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者

先行者

當我選擇這個村子后,我便後悔了。

領導熱情的招待了我,並簡明扼要地說,以後這個村子可能只有我在這裡做基層治理工作,因為他並不是一直呆在村子里。

「有點偏。」我向領導委婉地說出了我的難處。

「你住哪?」領導同樣委婉地提出了他的問題。

隨後便是一陣沉默。

「來之前組織部說會安排住宿。」

「看到那片地了么。」領導指向村頭那處爛尾樓。

我點點頭。

「最遲後年,就會蓋起來。」

我一陣無語,「我現在重新選崗可以么?」

「哈哈,我已經安排好啦!」

突如其來的中年人的幽默。

他手一直,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漂亮的類似民宿一樣的建築。他把我帶進去,像是自家一樣介紹,「一樓是老闆做生意的地方,二樓咱們租了一個房間當辦公室,放心,應有盡有,三樓一會兒你挑一個房間收拾一下,就當做你的房間。」

他熱情的幫我提行李,我拗不過他,甚至我覺得他熱情過頭了,難不成很久都沒有冤大頭陪他駐村了?

「對了,你每天駐村補貼是一百塊,你在這住一天記得給老闆五十塊錢,也不能白住,等什麼時候發工資了你算一下,記得給他。」

「會做飯么?」二樓拐角傳來一個滄桑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看過去,那男人看起來四十齣頭,體型消瘦,留著齊耳的頭髮,濃厚的眼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藝術家。

「會一點。」在確定他是跟我說話后,我回了一句。

「今晚做飯,如果能吃,我不收你房租。」他說完,便扭頭回房間了。

「他就是這兒的老闆,姓王」,領導解釋,「你放心,他不是騙你的,幾年前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真的免房租。」

領導帶我來到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個房間,擺了兩張桌子兩台電腦。

「我特意收拾了一下,你坐靠窗戶那,這兒採光好,正好你在這能好好學習,考公務員考編考研隨你,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在這待久一點。」領導介紹道,「等會我拉你進幾個群,基本上沒什麼事,有工作我會安排你的,先這樣,你先熟悉熟悉,我先走了。」

雷厲風行啊。我心想。

「對了,你要不在這兒的話一定跟我說,萬一有檢查的我替你請假過去。」

「好的,領導慢走。」

送完他后,我便開始收拾辦公室,並在樓上選了一間不那麼潮的房間,很奇怪,這兒的民宿主打的是大學生活?活脫脫一個大學宿舍的模樣,我那間房甚至有兩個上床下桌。

王老闆住在四樓,應該說在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去過四樓。

收拾完已經下午三點了,我開始準備吃的,冰箱里食材很多,而且擺放整齊,十分乾淨。讓人很懷疑,這家店的老闆娘是一個多麼潔癖的老闆娘。

哦,後來我才知道,這兒沒有老闆娘,王老闆單身已經近四十年了。

「大藝術家」四點才從下到一樓,睡眼惺忪的坐在餐桌上,好像我是他的僕人一樣。

我謹慎地做了三個菜,是我最拿手的三個,我的天,這比我面試還要緊張,這關係到我每天五十塊錢的住宿費。

「能吃。」王老闆如此評價。

「那就行。」我暗爽,合格了。

我想找點話題,

因為此時氣氛有點尷尬,但當我抬頭看向他一副生無可戀的眼神和頹廢氣質的時候,我選擇了閉嘴,默默吃飯。

吃到一半,門被一個女孩推開了,看樣子沒比我大幾歲,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她手裡端著一盤菜,剛推開門,便看到了我。

「家裡……有客人?」

「哦,我是今天來報道的基層幹部。」我起身回答。只是不確定她是四樓的老闆娘還是二樓的工作人員。

王老闆擦了擦嘴,「以後不用給我送飯了,來了個新幹部。」

「是新僕人吧。」我在心裡吐槽。

那女孩沒說什麼,徑直走過來,把盤子放在桌子上,熟練的來到廚房,取出應該是昨天送來的盤子。

「那我周末再來」,她自然而然地說,又問我,「周末還在這?」

我識趣地搖頭。

「那便好」,她向我走過來,「我叫謝七沫,我應該比你大,叫我小七姐就好。」

我尷尬的握住她的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還挺自來熟。

「我吃好了,你們聊。」王老闆起身,便頭也不回的回樓上了。

更尷尬了。

「行,那我先回去了。」小七姐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估計是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倆有情況。洗碗的時候,我腦袋裡不停的重複這句話。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我真是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這尼瑪才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

每天睡到自然醒,中午做飯吃飯,吃完飯王老闆帶我出去買菜,回來后休息,或者學習,晚上吃完飯去村上溜達溜達或者打打遊戲。這一個月我最大的工作便是跟著領導去下面調研了一圈。

王老闆比我瀟洒多了,每天晝伏夜出的,過著美國生活,最大的愛好就是晚上在一樓看球賽。

就是喪了點,在村裡的口碑也不是很好,據鄉親們說,他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拆二代,以前總是瞎折騰,賠了個底掉后才算老實,還給他起了個外號,畫庄之恥。

慢慢的,在這兒跟我最熟的人還是小七姐,在我來之前,她也偶爾來這給他做飯。

小七姐是研究生,畢業后就回來在家做一些設計,也算半個閑人。她的文筆很好,曾經一篇寫村子過去製作顏料的文章獲過獎的。鄉親們也都很喜歡她,就連我那個不靠譜的領導也誇她。

「咱們村子以前叫畫庄?為什麼現在改名叫娟秀村了?」

小七姐來這幫忙做飯,期間我問她。

「害,他們覺得這名洋氣,便改了。」小七姐漫不經心的說,「以前這個村子家家戶戶都是製作顏料、染料的,不過後來都出去掙錢了,這門手藝就沒幾個人做了,還叫畫庄幹什麼?」

「那還真挺可惜的,我去過村上的那個禮堂,裡面的料頭真的挺漂亮的,而且製作工藝也是純手工。」我感慨地說,「咱們村發展旅遊業還真行。」

「以前發展過,領導們也挺重視的,可畢竟要有人來傳承,他們再重視,也改變不了大傢伙沒法靠這個賺錢的事實,也就發展不起來了。等下,你把胡蘿蔔切的細一點。」

吃飯的時候,王老闆破天荒的跟我說了兩句。

「明天沒事的話,跟我去魚塘放魚苗。」

魚塘?這還有個魚塘?不說別的,這一個月這個村子我可沒少逛,我可以確定這個村子沒有魚塘,河流不少也不需要魚塘。

他沒說話,吃飯完就上樓了。

第二天他帶我來到了魚塘。嗯,確實是魚塘。

「得有三四米。」王老闆看著眼前的魚塘,「小心點,別掉下去。」

他租了一台車往裡放魚苗。

「這村子到處都是河,有人來你的魚塘釣魚么?」放完魚苗我問他。

他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這只是我一個不太成熟的投資。」

「那你還投魚苗?」我無語。

「前面有條河,這魚能游到那條河裡。」

「懂了,您在這做善事呢。」

「不太成熟。」他說著,便收拾東西走了。

「這段時間我會比較忙,你要是沒事,幫我搭把手。」

我錯愕地看著他,你還忙?你比我都閑。

每年七月,是我的工作月。他像一個世外高人,輕飄飄地丟下這句話便又上樓了。

別人上五休二,他是上一休十一,好工作,不愧是拆二代。

當我真正跟他工作時候,我震驚於拆二代的富有。

村上唯一一家農家樂是他的,只不過這兒的旅遊業一直不太好,這農家樂雖然建的不錯,但顯有人來,是個賠錢買賣。這也是他一個不太成熟的投資。

村上那個存放放著料頭染布和製作顏料工具的禮堂是他出錢蓋的,他需要定期找人維修翻新,避免出現安全問題。這也是他一個不太成熟的投資。

村上那個葡萄園是他一個不太成熟的投資,村上那個馬場是他一個不太成熟的投資,哦,這個成熟,因為我騎了一圈,好爽……

「工作」結束后,我問出了那句困惑了我好久的話,「你家是在故宮拆遷的么?」

他解釋道,「在村裡的都是他不成熟的投資,他真正成熟的投資,都在村外,在城裡。」

我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否則我都要懷疑他是否有一些不合法的生意在這了,比如說四樓是個製作毒品的窩點什麼的……

鄉親們說的沒錯,他果然是在窮折騰。我堅定了這個想法。

小七姐是真厲害。就在昨天,她的一個拍攝家鄉的片子又獲獎了。優秀的人果然不一樣,幹啥啥都行,不像某些拆二代,只會窮折騰。不對,他是我老闆,免房租的那種,不該這麼說他,不好意思王老闆。

這次鎮里很重視,所以領導「百忙之中」才抽空來村上工作做樣子。

我們去慰問小七姐之後,領導便說今晚要在這住下。

我提出了我的問題。

「他當初可是村上第一個大學生。」領導回憶道,「那時候我也剛來駐村,那場面,真是……村裡老人自掏腰包給他放了一晚上的鞭炮,可熱鬧了。」

「那他雖然說窮折騰,但也有錢了,也在努力建設家鄉,怎麼鄉親們這麼不待見他?」

「這話怎麼說?」

我壓低聲音,「村上的老人都叫他畫庄之恥,這不至於吧。」

領導沉默了一會,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才緩緩說道,「這個問題,你以後慢慢找答案吧。」

得,我這領導還是個謎語人。

「你接下來有個工作,下個月給我。」領導取出一份文件,「上面對謝七沫這次獲獎很重視,算上上回那篇文章,畫庄這回可真是在市裡都露臉了,你去拜訪一下謝七沫,然後寫一篇文章,寫完了我給你潤色,發到報紙網站什麼的上去。」

「哦,好的。」我接下了這份工作。

「不只是她,村裡的人你也得挑一個寫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會有選擇性的登報。」領導吩咐道,「就選村東頭林大爺他家吧,村上就他還在做染料。」

「好的,回頭我去拜訪他。」

「行,休息吧。」領導起身,回到了他的房間。

「唉,來活了,還是個大活,不過好在能有個露臉的機會。」我掏出手機擺好位置吐槽。

小七姐笑了笑,「你也閑的太久了,有點事做不更好。」

「相比而言你更適合來這做基層。」我嘀咕道。

「好了,快開始吧。」

「嗯。」我翻開我準備好的問題。

都很官方,小七姐意外的配合呢。我很滿意這次的採訪,過了一把記者癮的同時,效果也非常的好。

我停止錄像,本來想著離開,卻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王老闆為什麼會被叫做畫庄之恥?」

她的笑容彷彿被凝固了,嘴角微微抽動,好像一個啞巴,開口說話於她而言是一個無比艱難的事。

我懊惱於自己時高時低的情商。小七姐明顯對王老闆有點意思,怎麼會回答這樣的問題。

我還要去林大爺家採訪,我先走了。我逃也似的離開了。

林大爺比我還興奮,我是來這過記者癮的,他興奮的甚至讓我有一種我是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記者的感覺。

他熱情的招待我,還繪聲繪色的給我講述染料的製作過程。不自覺的夾帶俗語的時候還問我這段是不是要掐點。他老伴在一旁躍躍欲試的同時緊緊盯著我的手機,我生怕她脫口而出來指導我的拍攝技術。

結束採訪,我又問出了那個問題。

兩位飽經歲月洗禮的老人臉上同樣掛滿了寒霜。

「呸,他就是個敗類,沒有他畫庄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林大爺啐了一口。

「你看看他折騰那些東西,哪樣有用,都是一些狗都不去的破地方。」大娘也跟著說,「小七就是學傻了,跟著那麼個敗類一起混……」

八月,陰雨連連。連續的陰雨天總是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天地間一片混沌,潮濕,暗淡。就好像新的一天不想正式開始,而舊的一天也不肯正式結束。

我不想出去,因為外面的雨讓我打不起任何精神。我在辦公室里專心寫這兩篇文章報道。可寫到林大爺那篇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我心裡想的一直都是老兩口對於王老闆的評價,這勾起了我巨大的好奇。

不知過了幾天,那篇報道我刪刪改改,卻連兩百字都沒有寫出來。

我穿好雨衣,出門,我想去尋找這個答案。

我來到小七姐家,她的父母正在做飯,看到我來,便招呼我留在這兒吃飯。

我一會要回去給王老闆做飯。我特意加重了王老闆這三個字。

她父母沒說什麼,倒是小七姐的爺爺不太高興。果然,村裡對王老闆有意見的,都是老一輩的人。

我來到小七姐的工作間,她正在工作,看到我來,也只是讓我在一旁坐下。

「怎麼?上次有什麼遺漏的么?」

「上次的很好。」我回答,「只是林大爺那篇我寫不下去,我想找點靈感。」

「採訪報道要什麼靈感?」她不解的看著我,「照著視頻抄不就完了么?你們文科生真有意思。」

「因為我不想寫林大爺了,我想換個人物。」

「換誰?」

「王老闆。」

她手上的動作停止了,「他,他有什麼好寫的?」

「我問一句你別生氣啊。」我尬笑一下,「小七姐你是他的學生還是……愛慕……」

她看著我笑了笑,「你想多了,我是他的學生。」

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我是他的學生。」

「那個……我昨天偷偷去四樓看了看,發現了一堆十幾年前的教材,還有一些文具什麼的。」我尷尬的撓撓頭,「你別告訴王老闆,純粹好奇。」

「他……還留著啊。」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叫畫庄之恥。」我鼓足勇氣,問她。

她把椅子搬到我對面,「你真的想知道?」

「他雖然看起來不靠譜,窮折騰,但稱他為畫庄之恥,未免有點過分了。」我給出了我的理由。

她倒了杯水遞給我,緩緩說道,「那時候的他考上了大學,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我雖然還小,但那也是我記憶最深的那一天,他那時真的跟風光,村裡放了一整晚的鞭炮,殺豬宰牛的,特別熱鬧,真的很不容易,這樣的窮村子能出一個大學生。

我們村一直是以製作顏料染料出名,家家戶戶都只學這一門手藝,雖然掙不上什麼錢,混個溫飽總是不成問題的,那時候老人都把這門手藝認為是菩薩教會畫庄人的,說這就是上天送給畫庄最好的禮物。

王哥畢業后,認識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也認識到了城市的機遇。他放棄了優渥的工作,選擇回村上自發的授課,挨家挨戶敲門,讓他們把孩子送到他那裡上學。那時候的村民對此嗤之以鼻,這樣的大學生,肯定是在外面混的啥也不是回來的,學習有啥用。

王哥沒有招到一個學生,他又離開了村子。可當他十五年前回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他有錢了,甚至掏錢自己蓋了個學校,就是你現在住的那個,就是學校改的。他的父母也在外面打工,掙了不少錢。村裡人才認同了他的觀點。

於是大家放棄了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大人們出去打工,孩子送到他那裡學習。村子確實富了起來,有錢了,雖然沒人會製作顏料染料,但他們不再是窮人了,你看現在,家家戶戶門口都能停一輛車,孩子的教育也從目不識丁變成了高中起步的文化水平。他改變了這個村子。」

聽到這,我大概懂了。

「所以說,村子叫他畫庄之恥,是因為大家覺得就是他讓大家放棄了這門手藝,丟掉了老祖宗世代相傳的文化?」

「是的」,小七姐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而他前幾年,在村子里不停的號召鄉親們重新染布,讓大家撿起這種文化。他還跟鄉親們說,村裡年輕人越來少,手藝也逐漸失傳。他希望大家通過這門手藝,能發展旅遊業……」

「所以他才出錢蓋魚塘、禮堂、馬場、葡萄園、農家樂?」

「對。可沒有人理解他,老人們覺得他虛偽,假惺惺,而年輕人說他開歷史倒車。久而久之,他就成了畫庄之恥,也就變成那樣了。」

我嗓子特別干,-連喝了幾杯水都沒有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認可誰的觀點。

馬哲說過,發展的實質是新事物的產生和舊事物的滅亡,辯證否定的實質是揚棄。

可是要怎樣滅亡?又怎樣揚棄?我抬頭看著天空,陰沉沉的不見一點溫暖的陽光,雨水落在我身上,滴滴答答的聲音讓人格外不爽。坑坑窪窪的道路讓人舉步維艱,我不知道他當初走上這條道路時下了多大的決心,是否能認識到有幾天這樣的局面。也想知道他為什麼不離開這?就在這做一個人厭狗煩的異類?還是他覺得小七姐能讓畫庄真正的火起來而抱有幻想?

晚上,我破天荒的熬夜跟他看球賽,我看不懂,或許只是因為我想喝酒了。

我總能腦補十五年前那個少年,應該和現在的我站在兩個完全相反的位置上,他鮮衣怒馬,躊躇滿志,我茫然若失,得過且過,在所有人都找到目標時,我還站在這裡,對自己的未來,包括愛情,都不能邁出堅定的那一步。請問時間真的是公平的么,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年,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過么,而十五年之後,我們又會在哪裡。當初做的決定,真的是對的么,我們真的有抓住過心愛的人么,我們真的有為青春的轉瞬即逝悵然過么?

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天氣,你問我渴望什麼?我渴望一個巨大的人生劇透。我想知道,我最後會去往哪裡,最後會陪在誰的身旁;我想知道年華如何不會被虛度,我想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喊停,什麼時候繼續。

我想知道,明天會不會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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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孩子愛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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