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梅林邂逅
老夏把糞桶往自家的矮屋裡一放,神情凝重地走進主屋,他自言道:「這樣的天氣,怕是要下大暴雨了。「他從陳舊的四方桌上拿起灰白色的一口茶杯,喝了口早已冰涼過夜的濃茶,皺了皺眉頭。
「惠仙,惠仙,可以燒晚飯了。」老夏喊道。
「哎,老頭子,我們家的文兒考上重點中學了,你進來看看唄。咯咯······」這是一個成熟女人的聲音,她邊說邊從邊上一間輔房裡出來。此人正是老夏的婆娘張惠仙。
張惠仙,出生於一個土道士家庭,早年受父親的影響,滿嘴都是神仙符咒之類的話,她有時也替村裡人驅邪作法,她做法的時候總要大喊一聲「呸」,至於為何這每次都喊「呸」字或許連張惠仙自己都不太知曉。張惠仙幫村裡人驅邪作法很少收費,卻沒落得一個好名聲,這可能和她驅邪作法效果不太靈驗有關。
張惠仙的命也算不得好,儘管她也曾過過衣食無憂的日子。此後,張惠仙家裡再也沒有過上一天像樣的日子,父親的身子骨也日漸削弱。張惠仙的母親是個小腳女人,根本擔不起生活這副沉沉的擔子,那時張惠仙才十四歲。
張惠仙初遇老夏,是在梅家村老夏家的梅林地,那時候的老夏還不叫老夏,那一年他十八歲。十八歲在早年的山村裡那就是一個大人了,張惠仙和老夏之間也算得上是一見傾心。年輕的老夏,雖說不上英俊瀟洒,風度翩翩,但五官端正,一雙濃眉大眼炯炯有神。他有著一副寬厚的身板,說話時中氣十足,甚是洪亮。
五月梅家村的梅子漸黃,沉甸甸的掛在枝頭,或藏於綠葉之間,它們隨風搖曳,時而探出水靈的腦袋,不免讓人饞涎欲滴。十四歲的張惠仙正在梅林邊上割草,她實在有拗不過自己心裡的饞蟲,漸漸地放緩了割草的速度,她開始東張西望,終於張惠仙放下手裡的傢伙什悄悄地溜進了這片長勢正好的梅林。由於身材矮小,上樹不易,張惠仙不得不再費周折,找來一截梅枝,然後對著黃梅輕輕地敲擊,一個,兩個,三個······
張惠仙打下三個梅子,快速撿起,藏入懷裡。她顧不得梅子墜入泥土裡攜帶的泥巴,只想著在這還沒被人發現的時候,趕緊離開。不曾想,此時她身後正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張惠仙一個轉身,她驚顫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身後何時多了這一個年輕的陌生人。張惠仙的臉漲得通紅,幾乎快紅到了脖子,她看著他的眼睛,然後有些驚慌失措。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摘上幾個梅子可以快速離開,而此時這一份僥倖蕩然無存。張惠仙開始後悔,她的頭低垂,像一隻蔫了的茄子。她想逃走,可抖動的雙腿怎麼都不聽使喚。偷這個字眼,自古以來都是被人所不齒的。不管被人發現或沒被發現,偷人之物,心自所虛。
老夏看著眼前的女孩,他覺得自己驚嚇到了對方,他不敢大聲地說話。他朝著張惠仙微微一笑。「這梅子很甜的,味道很鮮,很好吃的,你先嘗嘗看。覺著好吃,我再給你摘幾個。」老夏說這話的時候,不由地搔著頭皮。
「啊,哦。剛才你都看到了,實在不好意思,我是一時嘴饞,見這梅子又大又黃,所以就······」張惠仙低著頭,臉依舊漲得通紅,但是相比之前尷尬又驚慌的氣氛緩和許多。
「沒什麼,沒什麼,摘幾次吃吃而已。這都不算什麼事,你先嘗嘗看,只要你覺著好吃,我給多摘一些送給你。妹仔,你叫什麼名字,我見你有些臉熟,是不是張老道家的?」老夏邊說邊搔頭皮。
一說起張惠仙的父親,鄰村的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識,就連三歲的孩子也頗為熟知。在老夏十六歲那年,他的爺爺死於病患重疾。在梅家村,一旦有人死了都會叫上道士做上一場法師,而附近從道者唯有張惠仙父親一人,所以只要有人家要做白事,張老道都是不二人選。當年,爺爺病死以後的法事正是張老道前來操持,那年他帶著自己年幼的女兒過來搭手,說是搭手其實是為了讓張惠仙感受學習,以後可以很好的傳承衣缽。只可惜,那時候的老夏只顧著自己傷心地痛哭流涕根本無暇觀看張老道帶來的閨女,只是模糊地過了一眼,所以能留在腦海里的印象自然也是糊塗不堪的。如今兩個人在自己家的梅林地里相遇,也可以說的上是某種緣分。儘管老夏猜得眼前這個女孩可能是張老道的女兒,但他還不敢十分確定,更不知曉她姓甚名啥。
「我,我,我叫張惠仙。」除了結結巴巴地說上自己的名字以外,張惠仙不敢多說,生怕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會一不小心將她剛剛偷摘梅子的事情喊出來一樣。她的頭始終低垂,不敢看老夏一眼。而焦慮的內心告訴她要趕緊地逃離這個讓自己深覺無恥的地方。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叫什麼,也沒有看清楚他長得怎樣,她也不想知道,只想速速逃離,然後找一個無人的地方發幾個小時的呆,或者找一個地洞鑽進去,永遠都不要見人。
「我叫夏根,很多人都叫我老夏,你也可以叫我老夏的。以後我們可以做朋友的。」老夏一臉的不好意思,但他說做朋友的這句話還真是肺腑之言。在自己這個人丁不是很興旺的村子里,他太需要一個朋友了,異性的朋友那就更需要了。
「哦,哦,那不行唉。你這麼年輕我叫你老夏會不會把你叫老去了,我看,我看,我看以後叫你小夏吧。我爸媽都叫我小仙,仙女的那個仙。」未等張惠仙說完,老夏搶過她的話頭,急促地說道:「好哦好,以後你就叫我小夏,我叫你小仙,或者仙。」張惠仙長長的呼出一口被憋了許久的濁氣,她開始慢慢地將眼睛朝向和自己說話的小夥子,臉上的紅暈在慢慢退去。她覺得眼前這個小夥子身體壯實,眉頭清秀,心裡不免升起一陣歡喜。
「你吃吃看,梅子味道如何,好吃我上樹給你摘一些。」老夏著急的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矮一截的女孩子,他迫切地希望張惠仙在吃了梅子以後說梅子很甜很好吃,這樣他才會有更親近她的機會。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思是叫情竇初開,也不曉得叫一見鍾情。他只是想多一點時間可以和她接觸,說話。他說要多摘些梅子送給張惠仙,是發自內心的真心真意。也許他真的很需要一個陌生的異性朋友吧。
張惠仙儘管沒有立馬按照老夏說的去做,但她並不排斥和眼前這個男孩子多處一回。她時而看他,時而低頭,時而靦腆地笑笑。風吹過梅樹上的葉子,「唰啦,唰啦」的響聲歡快,輕盈,像是張惠仙剛剛緊繃后被舒緩的心情。她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沾有些許泥土的梅子,低著頭,走近老夏,然後遞了出去。老夏傻傻的愣了下,不明白張惠仙是什麼意思,默默後腦勺,只是呵呵地看著。
「給你一個,我剛剛從樹上總共打了三個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吃不好,我們一起吃吧。」張惠仙抖動著小身板,吱吱嗚嗚地說。此刻的張惠仙與老夏完全擊破了之前尷尬緊張的氣氛,他們像一對剛剛相識的如花季少年的戀人一般,生澀懵懂。老夏「呵呵」一笑,「哦」的一聲,便不好意思地接過了張惠仙手上的梅子,他把梅子放在衣角上擦了又擦,然後重新遞給張惠仙。「這個我擦乾淨了,給你吃,你把那個髒的給我吧。」張惠仙聽了老夏的話,沒敢猶豫,接過老夏手裡的梅子,又把自己手裡的遞給他。
老夏接過梅子,把梅子放在另外一個衣角上,擦了擦,隨後把梅子放在嘴裡吃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張惠仙還未吃梅,趕緊催說道:「你吃啊,趕緊吃吃看,好不好吃。」張惠仙聽聞后,拿著梅子,輕輕地咬了一口,覺得汁多味甜,趕緊又吃了兩口。「小夏哥,你家的梅子真甜,好吃。」張惠仙說這話的時候已把梅子吃完,把梅核吐到一邊的草叢。
「我說好吃吧,我家這片梅樹種了有些年頭了,那幾棵樹的味道好,心裡是一清二楚,你等著,我去樹上給你摘一些。」老夏邊說邊擼起衣袖準備上樹。
張惠仙看著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不用了,不用了,吃過就好了,你別去摘了。」
老夏沒有理會,像一隻猴子一樣,三下五除二扒拉著上了梅樹,他多像一隻精悍的年輕猴子,他爬樹的身子一點都不生硬,他在樹上,瞄了一眼梅子,伸出手去。他摘了三個,然後朝著樹底下的張惠仙喊道:「小仙,梅子接好了哦。」說著就將手裡的梅子朝樹底下的張惠仙滑去。張惠仙也是手巧,老夏扔一個,她接一個,三個梅子一個都沒讓它逃離自己的手掌。後來,老夏又陸陸續續摘了一些,幾乎把一棵樹上自己能夠到手的熟了的梅子都摘了下來。此時再看老夏和張惠仙,他們多像一對家人。
張惠仙把梅子放在草堆里,數了數,有十七個。老夏從樹上下來,習慣性地用手拍了拍褲子,他看著草堆里水靈的梅子,咧著嘴憨憨地笑了。他把梅子拾起,顧不得張惠仙的客氣,把梅子放進張惠仙裝草的籃子里,然後用草給它蓋上。
「這些你拿回去吃吧,明天你還來割兔草嗎?你要是來我拿長竹竿給你敲一些。」老夏說道。張惠仙低頭沉默良久,說了句,「小夏哥,我該回去了。」她挽著籃子,把頭低了下去。
張惠仙不知道明天要不要來,如果遇到她父親張老道做法事,那是肯定來不了的。而內心的聲音告訴她,其實她想來,想和這個叫夏根的年輕人多說說話也行。但她又不能肯定地告訴他,她明天會來。張惠仙猶豫不決,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輕聲細語地說:「小夏哥,明天我還來吃你的梅子。」張惠仙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急急地離開老夏的梅林,不一回,小身板就消失不見了。而老夏還呆愣著,遲遲未醒。這一次簡單的邂逅,註定老夏與張惠仙之間有了這輩子在一起的宿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