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鴻鵠之志(一)

第一章 鴻鵠之志(一)

崇寧初年,還沒有成為「王希孟」的洛漣澄小朋友出生在燕雲十六州,一個叫芙蓉城的漢人聚居地。雖然彼時土地已經被遼國所佔領,但是住在那裡的,大多數還是宋人。芙蓉城本是個邊陲小城,但有宋人的地方就有貿易,大家都活得還算自在。

洛漣澄的父親作為洛家長子,按理來說應該繼承家業,但是洛家窮得實在沒有什麼可繼承的。縱然家裡並沒有王位可以傳下去,洛父仍然十分渴望生一個男孩,長子就應該為家裡創造一個長孫。可是偏偏洛漣澄是個不帶把的,她出生時,洛父到集市買了一條絲帶作為生辰禮。而漣澄的叔叔,第一胎就生了個男孩,取名洛漣清。洛父花了大價錢,特意打了一把純銀的長命鎖送給他的侄兒。

洛漣澄的母親早看透了自己丈夫的德行,因此更不肯再生第二個孩子,她很擔心,萬一自己真生出了男孩,那自己的女兒得被欺負成什麼樣。其實洛家上下,除了她父親,都待漣澄都很好,連她奶奶一個傳統的農婦,都沒因為她是女孩而有什麼區別對待。

漣澄的父親倒也沒太刻意為難她,但是他就彷彿自己沒有這個女兒一樣。洛父工事繁忙,到處跑,也不怎麼回家,當然,也不出錢養這個女兒。漣澄的母親沒有辦法,只能把女兒託付給自己的父母幫忙照看,才能有時間親自出門賺錢養家。可漣澄是一個記性非常好的孩子,而且從很小就開始記事了,她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她被她爹隨手撂在他用扁擔挑著的一個筐里,顛簸中她被摔到了地上,疼倒是不怎麼疼,她就沒哭,可是扁擔一頭一個大活人沒了,她父親卻完全不回頭,還自顧自地越走越遠了,那時漣澄還不太會說話,她只好坐在地上嚎得整個街上人都聽得見,她父親這才回頭。

所以漣澄雖然沒怎麼接觸過她父親,但是他待她不好,她心裡清清楚楚,只是她不在意。

「他不待見我,我也不搭理他就完了。」

這就是還不認字的洛漣澄小朋友的處世哲學。

她一開始還領著表弟漣清沒事兒玩玩泥巴,逗個蛤蟆,洛漣清也很願意當姐姐的小尾巴。後來漣澄開始覺得欺負蛤蟆沒勁,想找更大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孩子都一樣,沒人願意帶著比自己小的跟屁蟲。洛漣澄每天在旁邊羨慕地看著這些大孩子,漸漸發現他們玩兒的也沒高級到哪裡去,不過是從欺負蛤蟆,升級到欺負農戶家的大黃狗。

洛漣澄盤算著,可能更大的孩子會欺負點牛羊之類的家畜,長大了會去欺負馬,到最後,總會沒有更大的動物可欺負。況且欺負動物有什麼意思,欺負人可能還更有樂趣一點,眼下她太小了,欺負別人卻不能夠,等她長大了,長得比山還大,她就要欺負小人兒玩。至於人也是動物,而且也不能無限生長這一點,她倒是還沒有想到。

漣澄漸漸不愛出門,唯一的朋友,就是愛給她講故事的外公,但是因為她太愛聽故事了,而且記性又好,能給小孩聽的故事,很快都講沒了,又不能重複講,外公很溺愛漣澄,怕她和年歲大的人呆一起太悶,就教她怎麼識字,她學得很快,而且馬上就學會了用字典,外公家藏書很多,就由著她隨便看了。

洛漣澄終於發現了更高級的娛樂方式,於是從書架上能夠得著的書開始,挨個讀過去,讀不懂的居多,但是她不覺得無聊,硬著頭皮瞎看。

漣澄每天拿著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樹下看書。鄰居家的女孩比漣澄大很多,她發現這個小朋友天天坐在那一本正經的看書,覺得有趣,就也拿了本書坐在她旁邊。洛漣澄正好就順便問她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因為是大人看的書,其實這姑娘也是一知半解。

倆人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漣澄就好奇,問鄰家姑娘:「姐姐,你每天讀的書都不怎麼換,來回來去就是那麼幾本,有什麼意思呢?」

鄰家小姐姐笑著展示她看的書:「這是《女論語》,是沒什麼意思,但是很有用。我不是讀它,我是在背,背下來,就是認字的姑娘了,以後就能嫁個更好的人家。你以後長大些,也得背這個的。」

漣澄還太小,掌握不了這種信息量,她疑惑:「嫁人?嫁人有什麼好處嗎?」

這倒把那女孩也問住了,她猶豫著回答:「好處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所有女孩,都要嫁人的,那肯定有好處。」

漣澄不怎麼能理解,為什麼做所有人都乾的事,就能帶來好處,她說:「那好吧。可是我看嫁人都是需要兩個人,你要嫁給誰呢?」

「我……」那女孩聽了這話,不自覺的抬眼望向了院牆那邊,卻忽然紅了臉,低下了頭。漣澄奇怪的也看過去,發現院牆那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哥哥在低著頭十分專註地掃著地,此刻也是漲紅了臉。

漣澄年紀小,卻並不傻,她喃喃地說:「你是要嫁這個每天假裝掃地的哥哥。」她話還沒說完,那姑娘早就拿書掩著面,奔回自己家了。

於是漣澄每天盡職地充當一個幌子,她認真地讀越來越難的書,鄰家姐姐每天和小哥哥認真的眉來眼去。終於有一天,她開始充當信使,一開始是遞一些點心瓜果,後來是書信,再後來那小哥哥開始讓她傳一些釵花之類的東西了。此時的漣澄已經翻看了很多舅舅藏在極隱秘角落裡的書,大體上雖然看不懂,但根據她閱讀的經驗,知道故事發展到這步,小姐姐也快要嫁人了。

小姐姐出來的時候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鄰居家傻乎乎的小兒子拿了一包東西給漣澄,他吸著鼻涕,把包丟在漣澄腳邊,指著她傻笑:「嘿,嘿嘿,丑,醜八怪,我,我姐讓你把,把這些破爛還給,還給誰來著?」那白痴似乎是腦袋打結了,死活想不起來。

這傻子讓漣澄好生厭煩,她拾起了包袱,呵斥那小孩:「知道了,快滾吧。」那小子真的就轉頭回家了,漣澄站起身快步趕上他,看也沒看他一眼,給他絆了個狗吃屎。

她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還是把東西還給了那個小哥哥,那男孩什麼都沒說,只是從那之後沒在院子里出現過。

過了沒多久,那小姐姐終於又來找漣澄,她臉上似有淚痕,懷裡抱著一摞書和筆墨,來送給漣澄,漣澄很開心,翻了翻,發現裡面還有那本《女論語》,她詫異地問:「這本嫁人用的書,姐姐你不要了么?」

那女孩聽了之後馬上說:「不要了。」說著拿過了這本書,直接丟進了院子里一口井裡,她繼續說:「你也不用看。」漣澄一頭霧水,沒想明白,看了才能嫁人,那如果自己要嫁人時沒看過這書,可怎麼辦呢?小姐姐轉身離開的時候,漣澄看見她手腕上仍帶著小哥哥送她的鐲子,還是自己幫著送的。

一個月之後,她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小姐姐那麼難過,漣澄站在城裡的街道旁,和其他人一起看熱鬧,城裡一個有錢的老員外七十多歲了,新納了個妾,就是她的鄰居姐姐。

嘈雜的人群里,漣澄看到了掃地小哥哥,她擠到他身邊,問他:「你為什麼不娶她?」

那男孩神情苦澀,半晌才開口:「他們家為了給她弟弟籌備娶媳婦的錢,要很多彩禮,我給不起。」漣澄盯著他,繼續問:「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帶她走?」那男孩怔了一下,搖了搖頭,只說著「你懂什麼」就走開了。

漣澄盯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窩囊廢。」

後來,漣澄遠遠地看見過一次那姐姐,她表情木訥,頂著個大肚子。可沒多久那肚子就沒了,據說是流產了。她還特意回家問外公什麼是流產,給外公嚇得夠嗆,趕緊問清楚她到底怎麼回事,得知她沒被欺負,才隱晦地給她講了些必要的知識,一邊講還一邊罵:「土都埋到嗓子眼兒的人了,還想著生孩子,能生出健康孩子就怪了,臭不要臉。」

不多時日,漣澄看那姑娘肚子又大了。

漣澄最後一次見她,是透過前面一層層看熱鬧的人之間的縫隙,她看到她被抬出來,肚子還是大著,人卻一動不動了,下身都是血,血淋淋的手腕上,還掛著那箇舊鐲子。送鐲子的人今天倒不在看熱鬧的人里,他在被另一夥看熱鬧的人圍觀,那是他大喜的日子。

洛漣澄彼時產生了一個認知:女子嫁給不喜歡的人,就會死。

大人們都沒有發現洛漣澄為什麼短暫地消沉了一段時間,可畢竟她還小,對生死的認知,並不深刻。

洛家祖上過去也不過是佃戶,談不上有文化,因此洛漣澄的爺爺非常希望家裡能出個秀才。偏偏漣澄的父親完全不是讀書的料,生了個孩子,雖然聰慧,可惜是女孩。一家人只能把成為秀才的希望寄托在長孫洛漣清的身上。

洛漣清是個好孩子,但不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看姐姐每次去茅房都帶著書,她出來之後,書里的內容就都能記下來。他就也拿著書去茅房,書沒怎麼進他的腦子,倒是不少都掉進了糞桶。洛漣清做不到像他表姐那樣一目十行,家裡人都看得清楚,大人們焦急起來,急功近利的想法一點燃,他們就開始每天強迫漣清跟著漣澄讀書。漣澄其實本來只是悠哉地看書,現在忽然被大人盯上了,偷來的舅舅的書也就沒機會看了,她心裡鬱悶。

這種教育策略當然沒有任何效果,於是家裡就決定,讓漣清去上學。洛父儘管從沒在意過女兒,但他也發現這漣清實在也不是什麼讀書的料,生兒子不能長臉的話,好像除了繼承香火,也沒什麼用,如果女孩能科舉就好了,他的孩子絕對能成為秀才,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羨慕自己。但漣澄到底聰明在哪,其實他根本就不了解,只是親戚們都誇她,讓他這個做爹的虛榮心迅速膨脹。他這個人有什麼都寫在臉上,漣澄的母親當然看穿了他,就順勢和他提議,讓女兒也去讀書。

漣澄上學這件事沒有爭議地通過了,但是就該學什麼這一點,夫妻二人產生了激烈的爭執。她爹覺得找個女先生開的班,隨便學點不就得了,她娘堅持認為那麼隨便可不行,得和男孩一樣正經讀書。本來倆人爭不出個結果,漣澄她娘知道和這個大老粗講道理是講不通了,必須另闢蹊徑,她忽然拋出一個問題:「行,你說讓姑娘去讀女私塾,但是那裡就只能學到點女訓什麼的,日後漣清下學回來,他若有學不會的,想來找他姐姐請教,咱姑娘怎麼教他?」

漣澄她爹一想,是這麼個道理,但是他想的是:他倆如果學的不一樣,怎麼能體現我的姑娘比他家小子厲害呢?

於是倆人合計了一下,正好漣澄還小,男孩女孩的也看不太出來。於是漣清不情不願地每天跟著姐姐一起去上學。然而大人們還是低估了洛漣澄的閱讀量,私塾里講的內容,她不僅早就讀過,而且已經能背下來了。但是背下來不代表都理解,她時常會問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先生教小孩子的時候,還主要是讓他們做到記誦,能認字就不錯了,教授含義對他們還早。但看漣澄很積極,一開始他還會給她隨便講解一下,漣澄卻不滿足這種粗略的講解,問得多了,先生就不讓她在課上提問了,嫌她耽誤其他同學的時間。

漣澄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就改成課後去提問,可那先生自己也沒有考上秀才,不過是自詡學究,教些小孩兒來混口飯吃,冷不丁碰到這麼個孩子,讓他不得不比平時多付出很多精力,便甚是反感。在他眼裡,洛漣澄就是個讀了點書就急於賣弄的刺兒頭,根本不是真的好學,於是他經常給她額外安排很多抄寫的作業。

漣澄不明白自己已經爛熟於心的東西抄來幹嘛,紙可還挺貴的。她經常選擇性的做作業,這更是觸怒了這個私塾先生神聖不可侵犯的自尊心,他訓斥漣澄:「你為什麼不做作業?」漣澄一臉誠懇:「您為什麼要留作業呢?」先生說:「當然是為了讓你們牢記這些知識。」漣澄繼續發問:「那什麼是知識呢?如果您說的是那些書里的字句,學生已經全部都記住了,您讓我倒著背,也背得出,但能轉述別人寫的話,就算有知識嗎?」

洛漣澄是真心的想探討這個問題,可是先生鬍子都氣歪了:「你,你懂不懂什麼叫尊師重道?什麼叫尊老愛幼!!」

漣澄還真的當個問題來答:「懂是懂的,但是我覺得沒道理。確實教給我學問的老師,才值得我的尊敬。老人如果沒有德行,不自重,就因為他在世比我久,我也得尊重他?若那小孩一點都不可愛,毫無教養,只會添亂,他生得比我晚而已,我憑什麼愛護他?」

先生一時語塞,對號入座覺得漣澄諷刺自己不算真的老師,他顧不得體面,吼起來:「強,強詞奪理!我看你就毫無教養,你就是來添亂的是不是!」

漣澄沒想到他忽然發這麼大脾氣,倒怕給這老頭氣死了還得賠錢,她忙致歉:「學生不敢。」

那先生捂著自己心口,指著洛漣澄:「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滾!快滾!」

這反而中了洛漣澄的下懷,她早不想繼續和這老頭浪費時間了,她覺得家裡這份學費花得好不值,有這錢不能尋個更厲害的先生么。

先生要把漣澄的父母找來,交代為什麼不教她了,但是她爹工作很忙,而且就算他有空,也不想管,她娘就只好自己去見先生。那先生在漣澄她娘面前,把漣澄數落的一文不值,他仍不解恨,就開始編排,他說漣澄每天教同學唱一些淫詞艷曲,行為下流,在鄰裡間名聲極差。

漣澄的母親看這情況不對,馬上打住了那先生:「行了你快閉嘴吧,胡說什麼呢,我敬你是個教書的才沒揍你。我家孩子是什麼樣,我比你清楚,她也從來不對我撒謊,你這麼大歲數了,別在這危言聳聽,搬弄是非。在父母和孩子之間挑撥離間,也不是身為老師該有的行為。把學費該退多少給退了吧,反正從你這也沒學到啥,孩子幼年的時光多寶貴呢,無端在你這浪費掉的光陰,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漣澄的母親回家后,做飯時拉了漣澄來一旁,她手腳麻利地炸了一條魚,同時問漣澄:「除了他污衊你那些,你沒幹啥別的吧?」

漣澄流著口水,瞄著鍋里:「沒有,就是把不少同學揍了一遍。但是他們不敢告訴先生,所以他不知道。」

她娘也不以為意:「注意手上輕重,躲著點他們臉,打了眼睛咱家可能賠不起,別的地方都好說。」

為了少點是非,洛漣澄打扮得像個男孩,但是下了學左鄰右舍的同學都知道她是女孩,也不是什麼秘密。因此私塾里就有男孩作死經常來找漣澄麻煩,揪她頭髮,偷她作業等等。她忍無可忍,回家和外公說,正巧外公在練五禽戲,他贈了她十六字真言:「鍛煉身體,保護自己。你要打我,我就打你。」

漣澄得了點撥,所有敢沾惹她的男孩,直接一頓暴踹,男孩此時還沒發育,也打不過同齡的女孩。日復一日,她揍人揍多了,也有了一些心得,偶爾有不識相的孩子王來挑釁,她直接抄起一部厚厚的《論語》全集,膀子掄圓了用書脊砸他們的關節,乾哭了不少小男孩。

知識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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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與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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