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夭夭最後的時光【傅昀淵視角】
我是傅昀淵,夭夭的丈夫。
我的夭夭七十了,而我大她不到兩歲。
兩年前,她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
一開始,她只是記憶力下降,我也沒在意,只是想著多提醒就好。可是後來,夭夭越來越記不住事,甚至忘記自己的年齡,我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帶她去了市醫院檢查,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
聽到醫生親口告知我們這一消息的瞬間,我只是微微愣了幾秒,就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
在執沇和佑煙還在沉浸悲傷的時候,我就已經詳細詢問了醫生,關於夭夭以後生活中索要面對的一切以及預防與解決。
自那以後,我一直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其實,在我心裡,只要她還在這,無論是何種模樣,都可以。前提是,她不痛苦。
這天,小煙帶著鑫鑫和夭夭出去玩,而我待在家裡和醫生通電話。
醫生告訴我夭夭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不少,可還是在慢慢嚴重下去。這段時間,她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執沇和佑煙,時時刻刻需要人看著,否則就跑沒影了。
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平靜。不過並不是害怕她會忘記我,而是,擔心她是否會受到傷害。
掛斷電話,我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三點五十。
夭夭應當還有半個小時回來,我出了書房,站在了陽台上。
二樓不是很高,從這裡向下望,可以將大片院子盡收眼底。
十分鐘后,我接到了小煙的電話。
出乎意料的是,電話那頭並不是歡快的訊息,而是帶著濃重哭腔的慌亂嘈雜聲。
我忘記了自己那時候的表情,只不過如果按照夭夭的說法,一定是很陰沉可怕的。
這裡距離市醫院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在路上,我強迫著自己冷靜,不過好像於事無補。
猶記得,當時走出駕駛座,我還踉蹌了一步。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從正門走到手術室的路那麼遙遠。也是第一次覺得,時間可以過得這麼漫長。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搶救室外的燈光終於滅了。
我猛地起身,兩眼有些發黑,可也沒在意。
醫生說,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由於傷及頭部,醒來的時間不能夠確定。
執沇跟著醫生去了解相關注意事項以及具體繳費,我看著躺在病床上一臉慘白的她,心裡一陣絞痛。
我的夭夭很堅強,但是特別怕疼。小礦泉水,真是辛苦你了。
病房裡,小煙還在抹眼淚,眼睛已經哭得通紅。
抽噎著:「爸,都、都怪我…要是我、我時刻…呃…看著媽咪…她…呃、就不會…不會這樣了…呃…」
哭著哭著就開始打嗝,這點倒是和她媽媽一模一樣。
「好了,小煙,這不怪你,你媽咪肯定也不希望你這麼自責。別哭了,你可不能哭太久。」
跟夭夭一樣,哭的時間超過十分鐘整個人就會非常難受,接著就是缺氧甚至休克。
小泯輕輕摟著小煙,聲音輕柔。
「小泯,你先帶著小煙回去休息,這裡有我。」
小泯點頭:「煙兒,我們先回去好嗎?」
「不要,我要陪…呃、陪著媽……」
「你現在這樣怎麼照顧媽,我們先回去,總得帶些生活用品來,你說是嗎?」小泯哄著。
我看著小煙好似思索了片刻,點頭,還聳了聳鼻子。
我坐在病床旁,聽著身後傳來的關門聲,深深嘆了口氣。
夭夭,再堅持一會兒,好嗎?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每天醫生都會定時來檢查,可,她還是沒有半分醒來的跡象。
我給她按摩,陪她說話,一切沒有任何變化,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不過是…沒人回應罷了。
一天、兩天…
一個月、兩個月…
夭夭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從盛夏到初冬。
分明有那麼幾次,我感覺到她的尾指動了,看見她睫毛顫動,可…終是徒勞。
夭夭啊,還是沒有醒。
從始至終,我都堅信她能醒過來,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見那一天,僅此而已。
那天是11月29日。
我和往常一樣,用毛巾輕輕擦拭著病床上虛弱的人。
「夭夭,馬上就是冬月的最後一日了,你看,再過六天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所以,要不要考慮一下,醒過來陪我過個生日?」
我抬頭看了看窗外,雲遮天蔽日,沒有透出半分陽光。
我應當是笑了,還說:「天氣預報明明是晴,夭夭,你說是不是不準?」
其實,我沒抱任何希望,可卻聽到了這一生最動聽的回答。
「好。」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當看見我那日思夜想的人眼睫顫抖著微微撐開一條縫時,我的感受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我以為自己會很興奮…我以為會激動到語無倫次,甚至熱淚盈眶。
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的心裡依舊很平靜,但好像泛起一圈漣漪,動靜不大,卻緩緩蔓延至全身,隨著血液蕩漾開來。
我第一時間按鈴,接著緊緊包裹著她的手。
「我在。」
全身檢查后,醫生長舒一口氣:「病人情況已經好轉,醒過來就沒事了,但一定注意,這幾天靜養。」
我點頭。
夭夭躺在床上,眼睛好像是盯著玻璃。
「怎麼了?」
她的唇瓣蒼白,毫無血色,只有氣音:「雪…」
我隨著她的目光,大片雪花飄落至窗欞,紛紛揚揚。
居然下雪了?
「夭夭,你看,你一醒,初雪都落了。」
她並沒有清醒很久,約莫不過十分鐘,就又昏睡了過去。
只不過,連日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回原處。
傍晚執沇來看望的時候,我告訴了他們這個消息。
第二天,小煙、執沇夫婦四人一同到了病房裡,只是,再沒見夭夭睜開眼。
醫生說,可能只是那時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才暫時蘇醒片刻。不過這也恰恰證明,她並無大礙,恢復得不錯。
醫生下了結論,三天內,夭夭就能清醒。
小煙和允陌都開始抹眼淚,說不清是激動還是難過。
一直到那天傍晚,大家都準備離開了,夭夭再次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時間睜開雙眸,瞳孔清澈,一眼就可以看清她所有的情緒。
只不過,我的夭夭啊,好像失憶了。
她不記得我,更不記得所有人。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慢慢的,一點一點陪著她。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夭夭從一開始的無法動彈到可以輕微點頭甚至下床行走。
我依舊不厭其煩地每天給她講我們之間的故事,看得出來,她眼神里的希冀。
嗯,夭夭也想要、很想要記起來。
她愛出去玩,不喜歡醫院,更討厭只能待在病房裡,因此即使身體還沒恢復,也經常開溜。
常常就是我去上個廁所的功夫,她就已經沒了人影。
不過,這個小姑娘來來回回就幾個地方,還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我會找不到。
有一次,夭夭悄咪咪地躲在樹后,這幾個月來,她瘦了太多,樹的確把她遮得嚴嚴實實,可卻擋不住她那寬大的羽絨服以及在內的病號服。
我並沒有立馬把她揪出來,只是迅速下樓,在她附近轉悠,假裝找不到,讓她多待了幾分鐘,畢竟這個小姑娘臉皮薄,我一下子揭穿肯定就沒有成就感了,不高興怎麼辦?
不過看著她為了躲我繞著樹竄來竄去,小腦袋一拱一拱的,可愛極了。
她總是不好好穿褲子,套了個單薄的病號褲就跑出來,自然不能讓她呆太久。沒一會兒,還是把她扶了上去。
12月5日那天,我早早地起床去布置。
先讓執沇去辦臨時出院手續,接著回到家中去做蛋糕以及布置,然後去我們最喜歡的餐廳和老闆打好招呼,給她一份驚喜。
全家人都在,安排妥當。
她喜歡玉桂狗,心情不好愛吃甜食,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小路痴……
每次出去玩,我會買一個她喜歡的氣球綁在她手上,這樣我就可以隨時找到她。所以我讓允陌帶著鑫鑫先遞給她一個玉桂狗樣式的氣球。
在我們第一次單獨吃飯的餐廳門口,安排莫辭莫離給她她最愛的糖葫蘆以及棉花糖,再安排那位見證了我們愛情的店長叔叔與她見面。
最後就是我們的家,那些照片都是我一張張收集的,蛋糕也是她最最喜歡的口味,甜而不膩,恰到好處。
第二天一早,我習慣性先望向夭夭,昨天她睡得很老實,也沒有踢被子,只不過……
怎麼手腳這麼涼?
「夭夭,手怎麼這麼冰?是不是暖水袋不夠熱?」我反覆搓著她的手。
這時,我才發覺她的不對勁。
開始輕輕喊她。不能嚇到夭夭,她膽子小,得哄著。
「夭夭?是不是還沒睡夠?天亮了,起來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夭夭啊,你太冷了對不對?那你別和我賭氣,你起來我給你泡腳怎麼樣?」
「小礦泉水,該起床了……」
真可惜啊,床上的人一動不動,連胸口的起伏也沒了。
我輕輕笑著:「允菸同志,你食言了。說好的明天見,怎麼說話不算數呀?又騙我……」
那天早上五點十五分,我失去了我最愛的女孩。
整整一個小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
好像是給她收拾了一下,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對了,我還發現了她寫下了書信。
並沒有寫什麼遺書,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封信而已。
「傅先生,展信悅:
親愛的昀寶,抱歉啦,我要先走了。不必太過傷心,我只是想提前去下一世布置我們的家以及安排好你與我的相遇而已。
今生的相遇或許還真是我上輩子特意設計好的呢,不然怎麼這麼符合我小說女孩的口味嘞?
很想說,遇見你就是我時來運轉的開始。
我想象過未來我可以嫁給心愛的男孩,然後做一個小女生。不過實在是沒想到,竟然夢想成真了。我真的遇到了。
所以啊,在我這古稀之年還能保持初心用一個小女生的語氣和你閑談,都是你的功勞喔!
幸好我還有些文筆,不然都沒辦法書信和你告別了。
最後,命運面前,我們或許很渺小,甚至於微不足道。但我依舊不信命,我會反抗,也會順從。可我想告訴你的是:
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運。
簡稱,命運。
2076年12月5日
傅昀淵之妻鄭允菸絕筆
短短的一封信,我讀得很慢。一字一句,足足看了半個小時。
直到允陌他們推開房門,我才緩過神來。抬頭看了眼窗外,天,已經大亮了啊。
大家都不可置信,卻又極為默契地退出去,留下我和夭夭獨處的時間。
我聽見了允陌和小煙拚命抑制住的更咽,可,都不重要了。
之後的流程我也很清楚,開死亡證明,註銷戶口,各類證件與卡的銷毀,以及最後的……火化。
我得聽夭夭的話,不能太難過了,不然她會生氣的。生氣了,不理我怎麼辦?
辦理手續的那幾天,我覺得自己應該看不出什麼悲傷吧?甚至於將她送入火化爐,眼睜睜看著她從一個人變成一捧灰也沒有掉半滴眼淚。
直到三天後,我親手將她放入了自己挑選的墓地里。等木木她們都走了,才蹲下來看著她。
上面的黑白照片是夭夭年輕時的模樣,笑魘如花,好像從未老去。
「夭夭啊,你且等我,你膽子那麼小,定是怕黑,老頭子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我撫摸著那冰冷的墓碑,好似那時她毫無溫度的臉龐。
終於,我也哭了。
之後的日子裡,我依舊早睡早起,作息規律,只是愛自言自語罷了。就好像夭夭從未離開似的,每天講故事,陪著她說話,哄她睡覺,給她夾菜。
2077年2月20日。
今天是夭夭的生日,我做了她最愛的藍莓蛋糕,一個人在房間里,面前是她的照片。
「夭夭啊,18歲生日快樂。今年的願望是什麼?讓我猜猜……」
我拿起書桌上的相框,裡面的照片已經泛黃,有些年代了。
照片里,身穿白襯衫的少年擁著一位眉眼彎彎的少女,女孩一襲水藍色衣裙,頭髮編成一個麻花辮搭在右肩,溫柔而恬靜。
這張照片最不像她了。她性子跳脫,也不知怎會拍出如此靜謐的一幕。
我躺在床上,將相框放至胸前,閉上雙眼。
眼前是18歲的夭夭,她朝著我笑,一如當年。
夭夭,是你來接我了嗎?這些天,我真的能看見你哦。你像以前那樣一見我就笑,還會給我耍小性子。
你看,我很聽你的話對不對?我不難過,真的,只是…
有些想你了。
夭夭,我來找你了。記得走慢些,黃泉路上,我陪著你,可好?
下輩子,我定要第一個遇見你。
眼角好似滑落一滴淚,飽含著眷戀與思念。
我伸手,握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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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停更了這麼久真是對不起各位小仙女哇,來,我哭一個賠罪。
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