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棄如敝履
大晉神武年間,祁連山脈,山林密布,飛瀑奇岩,景色雄險奇秀,雲霧繚,繞終年不見真容的最高峰上,赫然聳立著一座修真門派—神意門。
於凡人來講,這裡便是傳說中的世外仙境。若是能夠成為其中的一員,聆聽仙長妙語,或有道之人點播一二,從而超脫凡俗,長生可期,那將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通過雲霧,是一片極為廣大的純白色廣場,地面是用整塊的漢白玉石鋪砌,在陽光下發出奶白色的光暈,一眼看去,令人如痴如醉,頓生渺小之感。
廣場中央,是一座約有十丈高的,極具仙風道骨的齊身道人雕像,只見其一手指天,一手撫地,象徵著承天啟命,正是神意門名稱的來由。在廣場周邊每隔數十丈便放置著一座三足青銅巨鼎,共分作三排,每排三尊,合計九尊,規矩擺放。鼎中不知燒了些什麼香花寶竹,不時有輕煙飄起,其味清而不散,提神醒腦。
在往前,廣場盡頭,只見長空如洗,雲海茫茫,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坐落在雲霧之間,熠熠生輝,周遭更有仙鶴靈禽盤旋不去,真如那洞天福地,人間凈土般,令人心馳神往。
只見大殿中央處正掛著一塊紫金色牌匾,上書三個大字,「神意門」。
殿內隱隱有道家歌訣忽隱忽現的傳出,一派仙家氣勢。
突然,一道冷喝聲打破了原本安靜祥和的氣氛。
「掌門有旨,外門弟子秦炯,因故致丹田破裂,仙緣已斷,再無前路,現決定逐出神意們,終生不得踏入神意門。不得有誤,欽此」
莊嚴肅穆的大殿中,冰冷的聲音如同從森羅地府中傳來的終焉審判,充滿了不可忤逆的威嚴與毀滅一切的恐怖。
大殿中央,秦炯一人靜靜地跪在地上,神色已然蒼白如紙,在聽到這毫無迴轉餘地地宣判時,一瞬間,秦炯如同死了千遍萬遍,絕望,恐懼,悔恨,委屈,無窮的情緒衝上心頭,不甘幾乎要撕裂他的心,憤怒幾乎要燃盡他的人,懊悔幾乎使他昏厥。但是秦炯沒有昏厥,他緊緊的閉著嘴,幾乎咬碎銀牙。死死地握著,力道之大,讓每一片指甲都深深地插進了手心之中,擠壓出了汩汩血色。
丹田破裂,前路斷了,再無仙緣。
秦炯笑了,麻木且瘋癲,眼中卻儘是悲涼。
那是在三日前,他率領一眾師兄弟奉宗門之命下山,前往坊市採買靈藥,不想在歸途中被敵對宗門的高手埋伏,儘管眾人殊死抵抗,奈何對方有數位四境高手坐鎮,結果不僅靈藥被奪,一眾師兄弟盡數慘死當場,可幸上天垂憐,秦炯靠著獨門遁術九死一生逃回宗門,卻沒料到敵人的手段竟然如此卑鄙齷齪,法器之上居然餵了道毒,秦炯一時不查就遭了道,道毒入體,藥石無醫,僅僅三天便壞了丹田氣脈,內觀之下,秦炯丹田如今已如蜂窩蟻穴般,千瘡百孔,再難孕納一絲靈韻,一身修為丟了個十之八九,徹底墮落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廢物之人。
老話說,禍不單行,他可曾料到,他的付出,他的忠心,他的性命,在這群高高在上的真人眼中,卻是一文不值,竟然會如此冷酷無情,像丟垃圾一樣將他掃地出門,還是這般的迫不及待。
「還不快快退去?」見秦炯依舊跪著不動,巡殿長老不耐煩的催促道。
「丹田都漏了,仙路已斷,從此仙凡有別,還賴在這裡做什麼?神意門不養廢物的。」
「已為你醫治了三天,耗費了多少靈丹仙藥,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不要不識抬舉。」
殿中長老們那不屑的聲音格外的刺耳,落在秦炯耳中,宛如一把鐵鎚般隨著心跳的節奏將一根一根鋼釘釘在秦炯的心房,痛苦且窒息。
「這樣的宗門,徹骨冰寒,不要也罷」
有氣無力的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帶著幾分悲憤,秦炯默默的起身,頭也不回的獨自離去。
大殿外,日光融融,長空如洗,青山含翠,殿宇雄峙,錦鯉朝聖,仙鶴起舞,外面是如此地祥和寧靜,宛如一片人間仙境。
與殿內的徹骨冰寒形成了鮮明對比,領秦炯猶如隔世。六歲上山,一晃經年,秦炯早已將山門當做了家,將長老師傅當做了父母,如今這個家的父母不要他了,將他棄如敝履,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家那?
「嘿嘿,被我說中了吧!被逐出宗門了吧」
一聲譏笑打斷了秦炯的思緒,循聲望去,便看到一些門派弟子正對他指指點點,或嘲諷,或輕嘆。
「別說了,秦師兄太可憐了,他之前對我們挺好的,咱們去送送他吧。」
「送什麼送,注意身份,我們可是修仙之人,壽元上百年計,他一屆凡人算什麼東西,我們隨便閉個關,他的墳頭草都多高了,夏蟲不可語冰的道理你不懂?」
「今夕不同往日,雲泥有別嘍。」
那些嘲笑與嘆息像海潮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讓秦炯默默地垂下了頭,他想要辯解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如鯁在喉,沒錯,師兄弟的每一句話都如此真實,如此正確,他又能爭辯什麼?徒增煩擾而,曾幾何時,他與他們站在一起,是世人羨慕腳踏天梯的天之驕子,如今那,此刻的他就是一個可笑的小丑,是一個被拉去遊街的犯人,垂面自干吧。是啊!他不再是以前的外門魁首秦炯了。
這就是世態炎涼,默然承受吧。秦炯這樣想著,便快步向前好甩開人群。
「哎呦,這不是秦兄嗎?這是打哪來,又往哪去呀?」
語含譏諷的笑聲自前方傳來,秦炯定睛一看,只見一名手握江花春意摺扇的白衣男子正迎面走來,只見其面容白凈俊俏,可惜鷹鉤鼻,嘴唇薄一副刻薄面相,尤其是那一雙眉眼狹長,若毒蛇吐信,陰狠惡毒,此刻正毫不掩飾地一臉戲虐的看著秦炯道,「我就說今早見了喜鵲有喜那!瞧瞧,這不是咱們秦師兄嗎?」
「楊康。」秦炯一眼便認出此人,過去為自己馬首是瞻的小跟班,只不過那時的楊康,可不像眼前這般陰陽怪氣。是溜須拍馬箇中高手,對他這個師兄可是恭敬地很那。
「」嘖嘖嘖「楊康一陣唏噓。
秦炯的思緒被打斷,就見楊康圍著自己前後轉了一圈,一邊上下打量,一邊長吁短嘆道,「師兄啊!往日里的風采那?怎麼落得如此狼狽,著實讓師弟我心疼啊」
這皮笑肉不笑的嘲諷,讓秦炯一陣反胃,算了,多說無益,當即邁步前行不再理會楊康。
「別走啊!話還沒說完,著什麼急啊」楊康一個跨步,又擋在了秦炯身前,啪的一下抖開摺扇,饒有興趣的看著秦炯。
「讓開,不然我不客氣了。」
「哈哈哈,魁首就是魁首,還是這麼硬氣啊,真是佩服佩服。」楊康哈哈大笑,猛地合上摺扇。
臉上的笑容隨即散去,「我呸,今時不同往日,你還以為是之前的你嗎?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麼個不客氣法?」
秦炯身子一緊,雙拳攥了又攥,最終只能長嘆一聲,無奈的鬆開了。
「楊康,平日里我自問與你並無仇怨,今日如何這般苦苦相逼?」
「若然有得罪之處,我在這裡給你賠個不是,仙凡有別,我祝你仙路永昌。」
「你我之間有什麼過節,你不清楚,但我心中有數」。
「往事不提也罷,今天你要想走呢?也很簡單」楊康一邊說一邊岔開了雙腿,隨後撩起前褂,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諾,看見沒?從這裡爬過去,爬過去,我不僅放你走,還會送你幾塊上等靈石當做路費。」
「楊康,你找死」。聞言,秦炯大喝一聲,雙眸之中,閃過一道雷暴般的寒芒。
「楊康師兄,何必如此……」圍觀的人群中,弟子們立刻沸反盈天起來,有那小弟子怯怯的抱怨道,想為秦炯抱不平,奈何修為低下,聲音很是沒有底氣。
「殺人誅心,殺人誅心啊」有的弟子驚呼道。
「不錯,這是要廢了秦師兄的無敵道心,等於是種下心魔,修為進境再無一絲進步可能」另一個胖弟子解釋道。
「不錯,秦師兄仙路已斷,這已是天下最慘之事,如今又要壞他道心,同門之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有那老成持重的弟子感嘆道。
「楊康此人可真夠損的,真小人也」有人低聲說道。
「以後可得多多防備此人,保不齊哪天就被他算計」眾人連連稱是。
「閉嘴,你們找死嗎?還不快滾」楊康眼見眾人越說越不像話,氣的青筋暴起。便回頭大喝一聲,陰狠的眼眸來回掃視一翻,眾人如同被蛇信舔過一般,齊齊打了個冷戰。現場登時變得鴉雀無聲,有些膽小的弟子縮著脖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呸,一群廢物」楊康啐了一口。
眼見震住了一眾圍觀弟子,楊康轉過頭來看著秦炯,冷笑一聲,再次問道,「怎麼樣,是你自己爬那?還是我幫你爬?」
然而話未說完,楊康便收斂起那囂張跋扈的神色,安安靜靜的退讓到一邊站定,這恭敬的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眾人不明所以,正不知道楊康這是唱哪出那?
便看到遠處的虹橋處,浩浩蕩蕩下來一支隊伍,人影幢幢,筆直的向這邊走來。
為首之人白衣勝雪,衣衫飄飄,姿容極美卻面若寒霜,清艷不可方物,好似那九天玄女下凡塵,令人及敬且畏,升不起一絲旖旎。真是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若塵土。
「是內門的步非煙師姐。」待看清來人,圍觀的眾弟子紛紛眼前一亮。
尤其是那些修為尚淺,定力不夠的男弟子,眼中更是一片火熱,紛紛漏出一張豬哥相,不錯,來人正是神意門女仙榜首,風華絕代,艷壓群芳,傾國傾城的聖女步非煙,是被所有男弟子傾慕的對象。
眾說周知,步非煙一心向道,在所有弟子面前,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唯獨在秦炯面前會露出幾分真情實感,笑語嫣然,因此,宗門之中還興起過一段流言蜚語,讓很多男弟子嫉妒的緊那。不過秦炯清楚,步非煙對他的特殊源於兩人剛進門派修行時的一段過往,這讓步非煙與他相處時,能夠卸下心防,談吐自然,才顯得生動可愛。不過步非煙的修行天賦隨著年齡逐漸顯露,加之心思單純,悟性又高,慢慢的便從一眾外門弟子中脫穎而出,成為內部門弟子了。
自然,秦炯與步非煙的故事,也便止步於此了。
如今秦炯落魄至此,與步非煙已然是天淵之隔,當年沒有表述的心思,相思與愛慕,如今也只能是一片痴心妄想了。
「步非煙。」秦炯沙啞且艱難的說道,七尺男兒聲音小的如若蚊蚋,他沒有抬頭,因為他不敢看,他不敢面對眼前之人。
那是他曾經在夢中發誓願意用生命守護的人吶,是他的道標,是他一心修鍊,期望著終有一天能夠站在其身邊的女子。但是自從他丹田泄露、修為盡失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記憶中笑語嫣然的步非煙的畫面,變成了冷若寒霜的臉龐,那眼眸中儘是遺憾,惋惜,可憐,失望,決斷,等諸多的秦炯不願意深究的複雜情愫。
自那一刻起,秦炯便明白了,所謂的情分,所謂的回憶,都隨著仙路斷絕而煙消雲散了。恨嗎?恨也不恨,仙凡有別,如此真實如此殘酷。
「步非煙師姐」這邊,楊康啪的一下打開了摺扇,文質彬彬的躬身請安,眉開眼笑如同六月里的桃花朵朵綻放。
對於楊康的諂媚,步非煙只是輕輕頷首,示意知道了,神色卻依舊是冷漠淡然,好似世間的一切紛紛擾擾,都不能激起他她心中的一絲漣漪。
步非煙緩步走到秦炯面前,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名曾經陪伴她許久的朋友,沉默良久,最終輕嘆一聲道,「秦炯,一路走好」。隨後示意身後的侍從送上一個綢緞包袱。
「一路走好。」寥寥四個字,雖然音如天籟,卻如一記記重鎚般,狠狠地砸在秦炯心裡,每一個字都讓秦炯一陣恍惚。
「謝謝你來送我,非煙,今日一別,再無來期,祝你仙路永昌」秦炯長舒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那不帶一絲情緒的步非煙真誠的說道,隨後接過包袱。也不多看,轉身便走。
「走了,走了。」秦炯禹禹獨行,消瘦頎長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廣場盡頭,那孤寂的身形漸漸地被雲海遮蔽去了,只有一段長歌「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似有還無的,在山林雲海中反覆迴響。
步非煙默而不語,佇立良久,往昔種種,隨風而逝,剩下的只是一瞬的恍惚。
待到眾人散去,廣場上恢復平靜。楊康搖著摺扇,啐了一口:「我呸,都是什麼東西,裝什麼裝。」眼珠滴流亂轉,不知在謀划什麼鬼蜮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