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今年28了
當電腦上的時間顯示下午6點時,陳雅意明顯地感到鬆了一口氣。肩頸的酸麻、雙眼的脹痛、緊繃的神經似乎立即得到了緩解。她見同事們紛紛關了電腦,便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走出辦公室——步履儘可能地平緩,好顯得自己下班的心不那麼急切。
可緊趕慢趕還是慢了半拍,同樓的人已經先搭乘電梯下去了。
「只好等下一班了。」她心裡這樣想。
然而等來等去人越來越多,連續兩趟電梯她都沒趕上。終於在第三趟電梯來時她和前任上司張經理擠進去。張經理手上提著一個小公文包,倉管部的一個同事大抵是近視眼兼馬屁精,一擠進電梯來就笑嘻嘻地對張經理說:「張經理,你還帶書回去看啊。」張經理作勢掂了掂薄如蟬翼的公文包,點頭道:「對啊,不學習不行,我是每天都要看書的。」雅意在一旁看得呆了,這裡面如果裝個文件,她或許會信。書?大概指的是空調說明書之類的吧!
張經理是東北人,典型的職場老油條。他最了不起的戰績便是——他所帶的部門,連續兩年沒有任何業績,竟然也能夠在公司穩穩噹噹的混下去。平素對待下屬最擅長的就是裝腔作勢。張經理很懂政治手腕。例如,他鼓勵大家在工作時叫他「張哥」,稱呼上的平易近人完美弱化了他刻薄專橫的一面。
她剛來公司的時候被分到張經理的部分,前面一個月簡直最他給整慘了。張經理與下屬說話時,總是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她初來乍到,為了揣摩到領導的下達的工作要領,不得鼓足了勁寫出三種以上風格供他選擇。
結果是三種都打下來了。
而且理由都很籠統。寫得文藝一點,說不接地氣;大白話一點,又說文字不夠優美;加點創意,就說保守路線會更穩妥......反正不管怎麼寫對方總能找到理由。搞笑的是,張經理在開部門會議時最喜歡說自己從18歲起就開始做企劃。
雅意就納悶了,張經理都快奔五了,中國三十年前哪有企劃的崗位?
文案被打下來,她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但是在嚴厲兼虛偽的領導面前什麼也沒說。
然後她賭氣似地換了個很low的風格。領導把她叫進辦公室:「這次不錯,就用這版吧。」
接下來不管大小文案,都沒有調整過三次以下的。她曾經在廣告行業從業時間3年之久,對張經理的審美是越來越看不懂了。不管她第一版做得如何好,第三版、第四版做得如何差,最後最採用的永遠都是最後那版。
部門的另外一個同事小李由於長年伏案工作,經常肩頸疼痛,年紀輕輕,肚腩卻不小。於是他在下班后便去公司健身房打了個卡,順便發了個朋友圈。張經理那天頭分叉心情受影響,在公司群里當著大家的面把小李的朋友圈截圖和另外一張朋友圈截圖發上去。痛罵小李不長進,就會混日子過。又大談他以前帶過的另外一個下屬,如何如何優秀,人家現在在跨國企業做了什麼什麼大項目。後來雅意旁敲側聽地打聽到,那個所謂的優秀下屬,在張經理部門呆了兩天就走了......人家受不了他那套走了,張經理居然「勇氣」拿人家的成就往自己臉上貼金。雅意的三官又一次受到了衝擊。
後來由於另外一個部門缺人,雅意被調去了另外一個部門。總算是結束了這糾心的過程。
調去不久后,原部門又招了一個新文案。新文案加她微信請教工作上的事情。她發現對方遇到的情況跟她之前一模一樣。她心裡不由得罵了幾句娘。
儘管如此,她每次在茶水間或是走道上遇到前領導依然是笑臉相迎。下了電梯后,她聽見自己用愉快的聲音說:「張經理,明天見。」
張經理回以一聲高深莫測的:「嗯。」
「媽的,等老子不幹了。第一件事就把他拉黑。要不是擔心被這個草包穿小鞋,老娘才不想理他呢!」
她一面在手機上打出上面這行字發給好友大雪,一面在心裡瞧不起自己——自己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油膩」了?
魏知雪,花名「大雪」。廣州人,今年26歲,身材高挑,長相清麗。過去曾和雅意在同龍城的一家廣告公司共事過一年。兩人前後兩天入職,又是同一個辦公室,一年的朝夕相處下來已然親密無間。雅意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魏知雪時:哇,她好精緻啊。
當時的魏知雪身著一件式樣簡單的羅文棉t恤,下身配一條淺高腰牛仔褲,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精美的絲巾。略施粉黛,長發緊緊地綁在腦後,每一根髮絲似乎都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整個人顯得清爽又幹練。後來慢慢接觸下來,發現魏知雪不但不是高冷型女生,還是個話嘮。兩人從文學談到擇業,又從生活經歷談到人生哲學。她們都喜歡看書,對明星娛樂都不太感興趣。彼此間常常分享各自的疑惑和感悟。
走進地鐵站時,絲毫不出她所料,到處都是烏泱泱的人群。多數都是像她一樣的上班族。地鐵依靠後她隨著人潮拚命往裡沖,一手緊握著手機,一手按著自己的包包。她感到後面那位高個子男士似乎緊緊地貼在她身後。眼下是下班高峰期,真箇是躲也沒處躲。當地鐵停靠在下一站時,在慣性的作用下車廂內有些輕微的震動。雅意坐慣了地鐵,即使穿著高跟鞋腳下也穩如泰山。雅意穿了帆布鞋的腳像八抓魚一樣站得牢牢的。而後面那位高個子男士卻突然「出手相助」——右手穩穩托住了雅意的胸部,還不忘狠狠捏了一下。雅意又羞又惱,那名男士卻有些無奈地解釋自己是擔心雅意摔倒...雅意氣了個半死,卻又不好發作。只能趁著上落的空當,往前走了幾步躲開了那個流氓。
一陣追跑趕跳碰后,陳雅意終於回到了小出租屋。進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高跟鞋,換上在無印良品買的棉麻拖鞋。再隨手把包包掛在門后。接著再抱著限量版的叮噹貓玩偶躺在自己網購的韓風木床上閉目養神。
想當初為了找到高性價比的房子,她楞是把城南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只要把她腳上那雙黑色平跟鞋放地上都知道怎麼走了。歷經千辛萬苦最後總算是在這個老舊的小區安定下來。精打細算下,房租還是佔去了她收入的1/4,吃飯又是1/4,電子產品、衣服鞋襪、化妝護膚等花費1/4,最後那1/4也填補進了偶爾的旅行、健康、人情往來、過年回家等等硬性開支上。結果就是7年工作下來,她依然是兩手空空。
最初她決定租下這個公寓時,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旁邊有個水果蔬菜批發市場。這樣一來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做飯帶去公司。怎麼說一個月也能省個千把塊吧。但現實很骨感,長期的加班加點迫使她早早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習慣成自然,現在即使是不加班她也懶得下廚做飯。買菜、洗菜、切菜、做飯一小時,吃飯10分鐘,收拾15分鐘——不值當。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刷會抖音,或是上網聽聽課呢。
剛搬進來的時候,房間里有一張躺上去就吱吱響的木床。雅意疑心那張床的年紀比她還大。木質紋理中的資深污垢讓她直犯噁心,如果要她睡在這樣的床上,她寧可露宿街頭。於是在她的再三堅持下,房東終於把他口中的「結結實實的好床」搬走了。
知乎上出租屋的案例不時地誘惑著她添購新物件。於是本來只打算換個床、貼個壁紙的她,後來硬是又多花了5千多塊買了桌子、椅子、柜子、迷你書架、地毯、插畫、網紅燈、四件套等等一系列室內用品。要不是她的花唄只有10000的額度,想必也不止這個數了。
接著,她又在陽台上來了一次大改造。前後網購了草莓種子、薄荷盆栽、碗蓮、薰衣草種子回來種殖。除了薰衣草長到3cm左右自殺身亡后,其它植物長得都不錯。
然而,也就僅此而已。雅意心心念念的「品質生活」、「詩意的棲居」並未如約而至。這個經她千辛萬苦改造后的小屋,並沒能一直保持整潔清爽的模樣。過去一周一次的鮮花,已許久未訂購了;地毯上還保留著忘了什麼時候灑在上面的泡麵汁;網紅燈拍照是挺好看的,就是一閃一閃地晃得她眼睛疼,還特費電。為了做一次草莓冰淇淋,她得前後忙活幾個月,才攢夠一次在朋友發圖的資格。
生活似乎很難,歲月靜好只存在於別人的生活當中。
因為屋子裡一下子多了這麼多東西,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加擁擠凌亂。對此,她已是習以為常:反正收拾了也很快會弄髒,乾脆啥也不管,下了班就往床上躺著更安適。
休息了一會後,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朋友有沒有給自己發信息,接著順手點開朋友圈,再然後就開始刷抖音。這麼一輪下來,很快就7點半了。身體不僅沒有得到休息,還好似挨過一頓毒打般精疲力盡。她費勁地從床上爬起來,轉動了一下肩頸,就拎著個小包去樓下吃飯。
這次她選了一家山西麵館。通常在發工資的前半個月,她都是吃炒菜,往後通常吃面。從現在起到下個月15號以前,她得繼續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
她點了刀削麵,微辣。老闆娘是一個粗粗大大的北方女人,年紀40歲上下,中等身材,面部浮腫,眼神疲憊,油膩的長發鬆松垮垮地挽在頸后。老闆則在裡頭煮麵條。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從后廚走出來坐在店門口抽煙。不一會老闆娘端著一碗紅紅綠綠的麵條過來。湯上面汪著一層紅油,散了一些香菜和蔥花。事實上,當雅意看到老闆娘指甲縫裡的污垢時就沒了食慾。對於這碗粗糙油膩,不甚衛生的麵條,她壓根一口都不想吃。最終雅意還是做出了妥協,機械地拿起筷子夾起麵條往嘴裡送。雅意不敢再對麵條細細研究,只得迅速地往肚裡吞。在旁人看來,她吃得挺香。
吃完后,她便沿著河畔散了一會步。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的凳子上看著人來人往的人群:他們多以家庭為單位,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偶爾有幾個半大的小孩在橫衝直撞地跑來跑去,家長則在旁邊大聲斥責。常常有些年輕的情侶手牽手在河畔散步,不論他們的衣著如何,神情都是出奇的一致——幸福的優越感。陳雅意看了覺得越發孤寂,想找個人結婚的念頭在越發強烈了。
在26歲以前,她覺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不說在職場叱詫風雲吧,至少要能體面地養活自己。在當時的她看來,所謂體面養活自己至少要有一套房子,兩室一廳差不多了,80平米左右。車子嘛買不買無所謂,反正打車很方便。至於存款,準備二十來萬應急就行了。等具備了這些條件后,就可以和愛的人結婚了。即使將來男人不愛你了,也有自己窩,難受了可以去外地旅行,或是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以此來擴大自己的生活圈。這樣就能為邂逅新的愛情打下紮實的基礎啦。
陳雅意懷抱著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對那些圍繞在她周邊的小年輕百般挑剔。從身高到長相、從職業到年齡、從家庭到性格...一不留神,她的娃娃臉在歲月的侵蝕下,開始顯得憔悴了。再加上加班、晚睡等因素,膠原蛋白流失得很快,面部骨相上的缺陷也暴露無疑。以前走在路上常常有人搭訕,現在化了妝都沒人搭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素麵朝天起來了。
有一回,她抱著自我毀滅的衝動,獨自溜去酒吧玩。一個耳上戴著耳釘,脖子上染了刺青的男人端了一杯酒走過來,誇她的側顏很像影星石原里美。她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搭訕,但心裡卻出奇的緊張。忍不住想這個男人脖子要染刺青,是不是為了遮掩疤痕?可惜燈光暗,看不清。沒準對方還坐過牢呢,吸毒也說不定......儘管雅意心裡有股墮落的衝動,但酒吧的酒卻讓她越喝越清醒。的確,墮落的後果她是無力承擔的。換句話說,想墮落也得有人托底才行。她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除了自己就沒別人了。萬一染個什麼病,被賣到外國當妓女,又或者一覺醒來腎沒了......越想越怕,她狼狽兼恐懼地從那間嘈雜的酒吧溜了出來。
忘了是哪天下午,她站在鏡子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老了:皮膚不再像過去那樣細膩、緊緻。穿上超短裙、娃娃裝時,內心總感覺挺違和的。翻看幾年前的照片,即便是當初覺得丑的照片,現在看來也透著股嬌俏可人的青春活力。
「我還沒有成熟,就已經開始變老了」。
長期的加班加點,讓雅意的體質變得虛弱。十多二十時,面色蒼白不打緊,反而更添少女感。這蒼白的皮膚,現在看來卻像整個人老了十歲。長期缺乏運動的她,睡眠質量一向都不好。過了25歲后,一旦沒有休息好,身體的不適感就非常明顯。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眼睛的光彩也漸漸失去了。真應了紅樓夢裡的那句話:珍珠變魚眼。
於是,在工作上她開始有意識地偷懶,能混過去的事,她決不計較,即使被人罵笨也無所謂。再後來,她離職去了現在的公司。算是越混越差了。但她不在乎,只要加班少,什麼都好說。
雅意決定趁這段時間好好養皮膚。但是,皮膚還是很糟,睡眠依舊不好。她買了一堆褪黑素放床頭,後來朋友說對身體不好,只好放棄。
另一方面,她不再維持過去那種矜持高冷的人設。開始厚著臉皮請熟人幫忙介紹對象。相親了幾次,不是對方不滿意她就是她不滿意對方。過去,她曾經是對自己極度自信的。
就這樣,雅意的思緒漫無邊際地想著。一個人立在江邊,手扶欄杆悵然若失地望著周圍的建築物與往來的人群。儘管周圍是花花世界,她卻像是身處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蝕骨的寂寞像水一樣自心底冒出來。
「哎,要是我結婚了就好了。」她心裡悄悄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