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七十二生釘
千鈞一髮之際,關冉冉卻只是將那龍鱗劍重重一杵,一道氣浪便以她為中心震蕩開去,將那些衝殺上來的家兵震飛開去,而那將軍便也像被定在了半空中,分寸不得進前。
「可惜我麓南龍脈千年靈氣,竟被拿來造此等污穢之物,可謂奇恥大辱,始作俑者千刀萬剮亦不可饒恕。」
語畢,關冉冉抬起左手,在那將軍額前一點,盔甲盡數崩裂,露出其內發黑殘破的身軀,頭顱就像是拼接在身體上,頭頸歪成一個極其扭曲的方向,怒目圓睜,喉嚨里發出低吼,如行屍走肉。
其他家兵也是如此,盔甲里的身體皆是腐肉和陶土塑成,此刻沒了遮擋,惡臭充斥在整個大殿里。
長老們都傻了眼,面面相覷,直到惡臭撲鼻,才想起舉袖遮擋,紛紛側目姬無常,眸光里是不加掩飾的猜忌和嫌棄之色。
面對盟友的質疑,姬無常只覺得芒刺在背,辯解道:
「這…這是障眼法!這妖女不知用了什麼妖術,一夕之間殺我家兵…」
話未說完,便聽那定在關冉冉跟前的將軍一聲凄厲的嘶吼,腦袋硬生生被扭擰了180度,一雙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姬無常,喉嚨里的嘶吼聲隱約是:
「救我…」
卻沒想到,姬無常竟驚恐的退後了兩步,不知所措中,便聽關冉冉冷冷道:
「原來你還知道痛?你當時在麓南龍脈上打盜洞的時候,怎麼不知道痛?那些洞每一個都穿筋透骨,怎麼不知道痛?!」
「我…」
「算了,你也是受人指使,我也不想髒了這千波殿的地。」語畢,關冉冉左手五指一合,那將軍的軀體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擰了起來,啵的一聲化作一層血霧,消散無蹤。而後,她又掃視了一眼滿地殘屍,修眉微蹙,極是嫌棄的「嘖」了一聲:
「真是髒了我眼睛。」
說著,那將軍消失的地方憑空開出個洞來,一道黑影自那洞中游出,漸漸成了龍的樣子,只是那身軀太過龐大,以至於它無法在殿里盤踞起來,只能在廊柱之間遊走,所到之處,殘屍鬼卒皆成血霧消散。
長老們何曾見過這種場面,震驚里醒過神來,下意識想要逃,可是腳下才一動,黑龍的雙眼便鎖定在了他身上,調轉身子便像這幾位長老來。
關冉冉見狀,咯咯笑起來:
「幾位長老也是修行有成之人,還是不難算出眼下的局勢。八門九星全盤伏吟,生門空,死門動,是吉是凶,全看你們自己的造化。」
眾人只覺得大殿內溫度驟降,寒若冰窟,更是死一般的寂靜,呼吸都不敢用力,彷彿聲音大一些,這口生氣便會連著呼吸一起被扯出身體帶走。大氣不敢喘的看著關冉冉站起身來,步下御階,走到眾人跟前,一字一句,道:
「龍脈盜洞,在場諸位或多或少都從中受益。這些因你們的一己私慾,死不瞑目的亡者,孽債不要你們償,玄將幫你們善後了。但你們從麓南老龍身上偷走的東西,我得替他盡數拿回來。」
在她的威壓之下,幾位長老竟嘴唇顫抖著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更別說求饒的話了。他們感受到自己的修為就像血液一樣,被從身體里抽離出去,再看彼此的樣貌,也都不同程度的衰老憔悴。
最誇張的還是姬無常,斑白的鬚髮肉眼可見的白化掉落,到後來甚至連戰力都不足夠,整個人跪坐在地上,枯槁的面容仰起來,看向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的關冉冉。
恨意驟起,他右手掐訣,化出一道光刃,用盡全身氣力躍起向關冉冉刺去。
可那光刃又停在了她面門前一寸,電光在光刃周圍噼啪作響,少傾,那光刃竟被電光劈碎成無數小針,調轉頭,盡數沒入姬無常體內。
哀嚎聲還沒來得及發出,他便又被一道氣浪扇的飛出殿外去,撞在地上噴出一口黑血,剛緩過神來,關冉冉卻又逼到了他跟前,霜刃出鞘,發出鏘的一聲金鳴。
「區區鎮墓獸成精,也敢在真龍面前放肆!我這便送你給玄將當寵物,好好教教你規矩!」
孤注一擲的偷襲被反殺,姬無常再沒有還手之力,看著那黑龍在關冉冉身後盤踞,他知道自己氣數將盡,再做辯解亦是枉然,只好閉上眼睛,等這一劍痛快。
可是久久的,那劍都不曾斬到他身上,他睜開眼,便見閆允烈立在關冉冉身邊,摁住她拔劍的手,柔聲道:
「冉冉,適可而止。」
關冉冉顯然對他出面阻止這件事很是不滿,看向他,嘟嘴道:
「閆允烈,你少管閑事!」
跟出來的白玄和李巽江,還有聽說有人逼宮前來救駕的上三位長老,見這場面,再看看目瞪口呆的眾長老們,不禁相顧汗顏——真是一點兒少主的威嚴都不給閆允烈留啊!
僵持中,上三位長老中的一人呵呵乾笑了兩聲,開口道:
「古語有云,得饒人處且饒人。小天師氣出夠了便收手吧,念在黃泉長老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他不死。」
話一出口,白玄便知不好:關冉冉最煩別人說教。
果不其然,小丫頭明眸一瞥,極不客氣的回了句:
「老人家,您哪位啊?」
長老吃癟,又見白玄頻頻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話,識趣的噤了聲。
旁敲側擊失敗,閆允烈頓覺頭疼,待目光觸到握在她手裡的霜刃劍,腦海里靈光乍現,嘆了口氣,妥協道:
「好吧,冉冉,你真要他的命,我也無所謂,就算是替銘陽閣除害了。只不過,霜刃出鞘可不僅僅是奪命那麼簡單,同時他會修為盡失,魂飛魄散。如此一來,你剛才打進他身體里的二十七支生釘,可就作廢了。」
這一次,關冉冉動搖了,眸光看向不遠處的白玄,見他堅定的點了點頭,倏爾覺得好像就這麼殺了他,確實太便宜他了。
閆允烈瞅準時機,將劍從她手裡拿過,不及她發作,趕緊道:
「算了,冉冉。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命,好嗎?」
這個好嗎,他問的極沒有底氣,生怕她還一句:你的面子值幾成修為。再反手給姬無常致命一擊,猶如碾死一隻掌心裡的螻蟻。
好在,她沒有繼續發難,哼了一聲,轉身回千波殿里去。
許是她的氣消了,玄將的體型也收縮成蟒蛇大小,跟在她身後擺尾遊走,猶如一條人畜無害的寵物。
眾人終於鬆了口氣,前來鬧事的幾位長老噗通跪倒在閆允烈跟前,聲聲哭訴自己是中了應天宗挑撥離間的奸計,求閆允烈開恩,饒自己不死。
閆允烈確也沒有要他們性命的意思,著眾人回去閉門思過,便也不打算多做發落。待眾人離開,閆允烈看看自己拿著霜刃劍,又望向深邃的大殿,無奈嘆了口氣。
聽見這聲嘆息,白玄噗嗤一聲笑出來,道:
「丫頭年紀還小,又天賦異稟,難免有恃無恐,不好管教。少主您還得多些耐心才是。」
李巽江卻不同意這個說法,替關冉冉鳴不平:
「管教什麼?我覺得冉冉做的對!教罰分明,處刑得當!我就喜歡她這雷厲風行,不拖泥帶水的做派,咔咔的,乾脆,爽快!」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閆允烈所想呢?只是關冉冉確實鋒芒太露,只怕根基不穩,又要與人積怨,招致後患。
「這種東西,以後別給她玩了。她心性未定,又不知輕重,不顧後果,太危險。」說著,閆允烈抬手將霜刃拋給白玄,又道:
「今日之事,還沒完。一氣令三元,一年二十四氣。冉冉打進姬無常身體里的生釘只有二十七支,在場五人分九支,一共三十六支。離七十二還差很遠。」
「你的意思是…」
「查。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跟這件事有關。」
「查出來之後呢?」
「靜觀其變。」
他倒不是想一一清算,只是關冉冉此舉就像幫他把所有潛在隱患都標上了危險記號,他還真想看看自己究竟養了多少居心叵測的白眼狼。
白玄和李巽江也走了之後,千波殿又恢復了寧靜。閆允烈回到後殿,卻見關冉冉已經重新躺回了床榻上,雙眸微瑕,在睡與醒之間徘徊。而玄將此刻就像條不吐信子的寵物蛇,盤踞在她身邊,見他來,抬起身子注視著他。
對峙片刻,玄將的腦袋微微向床尾偏了偏,閆允烈會意,走到床尾,便見幔帳后露出了一截絹布,他將絹布抽出來看,從揉作一團的布包里透出來的斑駁血跡已然是鮮紅之色——這是心脈之血,她的情況惡化的比他想的要快的多。
心痛之中,他忽然聽見她虛弱的喚他,將那絹布一丟,他快步來到她床邊,便見她微微偏過眼來,看著他,輕聲道:
「我…沒有力氣再開奇門,讓玄將回去。所以…我睡著的時候,玄將就…」
閆允烈不假思索的應承下來:
「好。你安心休息。今日之事,我來善後。你的用意我明白。」
關冉冉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這便不再多言。
凝視著她,閆允烈只覺百感交集,似乎有很多話想對她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半晌,終於低聲道:
「等你醒來,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不曾想,這句話卻換來她嘟囔的一句回答:
「什麼?」
「只在白玄他們面前,你如何叫我都行,但…以後在外人面前,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這一次,關冉冉真的不再做回答了,呼吸漸沉。他以為她睡了,便也不執著要個答案,替她蓋了被褥,站起身剛要到外殿去,衣襟卻被拽住了,低下眼,原是關冉冉的手指正捏著他的衣角。他直覺她是有話要說,便又坐回床邊,俯身到她臉側,問道:
「怎麼了?」
頓了許久,她才輕聲道:
「是不是…天黑了?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若是正常人,聽見這話該是一笑置之:她閉著眼,怎麼可能看得見東西?
但閆允烈聞言,只覺得整顆心都揪緊了——修行之人,目可不清,天眼不可不明,睜眼能望日月明光,閉目能觀星辰流轉。可她此刻看不見了,這是靈池潰決,修為散溢的徵兆。
咬牙將悲傷壓抑下去,閆允烈選擇了說謊:
「是,天黑了。我…忘了點燈…」
說著,他抬手一揮,氣流旋轉升騰,所過之處,燭台盡燃,千波殿一時燈火通明,華光萬丈。而那些帶著火光的氣流最終又都凝聚在了大殿中央,漸漸纏繞成一隻碩大的光球,彷彿復刻了一個小太陽,近在咫尺,璀璨如炬,卻柔和溫暖,雙眼直視也不覺刺痛。
「好些了嗎?」
「嗯…」關冉冉輕聲應他,嘴角露出釋然的笑意,「有一隻光球,好溫暖,好漂亮…」
聽她這樣說,閆允烈倍感欣慰,柔聲道:
「那你就看著它。一定不要去看不到它的地方,好嗎?」
可是這一次,他的問話沒再得到回答,而他也斷不敢離開,小心翼翼將她往裡挪了挪,自己則在外沿盤腿而坐,一手放於膝上,另一手則執著她的手握於掌心,閉目運氣,又將那氣息一半輸回她體內,一半輸送給大殿里緩緩旋轉的光球。
「冉冉,這光所能及的地方,我都能護你。所以…千萬別去光照不到的陰影里。」
「若我去了呢?」
「若你去了…那我便用這光碟機散陰暗,便是修為散盡,也要帶你回來。」
這一夜,千波殿徹夜通明,隙之間內皆可見赤金色光球懸於九天,如日中天,與月爭輝,此謂「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