交代?
「探花郎,你來啊,來入一回,莫要耍嘴,奴家定然不收你的纏頭,如何?」
風姿綽約,身經百戰的秀雲娘,怎麼可能會怕了一隻小雛雞。
李二郎不是對手,又不甘心認輸,眼珠轉了幾轉,說道:
「來便來,三個月之內,小爺我提銀一萬兩,再上入雲樓。」
語氣鏗鏘,擲地有聲。
秀雲娘怔了一下,才說道:
「好,莫要食言,奴家等你,婉娘等你,樓主也在等你。」
老鴇說完,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轉身離開,邊走邊口中呢喃著:
「李二郎啊,李二郎,千萬莫要讓樓主失望啊,能入她老人家的法眼,是你幾輩子修來的造化。別人求都求不得,你可莫錯過了這偌大的仙緣。」
李二郎對著老鴇的背影深鞠一躬:
「謝秀雲媽媽多日照拂。替某轉告婉娘並樓主,小爺無它,言必信,諾必踐而已。今日且先歸家,他日再見會有期。」
「莫要謝我,要謝,你自去謝樓主,奴家只是個傳話人。」
言罷,老鴇秀雲娘已是關起了大門,消失在了入雲樓里。
「二郎,好樣的,真乃大丈夫。」
「李二郎,幹得漂亮,我等必定為你傳名。」
……
周圍一片的鼓掌,叫好,豎大拇指。
李二郎微笑著,點頭回應眾人,腳下卻沒有移動半分,身體也在輕輕顫抖。
胸中一口不屈之氣支撐了他七天,如今目的達到,氣散了,他也就有點站不穩了。
現在的少年只是不想失了體面,才兀自苦苦站立,不肯倒下。
就在這時,兩條身影排開圍觀的閑人,朝著李二郎沖了過來。
當頭的是一個小胖子,他面容普通,眉間距略寬,口角偶見流涎,看上去有些痴傻。
「弟,弟,靠,哥,背。」
小胖子抱住了少年人,嘴裡一個字,一個字的,終於崩出來了完整的意思。
小胖子身後的彪悍青年也是擁住了少年,開口說道:
「老九,哥哥來遲了。為了婉妹子,你可是受了大苦。」
李二郎名喚李阿七,家中行二。
他還有一眾的結義兄弟,在其中排名第九,最小的一個。
靠在自己嫡親兄長的懷裡,李阿七看著同在眼前的結義大哥,心中有所疑惑,張口問道:
「大哥,張三哥他們幾個怎麼沒見?」
彪悍青年聞言訥訥,嘴巴張了又閉,好一會兒才說道:
「老九,他們沒啥事兒,你別問了,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李阿七十分了解結義大哥王虎的性子,知道他不會撒謊,看來是出了大事兒,心中很是焦急,連忙追問:
「大哥,趕緊跟我說,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王虎低頭沉默了一下,才抬頭回答少年的問題:
「萬黑狼堵在了騾馬市坊口,老三、老四他們正在跟他對峙著,暫時脫不開身。」
「你怎麼不早說,阿哥,走,快走,晚了要出大事。」
李阿七翻身爬上了嫡親大哥的背,一連聲地催促。
他雖是結義九人中最小的一個,身手卻是最好的。但凡遇到需要武力解決的問題,他肯定是沖在第一個。
聞聽的幾個哥哥有危險,少年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想儘快趕過去幫忙。
「弟,錢,那兒。」
小胖子沒走幾步,又站住了身形,指著一個方向,回頭對李阿七說道。
李家大郎雖是痴傻,卻是福澤深厚,有著莫名的好運氣。
出門撿錢這種事,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
「不許撿,趕緊走。」
李阿七早就見怪不怪,若是平常,他必定要和兄長一起等候失主,現在卻是沒有時間。
「哦,好。」
李大郎很聽弟弟的話,剛要邁步,卻不料三人又被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