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下井崗
因為,成功將專家Y綁上了自己的戰車,近日,翠花心情大好。儘管外面也因此有了許多的說法,她都充耳不聞。她甚至有意無意間對外表明了與Y的關係。當然,那關係只是一種掩飾,或者可以說成是她拿捏對方的一個把柄。這自然給X帶來些許的不快。要知道,有追求者的日子怎麼說都應該是快樂的。
得意之餘,翠花忍不住將此事透露給了手術刀。手術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翠花只將他當作了一個好朋友。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擔心,這樣下去將極有可能會出現假戲真做的那一天。便動起了小心思,專程來到工作室,講明事情的嚴重性。
儘管是一路疾奔而來的,但接近工作室的那一小段步行,手術刀卻顯得極為沉穩而鎮定。
接過翠花遞過來的一杯茶水,手術刀平靜地與其閑聊了一些事。當翠花再次提說到利用Y的小伎倆時,手術刀沉默半晌,便一臉正色地勸阻道:「快收起你那一套把戲吧!X和Y是物業集團的兩張名片。世人都知道Y對X的良苦用心。為了促成他們成雙作對,集團可是一路都開綠燈。你這樣一個外來戶,不應該去橫插一杠。要是影響到集團的研發和經營,你必定會受到無法承受的打擊。」說到這裡,他扭頭看了看窗外,「知道那些務農的蜘蛛嗎?它們的確在工作,但它們的工作也就是服刑。你以為它們犯了多大一個事?當然,那裡面大多是尋釁滋事、殺人越貨、貪污腐化的犯罪份子。但也不乏一些因無心而觸碰法律底線的。也就是說,聯邦的利益高於一切。不管你是個人感情,還是工作失誤,只要嚴重損害了聯邦的利益,就是犯罪,就會被一擼到地。」說到這裡,他又語重心長起來,「說到底,Y追X已有數百年光景。即便他對你有意思,充其量也只是逢場作戲。難道你就甘願成為X的替身?這樣的付出是不值得的。」
「可是……」沒等翠花強白,手術刀螯肢一揮,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嚴厲:「沒有什麼『可是』。我曉得你在想啥子。我不是在幫你嗎?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不可以交流的?Y確實有條件有手段。能為你所用,我也是高興的。但就不可以想想別的法子嗎?比如,為他與X製造條件,促成他們那一樁姻緣。真要能將這事情辦成,人家是會感激你的。」
手術刀的見識讓翠花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提醒,他的法子,更是給她打開了思路,同時,也使得她進一步加大了對對方的重視。是哦,人家可是真心幫自己的,可不能再那樣急於求成了。看著手術刀憤然離去的身影,翠花在心裡打定了主意。
儘管感覺一絲絲的羞恥,翠花還是禁不住點開了電腦。那是添翠的戲份。只見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出現在電腦屏上。
王開火已有好幾年都沒去看望過兒女們了,但他只遠遠地在匯款單上畫上一串數字,其換購的伙食卻似乎分外地發人。不經意間,這群莫得父母眷顧的兒女便長得老高老大了。
這年,因為父親是石油工人的原因,王家三兄妹中的添翠第一個到石油單位參加了工作,被安排在採油隊。
採油隊是個什麼單位呢?這就得說說石油的來龍去脈了。
首先,你得在地上打個眼,把石油鑽出來;然後,你必須在那眼兒上安裝一套設備;接下來,就得將自那設備內涌流出來的東西進行分類管理和輸送。天然氣的輸送較為方便,只要從這類孔眼上拉出一根管子,接到將要輸送的目的地,
它就能直接流過去。石油的輸送就相對費事得多。因在川內沒得太大的開採規模,出於節約成本考慮,輸送石油就只好採用汽車拉運,其終點是煉油廠。天然氣和石油一般都是相伴而生的。要實現對這兩類物資的開採,你就得對那眼兒上安裝的設備進行規範管理:一方面,確保安全合理調節和控制地下物流;另一方面,按照要求使油氣進行分離和分類輸出。這種作業過程叫作採油,這種作業現場就叫採油井崗,而管理採油井崗的第一個基層單位就叫採油隊。
一說起參加工作,添翠高興得在床上打起了滾,時不時地還在床上仰翻身子拍起了腳巴掌。眼見著妹妹就要去掙錢,王家兩兄弟也沒心思念書了,一大早便忙著為妹妹打包裹。
衣服沒有幾樣像樣的,飾物則純粹就等於零,除開牙刷和一把爛梳子之外,只有鋪蓋還比較壓秤。鋪蓋是新棉花的裡子和印有碎花點子的黃紅色面料做的,添翠喜歡得要緊,在打包的時候兩兄弟自然就把細得要命。他們先將鋪蓋疊成個「饅頭」,把零碎物品直接從饅頭的中縫塞進去,用一張洗得發白生毛的布料把「饅頭」嚴實地裹了,再用同樣的方法在外面蒙一層黃油布,一根麻繩在上下兩面的中線上拉好綁定,這包裹就算打好了。
臨走,王老大對妹妹講:「到了那邊,記得來信把地址寫詳細了,我好來看你。」添翠爽朗地應承下來。老二則央求妹妹:「你都掙錢了,放假我就到你那兒去呆著,好嗎?」添翠滿口應允。與此同時,她發覺自己忽地長大成人,好像整個世界正在被自己左右,心裡的那份得意便自然地流露出來。彷彿一下子她就變成了兩位哥哥的救世主,成了他們的主心骨,成了一家人脫貧的希望,她第一次感受到挑起生活重擔的那份榮耀和責任。
儘管社會正快速地進著步,但大義場的長途班車還是少得可憐。廢棄多年的打靶場離王家足足有五華里,其外面的那段公路是約定俗成的班車停靠地點,於是,場鎮上的人盡都把它叫作「車站」。
時值盛夏,天亮得早,也難怪那些不聽話的雞兒老早就把人給叫醒。出乎意料,王老大被爺爺安排去護送妹妹,並被叮囑——送攏后立馬轉來。對於這樣的出門機會,王老大生怕被弟弟搶去,自然是回答得乾脆。
兩個哥哥輪流抱著包裹為添翠送行,添翠則一個勁地催促他們跑起來。等到跑攏了,這才曉得,還得要老半天班車才會開過來。
兄妹倆按單位通知上說好的乘車路線一路緊趕慢趕。約莫半日工夫,來到一個縣城;小住一夜,接著就同許多新工一道換乘兩輛大客車,一路顛簸著來到一個偏遠的小鎮。這裡就是添翠單位的上級指揮部的所在地。
你不要拿眼下繁華集鎮的面貌來想像當時的這個小鎮。它甚至連起碼的場鎮都算不上。
一眼望去,連綿起伏的濯濯童山露著泛紅的山體底色。它們在一條窄小的石子公路的串連下,活像是一具剔去精肉而後被兩肋翻起並蓋伏於地的豬排。
看得出,公路才建沒兩年光景,兩邊時不時地還暴露著築路時被砍得齊齊展展的紅褐色的崖壁。只見它踩住山的低端一直望前跑去,最後,消失在漸次灰白的遠天遠地裡邊。一大片深黑的瓦檐活像成群結隊的烏鴉,在公路一旁的兩個山崗之間清靜而又規則地堆砌……一派死氣沉沉的樣子。
乍一看,說不準立馬就能讓人聯想到太古時代。見這光景,誰心裡不「咯噔」一下來一個大大的落差?帶隊的說,大家的工作地點都不在這裡。人們心裡總算有了些許的安慰。
車開進那片瓦檐深處的操場停住。帶隊的下車去交涉,人們大多在車上等起。
王老大下車去小解的時候,一個眼鏡便溜上了車。他左顧右盼地打量一陣后,就踱步來到添翠身邊停下。那人看上去很著急,臉憋得通紅。終於,他發話了:「我曉得你叫王添翠。」
添翠立馬警覺起來,忙問:「你是咋個曉得的?」那人得意地一笑,說:「我看過你的簡歷,你同那照片一點沒變。」「你咋個看得到我的簡歷喲?」添翠不信。那人接著講:「我是剛分來的大學生,現就在開發指揮部待令,有時為他們干點雜活。我還曉得你分到哪兒去了呢!」那人用手指把眼鏡向上邊推了推,神氣活現地拿鼻樑將眼鏡頂了頂,而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添翠本不想同這麼個冒失鬼多說話,但轉念一想:一則是同單位的人,再則也沒看出對方有惡意,且還是個年輕大學生呢!她就毫不掩飾地同對方談開了。對方名叫馬為君,池田人,現年二十三歲,比添翠長五歲,石油大學畢業。
二人談得正投機,王老大又竄上了車,添翠趕忙閉口。王老大兇巴巴地逼視著來人,直看得對方兩眼不敢正視。少頃,馬為君自覺冒失,便強顏歡笑地招呼其他人,隨後就往車下走。
不多久,好些人連腳都還沒在這兒落地,車就又開動了。帶隊的說,這就帶大家奔赴各自的採油隊。車上的人歡呼雀躍起來,有人還把別人的太陽帽摘下,在車內玩起了類似「擊鼓傳花」的遊戲。看樣子,是人都想逃離這個鬼地方,哪怕再在這惡毒的太陽底下顛簸一天也心甘!
汽車一路穿州過縣,在光禿禿的丘陵地帶急馳。到了一個三叉路口,兩輛車便打那兒分道揚鑣了。添翠們一路西進。半道上,人們相繼在一些從沒聽說過的地名下了車。到後來,車內就只剩下添翠兄妹和另一陳姓女子。兩位女青年相互報了姓名,接著便拉起家常來……
「我看你們都分配得不錯嘛!不是在大鎮上,就是在縣城裡。不像你們那指揮部——鳥不拉屎的地方。」車走了老半天,王老大總算插上一句話。小陳白了他一眼,趕忙接過話茬:「前面下車的當然不錯,我們可就命苦了——我倆到的可是採油十隊。那裡到最近的一個小鎮都得走好幾里地呢!我倒是打小就在那兒呆,習慣了,也無所謂。你們可得有心理準備呀!」「不會吧?還有比指揮部那地頭更差的?不會吧?你別是拿話來嚇我的?」添翠一臉稚氣,並不理會小陳的話。
山漸漸地大了,樹也分外地密了。再行一段,前面完全變成了石子路。塵土漫天揚了起來,不停地有石子敲擊鐵皮的客車底板,整個世界都東搖西晃地抖動著。這裡再見不著什麼像樣的河流,頂多就只幾條幹涸的水溝。四處的水井多了起來,且大多加裝了欄杆,蓋了蓋子。欄杆上雕龍附鳳的,有幾處還飾有惡臉人像。添翠有點好奇,但並不急於問個明白。
車一路吼叫著朝前趕,四周的崖壁撲面而來。眼前的路不斷被突出的山腳斬得很短,你根本別指望一眼能看出去好遠。這時,車速就慢了下來。
太陽早已不知去向,四周的景物也模糊起來。經烈日曝晒一天的客車簡直就是一個烤箱,過往的帶有灰塵的風則火辣辣地讓人生疼。在這劇烈顛簸的汽車上,即便用頭撞擊著車窗和木質的靠背,三位年輕人竟然也能睡得香甜。
「嘟嘟……」汽車的喇叭連續響了一陣,打破了年輕人靜謐的夢鄉,打斷了田地里歡快的蛙鳴。大家紛紛坐直了身子。
拐過一個山彎,漆黑的世界里突地亮開了一大片柔和昏黃的光。那光源亮得並不舒展,大概是被前面那道山體阻擋的緣故。
汽車引擎大聲咆哮起來,整個車身向後仰起,是在爬一個陡坡。終於,汽車又踢又蹬地沖了上去,踩住了山的腰,一個擺身便不管不顧地向山下衝去。前邊不遠處密密麻麻地亮著燈,那光景感情還是個大集鎮呢!
「嘎」地一聲,汽車拐進路邊的一道大鐵門,剎住了。許多人穿著統一的粗藍布服裝從亮著燈的房間里鑽了出來。其間,男人多是光著膀子的,女人則大多穿著不太合體的衣服,但有一點是一樣的,所有人都如同過節一般,笑著,鬧著,朝車子湧來。
一個中年壯漢站在房檐下指手劃腳地吆喝,也沒聽清他說了些啥。一群男人圍上來堵住車門。幾個小娃娃卻不理會,自顧著在一邊的輪廓分明的器材堆里捉迷藏。
「燒雞,」車下有人在喊,「你龜兒這下出息啰——硬是把個嫦娥妹子拉下了月宮。」司機朝那人吼道:「狗日蝦子又哪根騷經扯拐了,看老子不把你婆娘翻轉來摔一跤!」說著,笑嘻嘻地抓過泡茶的罐頭玻璃瓶,打開車門,沖那人奔去。
車下上來幾個男人,都裝著看不見人的樣子,直接衝到行李前,抓起行李,轉身就走。臨下車時,一個男人頭也不回地扔下兩個字——跟上,接著,就大大咧咧地抱著行李往人堆里擠。
才一下車,便有人喊「秋菊」。小陳應著聲,卻一點也沒有離開添翠兄妹的意思。
添翠們用過單位為其準備的晚餐,接著,被帶到了招待所。
先前那位指手劃腳的壯漢原來是隊里的指導員,姓李,四十歲左右,家屬是隊里的正式工。照他的吩咐,三位年輕人尾隨其後,挨個進入招待所一間看不清門牌號的房間內,坐到門對面的一張雙層床的床沿上。
李指導發話了:「我就簡短的幾句話,說完你們好休息。」他懷著敵意定睛看了王老大幾眼,「你們是來干工作的,有些事情就該先放一放,凡事都得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說。」見此情形,王老大有些緊張。
「哧」地一隻煙點在李指導嘴上,他吐了一口煙霧,直接拿眼睛盯著王老大,說:「送客的明天就可以離開,一切我們都有安排。」他咳嗽一聲,那對眼珠滴溜溜一轉,「小夥子是添翠什麼人?」「他哥哥。」王老大怎麼也沒想到會問自己,便略微有些慌張。
李指導詭譎地笑道:「不管你什麼哥哥妹妹的,到單位上就得守規矩,不要造成什麼影響啊——」這最後的一個字更像是香煙給弊出來的,一陣煙霧便由濃到淡地從他口裡撲散出來。
李指導抓了一把胳肢窩,意味深長地對小陳叮囑道:「秋菊,你是在這兒長大的。今晚,你就陪添翠睡。記得要『照-顧-好』別人,特別是晚上起夜,你一定得陪著壯壯膽。」說到這裡,他又盯了王老大兩眼,這才滿意地出了門。
見李指導走遠了,王老大第一個「撲哧」笑出了聲,添翠也會意地笑起來,接著,小陳便莫明其妙地發出笑聲。像是受著頭頂那白亮的電燈光的感染,在這個沒得窗帘的房間里笑聲激蕩開來,裹夾著白日奔波的疲憊,直撲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而去……
第二天,天一亮王老大便出了門。他並不急著起身,而是用近乎於奔跑的步伐到四周轉了轉。他發現,這個採油隊條件確實差:雖也像別的隊部一樣——全是紅磚灰瓦的平房,但那標有「廁所」字樣的地方就確實被降了格,充其量也就只是一個用磚塊砌出小格子的旱茅坑;據當地人講,離這裡最近的場鎮得走三公里地,周圍三十公里範圍內就再找不到一個場鎮了;最要命的就是缺水,不管是場鎮還是鄉村到處都在鬧水荒。
石油隊的條件怎麼這麼差?難道添翠就要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一輩子?這徹底顛覆了王老大的想像,足以使他懷疑人生。臨行時,他眼裡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對妹妹的同情。
再往下分配,就是到井崗。井崗其實就是石油和天然氣的開掘現場。分配的時候,添翠和小陳主動提出要呆在一起。隊里出於對女工的照顧,終於讓她們遂了心愿——把她們安排到一個條件較好的井崗。好在哪裡呢?一是離縣級公路僅有三公里,那是不算遠的;二是趕集也就只走兩里地光景,能圖個近便。
當鏡頭回放到這裡,翠花略感欣慰:「這的確只能說是『較好』。相對於別的井崗而言,這裡可強多了。」她知道,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華夏石油開掘現場都遠離城市。
看到添翠所在的井崗,看到零星散落在蠻荒之地的一個個採油氣井站,看到那些被大多數人遺忘的山野和鄉村,翠花緊繃著臉,久久無語。想起敬佛禮神的佛堂,想起清修悟道的道廟,她潸然淚下,不滿地喊出了聲:「他們可是一些非僧非道的採油人呀!他們與常人一樣有血有肉,有七情也有六欲。許多人正值青春年華,他們卻割捨了親情,長年蝸居深山,與採油樹為伴,與寂寞對話。為什麼不在城市裡打井?要是專找城市,特別是在市中心,打出一眼眼油氣井,石油工人個個都過上城市生活,該多好呀!」
「唉,那只是痴人說夢。」她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油氣是易燃易爆物品。即或在城市的地下發現有大油田,你也別指望,在那裡安一眼油(氣)井。她這樣想著,故事便進入另一個劇情。
仲夏,夜幕降臨,小雨微微地飄,幾個摩托打開車燈在窄小的泥濘路上慢行。看看來到山腳,從半山腰上一排灰磚砌就的圍牆裡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摩托」們轟大了油門,七歪八拐地衝上了一段長長的土坡。呵,剛才那聲響原來是鍋爐排放污水弄出的。大家總算放下心來。
人稱「瘋子」的年輕人把摩托往住房外的水泥壩子上一擺,從懷中掏出一包自隊里領回的資料,去掉外面套著的塑料袋,便疾疾地奔進自己的住房。還沒顧得上把濕衣服脫下,他立馬又跑出來,一邊拿毛巾揩著滿頭的雨水,一邊朝另外的「摩托」喊:「狗娃,你們就在這裡吃晚飯。那麼爛的路,明天再走嘛!」「不啰,『神頭』從隊里接到的電報說——她媽病得不輕。明天我放他回家,今晚怎麼也得把上面的會議精神傳達到。這離我那口井還得走十幾里地呢!」狗娃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跺滿腿的泥。
「紅雞公」脫下上衣擰了一把水,便跳著扳下一根樹枝,剔掉枝葉,拿它在摩托車輪上掏著結硬了的泥巴,並不住地張口罵:「媽的,這哪裡是騎車?是在伺候仙人嘛!比伺候老娘還苦好多倍!」瘋子笑罵道:「你狗日的還真會伺候你老娘嗦?那為啥子要跑到這裡來『躲』起?」「有啥子法子?革命工作總得要人來搞呀!」紅雞公笑著抬眼看瘋子,「要不然,把你婆娘拿我伺候,我也還樂意。」
話音一落,從廚房衝出來個捆著圍裙的胖女人,一手擰著紅雞公的耳朵,一手舉起鍋鏟,做起打人的架式,笑罵道:「來哇,看老娘不把你個龜兒給夾死,要你龜兒幾輩子都不敢變男人!」紅雞公紅著個臉,趕忙討好道:「哎喲!華嫂子,不敢了。看你這副凶臊樣,誰還不給嚇回去?」在場的人一起鬨笑起來。
儘管下了一場雨,老天卻絲毫沒得退熱的意思。鍋爐房照舊「哧哧」地燒著火,生產區發出原油流淌的「吱吱」聲,四周是一片蛙鳴。
路燈不知是啥時開的,整個井崗被照得透亮。屋內,電風扇的風也是熱的,幾個一色粗藍布衣服的人分食三五塊凍西瓜后,便開起了井崗會議。約莫半小時工夫,散會了。
「『瘟雞』和『寶氣』這就去抽水,『奎仔』和我修鍋爐,『豬兒』要上夜班就趕緊休息。」瘋子一陣亂吼,全井人員便立即行動起來。
瘟雞和寶氣各戴一頂草帽望山腳下走。黑漆漆的夜幕里,兩柱手電筒光隨意地划著,終於在遠處被突然包裹住——大概是進了打水房。瘋子從摩托后架上取下一包才從隊里領來的材料,叫上奎仔往鍋爐房走。
據說,為防止雨水泡壞道路,隊領導已明確下達指示——明日往外突擊運油。他們任務是,必須在當夜將三個油罐里的原油煨化。難怪這幫油哥們偏要在這雨夜裡著忙。
雨後的夜晚蛾子特別多,光是這裡那裡燈下的泥地上就已落下了一大片,但仍有成群結隊的蛾子向那兩盞白亮的路燈撲騰著。想是讓蛾子的身個再小回去一些兒尺寸,你定會以為那蛾群是漫天揚起的沙暴。它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圍著那路燈打著旋。如此盛況,城裡人是很難見得著的。
因鍋爐卸壓,鍋爐房內充滿了水蒸汽。但就這樣雲里霧裡地看,你也一眼便能分辨出鍋爐那巨大的體形。它兀自立著,佔據了這個近五米高的房子近四分之一的空間。這個龐然大物還在加劇著熱輻射,不時總有幾個滿身水濕的蛾子粘上人的臉。
瘋子摘下沾滿水汽的眼鏡,爬上鐵梯,用管鉗艱難地換裝一些部件。一根鐵管鬆動的介面在「哧哧」地冒著蒸汽。手套已被蒸汽浸濕。他「媽吔媽吔」地叫著痛,並時不時地甩著手。看得出他的腳板已不堪忍受那被踩在下面的細鐵棍的壓迫,儘管兩腳架著登山步,其雙腿卻在鐵梯上打著顫。他重新對換了兩腳的位置,緊咬牙關,「嗨著嗨著」地用力,直弄得鐵梯子一陣陣地往下彎。
這一通努力立馬見效果——不多久,鍋爐彎管的漏汽就給止住了。「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瘋子一聲大叫,便「咚」地一個縱跳落地。
奎仔放下瘋子先前自上而下遞來的部件,幫他燃上了煙。瘋子又給鍋爐里生起了火。兩人便來到屋外,就地一蹲,一齊吞雲吐霧起來。
「師父,你開會說要調來個女工。好久到嘛?」這是奎仔時下最關心的話題。趁這當兒,他想從瘋子口裡套出一點較為準確的信息。
「狗日的,人都還沒來,就急開了鍋嗦?」瘋子拿手揮去被汗水沾在額角上的一片蛾翅,望奎仔腦袋瓜一拍,「這倒是正經事。但就你娃娃那副德行,想把人家搞到手——怕是懸啰!人家可是正兒八百的美人。」
奎仔「嘿嘿」一笑,趕忙討好道:「當師父的總得給出個點子嘛!要不然,我還來找你做啥子?」「這個自然,」瘋子一拍胸膛,得意地一笑,「反正我儘力把你們調到一個班,你娃娃就動動腦筋手把手兒教哈!不教出點明堂來,我這師父可就白跟了。」
夜已深沉,整個世界彷彿都停頓下來,就連黑暗也知道飽足——把宿舍區那僅有的幾扇窗戶侵佔后,便放棄了貪念。
當然,這世界還沒有完全地昏睡下去。蛾群不是在集體自殺嗎?兩盞路燈不還瞪著拳頭大的眼睛?豬兒不是還在鍋爐房一個勁地抽煙嗎?四周的蛙群不也在摸黑大著嗓門兒叫……
豬兒煙抽得挺難受,但沒得法子——稍一停頓,一雙眼皮跟著就往下面掉。我敢說,要是不上夜班,豬兒完全可以戒掉煙。依照慣例,他吃過晚飯,就提早準備了瞌睡。但這顛倒黑白的作法,人又年輕,且又到了凌晨這最為困頓的時刻,光憑先前將磕睡蟲收買一通是嚴重不夠的。豬兒嗆咳得厲害,好在不是在住宿區,要不然大家可沒得睡。
「叭……叭……」地,汽車的喇叭響聲打破了夜晚的單調,接著是一陣發動機的轟鳴。
「來車了?」豬兒心懷狐疑,「路這麼爛,天這麼黑,誰這麼不知死活地亡命?」他趕忙飛跑到大門口。電筒一照,發現是隊里的車。正想開大門,他一個激靈,拿手照腦門上一拍,便轉身往住宿區跑。
「砰砰砰」,豬兒拿手用力地拍打瘋子的房門。瘋子騰身而起,胡亂套上衣褲,將房門啟開一條縫,探頭問:「搞那麼凶幹啥子?外邊來車了?」「快,檢查車檢查車……」豬兒發急連聲地吼。「慌個啥?工作又沒欠帳。趕緊把大伙兒叫起來,這就去推車。」
全井男子迅速趕到大門口。只見坡下一輛BJ吉普「吭哧吭哧」地奓開四腳亂踢亂蹬,並東搖西晃地擺著尾,橫豎就是上不來。瘋子在心裡暗笑:「我要你龜兒查!查個球哇?工作沒出紕漏就對了嘛!活該在這昏天黑地里沒死沒活地受罪。」他大手一揮,大家便一道下到半坡去推車。
車上陸續走下來四個人。於是,七個男人兩個女人便密密扎扎地擠在車后三個方位,站好樁,齊聲喊起號子,為的就是伺候車上那唯一的司機。
天麻麻亮,雨還在飄。又一次猛攻開始了。一個刺耳的換檔聲后,司機再次轟大了油門,汽車猛烈地甩著屁股,車輪飛快地刨起稀泥打向推它的人。不多工夫,只見人們大多被弄得渾身是泥。要是不動的話,車後幾人真就成了幾尊泥菩薩了。
天漸漸亮開,大自然似乎剛洗過臉。只見,山林朗潤,鳥影飛掠,雲團清亮;遠處兩峰之間的天火紅一片——那躲在下面的怕就是個太陽?幾條雲帶正由那兒往另一頭的天空拉得老大老長。那莫不是一隻「如來」巨手?似乎單等太陽冒出頭,好將其立馬拍落,讓這一幫累鬼去踏實地睡上一覺。
井崗上也沒人再去補個「回籠覺」。這道理很清楚——上面來人了嘛!眾人洗漱完畢便來到值班室。
一個圓臉大胖子被幾個人團團圍定。他對井上的工作作了個簡短的評價,呷了口茶,笑著說:「今天要給你們這兒弄來兩個女徒弟,你們要好好地教啊!千萬不要人模狗樣地給老子整出些是非來。」「這個自然,在我這裡,曾隊長你大可放一萬個心。」瘋子討好道,然後,朝對方做了個怪相,「反正我有現成的女人,難不成還斗膽敢去貪念『齊人之福』?」大家便跟著笑。
接著,兩個女孩相繼站在屋中央,向大家進行了自我介紹。
添翠最後一個出場,是被秋菊推出來的。她把頭埋得很深,搓著兩手,一隻腳磨著另一隻腳的腳脖子,囁嚅著說:「我叫王添翠,來自龍峰縣大義場……」
「龍峰縣?」「大義場在哪裡?」「沒聽說過。」「也不曉得是哪個窮山窩窩。」……屋內充斥著人們的議論。
「安靜,安靜。」曾隊長維持著秩序,並對旁邊的一個小青年表示了不滿,「豬兒,你娃在大城市長大,還不是來到這個窮山窩窩裡?各人給老子老實點。」
「就是嘛!城裡人還不是長得像個矮東瓜?人家可是大山裡飛出來的金鳳凰。」奎仔趕緊幫著腔。聽這一說,豬兒飛起一腳,踢在了奎仔的屁股上,笑罵道:「你娃娃高,長得像個晾衣桿。」兩人便你來我往地打鬧起來。
見這兩個小子不聽隊長的招呼,瘋子急了眼,一巴掌拍在豬兒的腦袋上,大聲斥責道:「給老子消停點。沒看到現在在說正事嗎?這才來了新工,你娃娃就是裝也得給人家裝得像樣一點嘛!」
聽這一說,添翠「撲哧」笑出了聲。笑聲迅速擴散,引得這一幫油哥們發出一聲聲怪叫……
望著電腦屏幕,看到這一群熱愛生活、幹勁十足、充滿朝氣的可愛的人,翠花「格格」地笑出了聲。是啊!國家的發展,民族的復興,離不開這些石油工人的付出。光是直面清苦的生活就是一種極大的犧牲,要是能多產油和氣那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大功臣。有這樣的隊伍,有這樣的同事,可便宜了添翠這個「小妖精」。翠花總算打開了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