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與鵝
海東,廣茂松林的偏僻小城,一名身著樸素的少年,正拚命向前奔跑著,直到後面跟著的追打喊罵聲漸遠,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嘎!」
少年懷中,竟抱著只純白且肥大的鵝,許是發泄顛簸的不滿,探出頭直戳對方額頭,然後掙脫落地,攤開雙翅,舒緩筋骨,直至覺得舒服,才把透著高傲的目光施捨給少年,然後大搖大擺地往松林里去......
李藏不知這是奇遇,還是被鵝戳的腦袋不清。
不久前,城內隸屬四十二齊盟之一的小棋門後院,亦如往日那般忙得腳不沾地。正劈柴的李藏被喊去幫忙卸送來的幾車雞鴨。那時的白掌事,吆五喝六的比那些家畜還聒噪,見他姍姍來遲,抄著家令棍怒道:「十三!你在那磨磨蹭蹭的做什麼?!以為慢點就能少搬了!還不快點!」
李藏自幼長在小棋門,因排序在十三位,所以人們直接喊他十三。儘管他並不是沒有大名的野孩子,無奈母親去世,無人庇佑,落在旁人口中,就只有順口的份。
李藏記年十五,屬於半大,可雖然瘦,每每挨那棍子打,倒凸顯皮實得沒事,所以他受的罰,背得鍋也往往最多。有門裡欺軟怕硬的,見李藏又得罪人,立時伸腿把搬起一筐正要走的人絆倒,摔得結結實實,灰頭土臉。
「你小子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趕緊都給我抓回來!要是少了根毛,看我不打爛了你這賤骨頭!」白掌事氣急,抄著家令棍就要打。李藏顧不上還口,只管滿院子抓雞捕鴨,圍觀的也不忙了,紛紛看戲。
正鬧著,然聽一道洪亮,震得人猝不及防的聲音響起——就是那隻大白鵝。
它本該在籠中,現卻直直站在車頂,額頭鋥亮地揚天怒吼,架勢逼人,且完全不像一般家畜,對衝上來的門仆全然不放眼中,左右忽閃,身型靈巧,鬧得人仰馬翻。
李藏雙手正拎著兩隻鴨子愣著,就見那大鵝風似地猛撲過來,下意識接住,隨後腦海竄進道催促:「快跑!」
這兩字如入骨的咒,讓李藏的雙腿瞬間被注入新的生命,卻始終不動。直到有人抄起把斧子劈來,性命攸關,拔腿就往外逃。
周圍人沒防備他會跑得那麼快,那麼狠,衝勁不但把他們撞翻,連車帶門也遭了殃。等白掌事回過神,臉可是五顏六色的好看,肚子也氣得漲大好幾圈,似要爆了,怒吼一聲:「抓!快去把那小野種給我抓回來——!」
這便是李藏抱著鵝,卻像奔命一般的原因。
稍事休息,看天色,知道回去是不能了,遂起身往熟悉的舊地而去;母親李戚戚的墳冢。
雖然時常來祭拜,可即便是隆冬,周遭的松樹還是異常得茂盛,每每都要整理,久而久之,李藏便在這裡存了鏟子和斧子。
李戚戚同為小棋門弟子,然一次外出歸來,卻已是即將臨產的孕婦。然面對從未少過的閑言碎語,她始終默不作聲,直到最後生下李藏僥撒手人寰,讓人惋惜的同時,也覺得她終於得到解脫。可僥倖活下來的李藏,命運繼續承受著坎坷。這多年,他對生父的身份不是沒有疑惑,可門內對此一無所知,也難怪講他是野種。幸而還有人可憐,不時對他照顧,才不至於糊塗得自怨自艾。
至於他的名字,其實是某天入夜,夢中人為他取的。
這很離奇,可又能如何?不會有人在意一個野種叫什麼,因為他實在無關緊要。
「母親。
」
終於收拾妥當,李藏疲憊地靠坐在墓碑旁;這是他攢了兩年的工錢才換來的。當初門內覺得李戚戚晦氣,拉倒外面,不過草席一卷堆個土包了事,李藏為人子,即便對她沒有印象,旁人說得多,也覺得該承擔起讓她入土為安的義務,也是每每來這,才能將滿腹憤懣和疑惑流露。
「門裡還是哪哪都忙,雖然累,不過雲婆留了包子給我,她孫子又不聽話,在外面和人打架,弄壞了褲子。但他這次讓幫著縫好,多給了我塊兒山楂糖,我沒捨得吃,給了愛甜的毆伯,他一高興就把補鞋的新法教了我。還有隔壁阿七,我終於幫他把斧子修好,也答應我到了天熱教我撈魚。我現在的手藝不少了,這樣等將來被趕走,也能多幾條出路......但娘你說,我去了別的地方,還會被人欺負嗎?」
他絮叨著,然後從懷裡掏出塊手掌大的石頭,通體黢黑。接著說:「而且我真的不懂,尤其是那個夢,明明已經很久了,可為什麼我依然記得對方說的話......」
記憶渲染開,似乎周圍的一切也變得黯淡無光,除了李藏,什麼都沒有。直到渾厚如雷般的聲音響徹——藏,藏起來,不要被發現,藏起來。
他為什麼要藏?又是誰要他藏?他已經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還有什麼藏的必要?
問題,李藏糾結了數年,始終沒有結果,而自那晚醒來,懷裡就多了這塊黑石頭,不知何來不知何用,即便丟掉,翌日又重新回主人身邊。
周遭無人在意,閑得說起,玩笑道許是李戚戚留給他的遺物。
或許它確實是個玩笑,而他被戲耍得多,自己也跟著玩笑起了自己。只每至夜深人靜,有些感激編造的人給了他這份寄託,為這毫無意義的人生,尋到了存在下去的理由......
「小子。」
誰在說話?李藏覺得他又幻聽了,直到親眼見一團白出現在松林間;正是那已經走掉的大鵝,沖他喊著:「我在說你!」
李藏目瞪口呆的,將近前的風吃進滿口,還不待閉上,又聽對方嗔怪:「我剛才視意你跟我走,你反而跑到這來!讓我好找!」
李藏依舊維持著發獃的狀態,似乎他才是頭呆鵝。對方見狀,猛地撲扇翅膀,又掀起一股風,可算將人拍醒。李藏終於回復神智,脫口就問:「你!你是誰?!」
能說話的鵝,絕不是供人口腹的食物,莫非,它是門徒提到的......築橫獸?
對方通過他的表情,輕咳兩聲答道:「小子,我可不是築橫獸,我是......你稱我為『四海全賢羽大先師』即可。」
李藏忽然想起不久前遇到的騙子,名字也是這麼唬人。反觀白鵝不知他想,對他呢喃的稱呼當成恭敬,滿意至極道:「恩,不錯。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是可塑之才,方才又助本先師脫困,暫不追究你的冒失,特來點化你幾分,這番機緣,要珍惜啊。」
李藏現在百分百確定這就是個騙子——不!是「只」騙子!
白鵝自說自話,等看到對方的眼神越來越傾向懷疑,才明白他壓根就不信。也不多說,輕展扇起翅膀,這次的風很是柔和,且緩緩升起數道淡綠和棕黃交織的微光,就在李藏詫異的時候,纏繞住軀幹,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奇異的暖流,好似讓關節得到愛撫,編製著新的脈絡。
「『沐靈術』竟跟你如此契合,可見我沒看錯,你是少有的木橫體,適合木修。」白鵝結束療程,才又開始敘話:「小子,現在信了吧?」
李藏現在的感覺很奇妙,方才一番忙碌,身上又添了很多細微的傷口,可如今皮膚完好如初,忙道:「先師?!你,你真的先師!那求您救救灶爺爺他們吧!」
白鵝正等著受膜拜,哪知這木頭雕的沒來由提了這麼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