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與其說這是一場會戰,毋寧說是一場保衛戰更為確切,敵我力量對比太過懸殊,根本就構不成會戰的條件。
飛機轟炸、強力炮擊、燃燒彈、毒氣彈……日本人憑藉著他們武器裝備兵力數量方面的優勢,用盡了一切可用之手段。
五天、十天、兩個星期、一個月,四十天……成千上萬的將士倒了下去,寸土寸血的『激』戰,換來守城時間一天一天頑強的后延,換來衡陽傷痕纍纍卻仍然頑強不倒,然而,卻終究沒有換來外圍反擊號聲的吹響,沒有換來戰局的轉危為安。
眼見得身邊的將士一天比一天減少,眼見得據守的防禦圈一天比一天縮小,眼見得要求死守待援,爭取時間的電令仍是一封似一封,飛往衡陽然而,望眼『欲』穿,卻怎麼也看不見,友軍馳援的蹤跡。
爭取時間,究竟要爭取到什麼時候,沒有人知道。
衡陽,真正成了喋血孤城。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十軍都已經成了一個空架子了,那麼多連隊名存實亡,有的團連十個人都沒能剩下……特務連、防禦炮連、工兵連、搜索連、防毒連,全都當做一般步兵放到火線上頂著,現在連醫務人員和伙夫都調上了,戰可不是這麼打的呀!」
軍部作戰會議上,有人雙目赤紅聲音嘶啞的開了口。
方軍長沉默了會,開口:「犧牲一切,充實火線,的命令是我下的,你有什麼不滿就沖著我來!」
「軍座,我跟了你那麼多年,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我不是不滿,更不是怕死,我自己死沒什麼,可是那麼多的兄弟啊,現在都在哪裡?腐屍如山,遍地膿血,為了避免瘟疫,連掩埋都不能,只能焚燒……我只要一想到,我覺得我簡直是在犯滔天大罪,他們都是我帶出來的啊,軍座!」
光線昏暗的軍指揮部里,一時寂靜無聲,只聽得不遠處槍炮隆隆的聲音,仍在不斷響著。
「軍長,說是守兩個星期的,可現在都已經過了四十多天了,原先說好的援軍在哪裡?在哪裡?」終是有人按捺不住一腔悲憤,啞著聲音,重又開口,「軍長,鈞座,這裡都是老夥計了,我也就直說了,我看這援軍是沒戲了,咱們突圍吧!也為咱十軍留點兒種子!」
幾乎是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首座的方軍長和薄聿錚身上,方軍長閉了閉眼,咬牙無聲,而薄聿錚將視線緩緩巡過那一張張飽經戰火洗刷的臉龐,終是緩緩搖頭,「不行。」
「鈞座!」
方才提議那人急叫,似是想要再說些什麼,而薄聿錚卻開口打斷了他。」
「此刻棄城,你置上千無法突圍的傷兵於何地?置那些為守城而戰死的袍澤於何地?」
他的聲音很平靜,並不含一絲嚴厲責備之意在其中,卻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再說不出話來。
拋棄傷兵,愧對死者,是他們所有人都不願也不能去做的。
薄聿錚頓了頓,又再開口,此刻在座的都是師長以上高級軍官,又是在這樣的時刻,所以他的話說得直接又坦白,他知道,只有用這樣直切主題的方式,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將已有動搖的軍心重新穩定下來。
「人都有一死,現在衡陽四面受敵,敵人的保衛圈也越來越密,與其突圍戰死,或在僥倖突圍后死於軍法處置,不如就死在這裡,死在保衛衡陽的戰場上。
軍指揮所里仍然是寂然無聲,只是先前那一張張『激』越悲憤的臉龐,卻都慢慢冷靜了下來。
「鈞座說得沒錯,」方軍長的聲音在沉默之後重又響起,帶著振作過後的毅然,打破了這近乎沉滯的空氣,「況且,現在也還沒到那麼壞的時候,我們每多堅持一分,也就等於多了一分等到援軍的機會。」
「那要堅持到什麼時候?」
「若是援軍一直不來該怎麼辦?」
眾人的眼光又再一次的齊齊看向了主座。
方軍長一時無語,方才,他雖是那樣說了,心底卻是對於援軍究竟什麼時候會來,甚至,究竟會不會來毫無把握。
停了好一會兒,薄聿錚看著面前眾人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依舊很平靜,眸廣義是沉斂——
「先父生前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軍人最大的實力和本分,就是這一股子不怕死的氣『性』。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所以我每一次指揮戰爭,都把它當做是最後一戰來打。
眾人眼中都帶了些肅然又悲壯的神『色』,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而他頓了頓,將實現緩緩移到那已被炮火染紅了的天邊,「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如果守不住城,你我等人也就葬身於此,我看衡陽這片血『肉』厚土,可以埋忠骨——現在,各自歸位吧。」
幾個師長慢慢站起了身,腳跟相扣,對著他與方軍長行了個標準的軍力,然後轉身離開,並沒有多說什麼。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蘊在了彼此堅忍的視線中,蘊在了這身軍裝下,蘊在了這沉默的軍禮里。
他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還未來得及同方軍長說上一句話,便見軍部軍醫處的董處長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軍長,鈞座,野戰醫院剛剛被敵彈擊中,傷亡慘重!現在又缺醫少『葯』的,傷病員的情緒都很『激』動,醫院不知該如何是好!」
軍部當中有人立即開口道:「軍長、鈞座,你們放心,我這就去處理!」
薄聿錚卻止住了他,「不用,我和方軍長親自去。」
在前往野戰醫院的路上,他問董處長:「現在醫院的情況怎麼樣了?」
那董處長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哽聲道:「早在十多天前,我們預先準備的那些醫用品就全沒了,都是把死人的衣服撕開了,當繃帶用,拿鹽開水擦洗傷口……可是傷兵那麼多,醫務人員、伙夫又調到火線上去了,那麼多傷員,沒有醫『葯』,沒有照料……軍長,援軍究竟什麼時候才到啊?」
「軍長,援軍究竟什麼時候才到啊?」
這個問題,在方才的作戰會議上方軍長沒有回答,在董處長流淚詢問的時候他沒有回答,此刻,面對士兵們那一雙雙渴盼的眼,他更加說不出那違心的一句——「快了!」
薄聿錚與他一同注視著這一群在戰場上暫時保全了姓名的劫後餘生者們,他們一個個都面『色』憔悴,雙目深陷,軍衣襤褸,血跡斑斑。
他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全是真正意義上的重傷患。
火線病員匱缺,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陣地上,裹傷再戰不下火線的官兵數不勝數,而醫院裡,很多人只要稍能行動,便又自動請求重上前線,勉力支持著這日漸危殆的戰局。
此刻,醫院剛剛經歷過敵機空襲,一片『混』『亂』狼藉,觸目皆是慘狀,很多傷兵沒能躲過這一次劫難,永遠的閉上了眼睛,而倖存下來的人,都剋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雖然這種『激』動因著最高指揮官的到來而平復了不少,但心底那一股股不知是怨、是恨、是茫然、是期待、是無悔、還是悲涼的感情,卻怎麼也憋不住。
他們大多是最普通的士兵,雖然這段日子以來都知道有個薄將軍在與十軍共進退,但畢竟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而面對著他們一直追隨如父如兄一樣的軍長,那一陣陣最真實的感情終是不受控制的宣洩了出來——
……
「軍長,沒有飯吃,我們還可以吃槐樹葉,芭蕉葉,可是子彈沒了,手榴彈沒了,可該怎麼辦啊?」
「……軍長,我,我都夢到過好多次和外圍友軍見面的場景了,我們一起手舞足蹈,把帽子拋上了天……就昨天晚上,我還夢見衡陽市民都回來了,他們圍著我們,流著眼淚一個勁兒道謝……軍長,究竟援軍什麼時候才來啊?我們還能不能打勝這一仗?」
……
都是些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卻都在那一刻,紅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軍長,兄弟們死的太慘了啊,為什麼援軍還不來,不是說好了只要守兩個星期嗎?他們還是不是中國的軍隊?」
這一個接一個無助又委屈的問題,如刀一樣,狠狠剜進方軍長早已沉重不堪的心中,他雖極力忍耐,卻終究是剋制不住,閉上眼睛,長長一嘆,就那樣落下淚來。
而那些傷兵們看到自己的軍長落淚,心內震動不已,有感動也有悲涼。
那方軍長深吸了一口氣,剋制了下自己的情緒,對著一眾傷兵顫聲開口道,「兄弟們,其他人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十軍隊兵都是毫洋的!我以你們為榮!這個國家以你們為榮!」
傷員們的情緒一下子重新『激』動了起來,只是這種『激』動與先前的截然不同。
幾乎所有人都熱淚盈眶,而在方軍長與薄聿錚離開之後,每一個人都在說——
「死了算了,為了國家,為了十軍。」
走出了醫院,見四周無人,方軍長強忍著的情緒終於爆發,他看向薄聿錚「鈞座,你和我說一句實話,依你的判斷,我們還能不能等到援兵?」
薄聿錚看著他,終是開口,「大概等不到了。」
方軍長眼中的光,慢慢的暗了下去,原本微微抬著的手也頹然垂下,「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薄聿錚沒有說話,而就在方軍長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卻聽見他的聲音隨風傳來——
「本著我們的良心,走道哪裡算哪裡吧。」
於是仍舊堅壁對峙,用血『肉』之軀築成壕壘,抵擋著敵人一次又一次的瘋狂的進攻。
於是仍舊不肯言棄,有一牆,守一牆;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不再問結果,不再問援軍何時能至,只求能盡軍人本分。
每個人的心中都只生下了這最後的信念——衡陽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小鬼子能多殺一個算一個!」
「鈞座!天馬山告急的電話!」
軍指揮部里所有人的心,都隨著這一焦灼萬分的嗓音,狠狠一沉。
天馬山,這是衡陽西郊的最後一個據點。
一旦敵人越過天馬山,前面就是市區,而且已經是大街了。
在十軍傷亡如此慘重,『精』疲力竭的如今,對於巷戰,雖然仍是在全力部署著,可畢竟誰也不敢寄託太大的希望在上面。
而為了確保市區安全,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對於天馬山這一處據點,他們用上了能用的所有兵力。
可是現在,在市區布防遠未部署完畢的現在,在天馬山已宣告告急。
天馬山的守軍,是由各連各班的殘部『抽』調而成的,其中有不少是薄聿錚的隨行警衛,此刻,他接過電話,電話那頭一聽到他的聲音,立時急道——
「少帥,敵人——」
報告的話沒能說完,電話那頭一時聲音全無,想是電話線已被敵人的炮彈炸斷。
薄聿錚將那已經失去作用的電話放下,走出了軍指揮部。
遙遙望去,天馬山之上的天幕,已被戰火染成了一片血紅,轟隆隆的槍炮之聲不絕於耳,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劇烈的顫抖著,彷彿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並沒有半分猶豫,他轉身走進了軍指揮部,一面自己裹上綁『腿』,一面對方軍長開口道:「市區還沒有布防完畢,天馬山此刻不容有失,電話線斷了,現在敵人的炮襲又那麼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搶修得好,我必須去看看。」
方軍長聞言大急,脫口就道:「鈞座!不行!你不能上去!」
現在上去等於是送死啊!
這句話,他默默的在心裡念著,卻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想到了此刻仍在天馬山堅守的那些將士們。
用血『肉』之軀來拼炮彈,誰都知道這是多麼得不償失的事情,可是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咬牙頂下去。
死守,死守,除了死守還是死守,一旦天馬山失,就也沒有什麼有利地勢可資與敵抗衡了,而此刻巷戰的部署,還遠未完成!
「鈞座,」他咬了咬牙,」這裡,十軍就都『交』給你了,我上去!」
他說這便大步往外走去,卻被薄聿錚一把拉住,他的神『色』嚴峻,語氣亦是不容轉圜,「天馬山上大多是我的隨行警衛,他們的情況我比你了解,而對十軍官兵的把握、對衡陽城的熟悉程度我都不如你,這兩點又是巷戰布防的關鍵,沒什麼好爭的!」
「可是鈞座——」
方軍長還『欲』再說,薄聿錚卻已斷然打斷了他——
「不必再說,這是軍令,你儘快安排,我會盡量為你爭取時間。」
一路疾行,火光與濃煙便是入目之所有,硫黃與血腥『混』雜的味道遍布空氣,那爆炸的聲『浪』,伴隨著怒吼聲、慘叫聲和衝鋒號吹響的聲音越來越近,陣地上的官兵們見到他,皆是驚急到無以復加——
「少帥?!你怎麼上來了,這裡太危險了,你快下去!」
「下面有方軍長,我的陣地現在在這裡,跟你們在一起。」
他的語意當中,並沒有任何可以商量的餘地,也不再廢話,徑直拿起望遠鏡察看敵情。
「現在什麼情況?」
他的部下皆是深知他的脾氣,不敢再勸,也不敢耽誤時間,立刻開口回報道:「我們的人已經不到三分之一了,鬼子的攻勢還是一『波』接一『波』,少帥,天馬山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
說話間,日軍的又一『波』攻勢被拚死攔了下來,後撤了幾里,正重新整頓以備片刻之後的再次衝鋒。
陣地上的官兵們筋疲力盡的稍喘了口氣,卻仍不敢放鬆,仍然牢牢握著手中的機槍和手榴彈。
薄聿錚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寫滿疲憊的臉龐,還有那一個個手握武器警戒著的背影,他們中有很多都是他的貼身警衛,那麼長時間以來,披肝瀝膽,一路追隨。
他看著他們,緩緩的開了口:「現在市區的布防還沒有完成,所以,希望諸位務必死守天馬山,為最後的巷戰爭取時間和機會,能多守一刻算一刻。」
官兵們都沒有說話,眼底皆是沉默的服從,無聲的甘願。
「你們當中,有很多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過去,你們的血灑在內戰的戰場上面,那個時候,你們不怕死。現在,你們的血,即將灑在捍衛家國的戰場之上,我相信你們更不會怕。」
依然沒有人說話,陣地下面,卻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衝鋒號聲。
他的視線,帶著堅毅與期許,巡過面前每一個人的眼睛,「沒時間了,我就再說最後一句,希望諸位都謹記,為國效命,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開始戰鬥吧!」
喊殺聲、號角聲又起,與轟隆隆的槍炮聲共鳴,『激』戰天地,山搖地動。
他的每一個手勢仍舊冷靜從容,每一句指令仍舊清晰有力,揮戈一指,彈如雨下。
戰士們的眼中都含著熱淚,高聲喊殺,滿腔悲壯,看著那一批又一撲蜂擁而上的敵人,看著身邊所剩無幾的***,不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們身後仍然堅持指揮沉毅如山的將軍。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心底的血,就這樣,和著傷處的血液一道,汩汩而流。
「沒有子彈了!」
「手榴彈也只剩2個了!」
薄聿錚看著那已經『逼』近陣地前沿的敵兵,明白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是時候了,」他對著身邊的傳令兵道,「你馬上跑步下去告訴方軍長,抵抗力消失,陣地隨時都有可能失陷,請他立刻做好應對準備。」
「是!」那傳令兵眼眶通紅,大聲應道。
他笑了一笑,「去吧,祝他成功,祝祖國勝利。」
那傳令兵含著熱淚拔『腿』狂奔而去,他轉身,看著所剩無幾的部下,開口,「上刺刀吧。」
握緊刺刀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眼天邊,那天幕被血與火的紅和濃煙的黑層層遮蔽,尋不到板分藍意。
不期然的又想到了那一幅畫,蔚藍的天空下,他抱著那個小小的『女』孩兒,而她,微笑著挽著他的手。
原諒我,亦笙,我錯過了靖靖的出生,大概,又要再錯過她的成長了。
原諒我,亦笙,這一世,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原諒我,亦笙,明知這『亂』世維艱,卻還是想讓你好好活著,代替我的眼睛,看著日本人被趕出中國,看我泱泱中華,終有一日,揚威國際。
原諒我,亦笙,有一句話,我一直知道它的意思,卻從沒有對你說過。
Jetaime,亦笙,我愛你。
尾聲
窗外,佇立著一棵枝葉繁密的榕樹,綠意深靜。
有微風輕輕的吹過,帶來陣陣鳥鳴和樹枝「沙沙」作響的聲音,與明亮潔凈的陽光一道,點綴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寧謐午後。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時已藏滿淚水,看著面前這位頭髮『花』白,卻依舊優雅美麗的『女』士急聲追問。
老人的眉目之間是歲月沉澱下來的寬容平和與皎然氣度,眼中仍帶著些許追憶的微光,似是還沒有從方才那一段塵封的往事中走出來一樣。
「後來啊,她輕輕的開口,眼角似是有些濕潤,「後來,方軍長明白搶回父親的遺體無望,就命令炮兵營,用所剩無幾的炮彈猛轟天馬山據點,將那地皮都炸翻了幾翻,為父親和所有留守官兵進行「鐵葬」,也讓攻上據點的敵人悉數陪葬——所以,我母親後來不肯隨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灣,也不願意與陸叔叔去香港,後來舅舅也寫信來想要接我們過去,她還是不肯,就這樣一直守在衡陽,守著父親,守了一輩子。」
我心底難受,說不出話來。
而老人看著窗外,語氣當中帶著嘆息與恍惚,「其實那個時候,若不是他們把我接回來,若不是見到我,我母親大概早就隨著父親一塊去了。」
她略頓了頓,一面回憶,一面開口道:「我那時候還小,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我只記得祖母不停的說,「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還那麼小,」我記得媽媽後來終於抱著我哭了出來,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怎麼能有這麼多,又怎麼能哭得讓人的心都跟著揪著,她並不哭出聲來,只是緊緊的抱著我,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從我醒著,到睡著,再醒來——雖然那時我只是個孩子,雖然那是我長大以後一次見她,可是她哭,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忍不住會跟著哭。」
「我那時心想,我媽媽一定是個很愛哭的人,」她慢慢說著,「可你知道嗎,這是我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哭泣,在這之後,不管境遇怎麼艱難,她都再沒有掉過一次眼淚——甚至後來,在家裡的東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燒毀,在她被人批鬥,被送去改造的時候,她也沒有掉眼淚,我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有沒有後悔,有沒有傷心,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任何一句抱怨的話。」
我越發的難過起來,忍不住問:「那幅畫呢,那幅畫也沒能留下來嗎?」
「沒有,」老人搖了搖頭,眼中又再帶上了些許追憶的痕迹,「我那個時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親緊緊的抱著我,對我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她說,除了我,這世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承載她對父親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裡,永遠都在。」
我將臉別過去,縱然這只是過去了的,縱然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還是沉甸甸的,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為了這樣一位尊貴的夫人,為了她這樣的際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還好,我母親並沒有受太多的苦,沒過多久,牟叔叔就聽說了媽***事,他大為震動,親自來看媽媽,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後來,我去上學的時候,同學也不再罵我是小資本家了,老師告訴他們,我是烈士的遺孤。」
同老人告別的時候,我跟上她喜歡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謝,然後起身將那兩盒巧克力一道放進了一個玻璃櫥櫃里,那裡面滿滿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見我的眼光,笑了笑,「後來陸續領回了家裡原先的東西,媽媽也只是留下了我們生活必須的,其餘的,大部分都捐給了孤兒院,留下的,這個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是,每到節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麼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親的時候,她就會用他留下的錢買來巧克力,就像是,父親送給她的一樣。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她離開,現在又被我繼承下來了——我總是喜歡巧克力的,像我媽媽一樣。」
「等文章刊登出來,我給您送過來。」我最後說。
「不了,我之所以願意對你講這個故事,一來是謝謝你把這個帶給了我。」老人慢慢搖了搖頭,輕輕揚了揚手中泛黃並且有些殘破的雜誌,那上面刊登著一幅照片,一個旗袍『女』子,挽著戎裝的將軍,美人名將,羨煞旁人。
她輕輕的感嘆,「你總說我是大家閨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閨秀應該是這樣的,你看,我的媽媽,多美啊——一直到她老了,我和我『女』兒陪她上街,那麼多的目光卻都還是落在她身上,大家驚嘆贊慕的,全都是她,我小『女』兒的美國男朋友曾經在我母親面前目瞪口呆,後來對我小『女』兒說,你外婆連骨頭裡都透著美麗和優雅。」
我的視線,與她一道落在了那微笑著的旗袍『女』子身上,一點兒也不驚疑她方才所說的,便只是照片,已足以窺見,那樣令人心折的風華與氣韻。
「還有,也是因為我覺得,有些事情不應該被忘記,」她抬起眼睛來看我,重又緩緩的開了口,笑了一笑,又道:「可是我啊,並不需要什麼來刻意記著,永遠也不會忘記。」
———全文完。
風凝雪舞後記:
亦箏笙完結,風凝先要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陪伴,讓我能夠寫完這個一直都很想寫的故事,謝謝你們!
寫著的時候就有親不斷在問一些相關的資料,在這裡我就簡單的統一答覆做個說明吧,如果不感興趣的親忽略了就好。
雖然做不到完全『精』確,但這篇文一直是按著時間軸在推,旅歐支部的成立,四一二,一二八,四次反圍剿的霍丘一戰,七七,台兒庄,衡陽保衛戰。
我知道有很多親都覺得戰爭太多了,但大背景在***年月,又把男主角定位了那樣一個身份,這些就都是很難迴避的。
上海一戰套用了一次淞滬抗戰(一二八)的背景,最後這一戰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套用的是衡陽保衛戰。其實寫之前我也猶豫了一下,如果虛構一場架空的戰役做背景,受的限制少,應該會更好寫,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常衡或者德陽保衛戰,但最後還是借用了衡陽的大背景,常德保衛戰已經隨著《喋血孤城》的上映被大家所熟悉,更為慘烈的衡陽保衛戰也不應該被忘記,風凝寫的只是,與歷史無關,但至少大家能知道,在衡陽曾經有過一場被日方稱為「中日八年作戰中,唯一苦難而值得紀念的攻城之戰」。抗日英雄永垂不朽!
我看到有親已經貼出了衡陽保衛戰的相關資料,謝謝溫哥華的陽光,至於果粉什麼的,神遊已經說了,我也並不想多說什麼。我從來沒有否定過敵後戰場的作用,但也並不覺得正面戰場的流血犧牲是可以忽略的,無論正面戰場敵後戰場,都是中國人的戰場,都是整個民族共御外辱的戰場。如果還是覺得風凝是在洗白什麼的,那我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當然,那個年代風凝沒有親歷,所以很多理解也很片面,不對的地方要請大家見諒。對於文中的相關描寫,我參照了很多史料和親歷者的回憶錄,像是唐德剛先生的《李宗仁回憶錄》,《張學良口述歷史》,還有葛先才老先生的《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歷記》,蔣鴻熙老先生的《血淚憶衡陽》等等,如果感興趣的親可以去看看,真實的歷史往往比要慘烈得多。
大家問的比較多的還有就是文裡面的幾首詩了,我就一起簡單說下,李白的《長干行》大家應該是比較熟悉的,亦笙在墨梯『女』校念的被薄聿錚聽到的那首詩是普希金的《我曾經愛過你》,紀哥哥臨死前念的那首是拜倫的《heneToParted》,化名醒園的那兩句詩風凝跟紀哥哥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看過就記下了,也不知道作者和全詩,只記得「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這幾句,後來有親問起就百度了下,是司馬光的《西江月》,貌似有兩個版本。
另外就是亦笙就讀的墨梯『女』校,歷史上確有其校,是傳教士林樂知1890年創辦的一所教會『女』子學校,為紀念對建校作出重大貢獻的墨梯主教而定名為墨梯『女』校(McTyeire』sSchoolforGirls),中文名為中西『女』塾,到1930年才改成了眾所周知的那個名字——中西『女』中,以「Live,Love,Gro」的『精』神培養學生。還有文里出現的飯店歌曲之類,風凝也參照了地方志和相關資料對著時間來寫,大多都是確實有的,像是百樂『門』的那首《『毛』『毛』雨》,是上個世紀2、30年代紅極一時的歌曲,大家熟悉的《夜上海》《玫瑰玫瑰我愛你》那個時候都還沒有,一直到40年代才問世。還有像是禮查飯店也就是今天的浦江飯店,風凝還專『門』跑到它的名人房裡住過,去它的孔雀廳里轉悠,希望能儘可能的還原出一些***味來。
還有一個小細節也有親問過,就是白翠音說亦笙的媽媽是台基、『花』煙間,那是最底層***的代稱,之上還有幺二,長三堂子,最高一級的就是亦笙媽媽在的書寓,出現在咸豐初年,創始人是朱素蘭,一般書寓先生須得有名師指點過方可掛牌,只賣藝而不賣身,除了說書彈唱,便只是陪酒。陪酒時可與客人親近些,但喝完酒就須與客人保持一尺以上的距離,以示尊嚴。
大致就是這些吧,要是還有回答漏了的或是不清楚的大家留言給我我再補充。
最後再謝謝大家一路陪我走過來,其實上星期天晚上風凝家裡出了事,風凝一度想不寫了,就把上一章當做是最後的結局,反正也只差最後的尾聲了。但是後來又覺得這樣很對不起大家,到今天終於把最後的結章寫好放上,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理解和體諒,真的非常感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