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人苟且過活

那些大城市的人們似乎生活在另一個緯度的宇宙中。所有的話題都跟他們有關，所有的煩惱他們都有發言權。他們的下午永遠屬於星巴克。那些網紅商圈都如自家一般了如指掌。

畢業后，我選擇留在了所謂的大城市，那種傳說中朝九晚五的生活，事實上每天加班兩個小時的生活。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被太多的雞湯所洗禮，靠著拼搏的精神，頑強的意志便能在城市裡扎穩腳跟。

每天穿著精緻的西裝，提上電腦包，穿行於寫字樓之中，似乎精英二字便是我的標籤。父母與朋友聚會時，都會吹捧我在大城市大廠，收入不菲。

體面，是這份工作唯一帶給我的東西。

所謂的個人空間，不過是下班后一杯啤酒，一盤燒烤。這便是極大的幸福。

公司充滿人性化，積極響應號召，要我們多多培養自己的愛好，我想了很久，最終決定養了兩隻貓。它們很可愛，也很乖。最重要的是，它們不會耗費我太多的精力，不會像狗一樣，需要每天溜。

一晃，五年過去了。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我還是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至少，還需要一個五年。

這天，公司來了一個小姑娘，剛畢業。齊肩的短髮，幹練的打扮與微微修飾的淡妝無不彰顯著年輕人的活力。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畢竟，在我們公司，每年都會來無數個這樣的應屆生，也會有無數個員工失去職位，或是自行離開，這並不重要。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到了我，微微欠身。我笑了笑，繼續忙碌著我手頭的工作。

小姑娘很開朗，僅僅兩天，她便擁有了公司大多數人的微信。嘴甜，勤快，是大多數人對她的印象。與剛入職時的我一樣，她對工作積極認真，每天都會盡心儘力地完成工作，領導亦是非常看好她。

果不其然，在那一批應屆生中，她的成績最好，領導考慮很久，把她交給了我們部門，還囑咐我一定好好培養這孩子。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疲倦，每天都充滿精神，對一切都抱有好奇。對這個善良懂事的小姑娘，我也沒什麼隱瞞，把我懂的都教給她，畢竟，多一個人幫襯，我的工作也會輕鬆許多。卻也輕鬆不了多久，領導像是高原上俯視一切的雄鷹一般，一旦有人工作變的輕鬆，他就會有更多的工作交給你。讓人懷疑，這些工作以前都是誰來做。

有一次，我帶著她加班到很晚，一直工作到九點多。當我們疲倦的走出寫字樓時，卻發現幾棟幾十層高的寫字樓，有一半仍在亮著燈。

她第一次加班到這個時間，驚訝的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難道這裡還有公司上夜班么？

不，他們應該也快下班了。

怎麼有這麼多人加班到現在？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想了一下，最終用了一句著名的話。你不幹，有都是人干。

她愣了一下，這麼內卷？

我不知道內卷的意思，開口問她。

她向我解釋。

我苦笑一聲，誰活著，不是一條魷魚呢？

家裡又在催了，結婚，生孩子。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得聽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不斷奚落。

轉眼間，那小姑娘已經來了半年了，她跟上了公司的節奏；加班，熬夜，沒有了私人空間。她失去了原本的活力，也失去了眼神里閃爍的光芒。不再像從前那般注重自己的穿搭，不再像剛來時那樣誇讚自己的生活。與她相戀三年的男友分手，

理由只是簡單的三個字，沒意思。

我遞給她一杯咖啡。恭喜你，步入社會了。

她頂著黑眼圈，接過咖啡，說，我以前從不喝咖啡，很苦，不好受。

你要學會喝咖啡。我像是開玩笑的說，看看樓下那些商務精英，他們寧可中午不吃飯，也要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

哥，我干不下去了。她說。

我不知怎麼回答，因為這六年，我也說過無數這句話次，也聽了無數次，可我始終沒有找到這句話的標準答案。

我用前輩的話回答了她。

如果你想辭職，就需要儘快找到工作。不然沒有工作的空窗期會很快消磨你的時間與金錢。找到新工作后，失去應屆生身份的你也沒有更好的待遇了。

她沒聽懂。

好好乾，積累經驗才能更好的跳槽。我用了一句通俗的話給她解釋。

可這所有的工作都是這樣，怎麼跳都是這樣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

接下來的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幸好，領導給我叫過去因為工作批評了我一頓，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

她沒有辭職，那次沒有。

讓她毅然決然的辭職的，是另一件事。一件在這樣的大廈里，經常發生的事。

公司的王姐懷孕有一段日子了。在大家的祝福和領導的關心下，王姐的工作變少了，每天也能早早的回家。時間久了，她已經不適應繼續在這裡工作了，她需要靜養。

最終，她收穫了公司的賠償、領導的私人補償與一封辭職信黯然的離開了公司。

事出時，那小姑娘因發燒請了兩天假。等她回來后，才斷斷續續的聽到了這個消息。

王姐工資不低，為啥辭職？

因為公司主動開除她，需要賠償大筆費用，甚至有可能鬧到上面去，這樣走，已經算是王姐體諒公司了。

王姐體諒公司？體諒公司什麼？孕婦就要被開除？

對於她的三個問題，我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她需要回家生孩子，養孩子，等她一年後回到公司，她是否熟悉公司的業務，她是否能跟得上公司一年的變化，她的精力是否能放在公司上，都是未知數，更何況，公司還需要繼續支付她工資。

可這不公平。

是不公平。記得剛來的時候，我也發出過這樣的疑問，可呆久了，我也變了。

這樣對么？

所有公司都是這樣的，鬧到上面去，不好看。就算是你鬧上去，收到一筆不菲的賠償，可是呢？會被公司挂名，所有相關行業都會收到這個人的個人信息，等她能重新工作的那一天，沒有公司會再收她。

所有都這樣。她快要哭出來了，所有都這樣，就對么？

伶牙俐齒的我，面對這個姑娘時，太多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而太多的問題我也遇到過，我選擇了妥協與沉默。

那之後的日子，我再也沒看見過她，她真的辭職了。

她給我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微信，便把我也刪掉了。

她討厭這座城市，討厭那些虛偽的精英，討厭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而她改變不了什麼，她只能選擇逃避。甚至她冒出了一個極端的想法，她不想結婚，不想生孩子，不想她一輩子的努力，一輩子的奮鬥，一輩子的痛苦掙扎僅是為了一段婚姻，她的子女。她要做一個自私的人，得過且過。

她的微信邏輯很混亂，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打字時都在說些什麼。

她還年輕，她這樣是對是錯，以後的她是否會後悔？都不重要了，這便是二十三的她，此刻的選擇。

緩緩放下手機，看著窗外樓下小的如螻蟻一樣的忙碌的人們。

他們似乎都戴著同樣一副面具，專業的假笑，恭敬的伸手，筆挺的身姿。面對下屬時，他們充滿自信，指點江山；面對領導時，他們又畢恭畢敬，適時符合。

他們喜歡同一家牛排店，喜歡同一款紅酒，同一杯咖啡。閑暇時會玩玩斯諾克和黑八，這是他們共同的愛好。

紳士，體面。他們是優雅翱翔的鷹，那樣的與眾不同。可當他們回到自己的生活后，他們就變成了聚在一起爭搶一塊腐肉的禿鷲。因為這座城市的鮮肉，不屬於這些人，他們只是將自己打扮的比較好罷了。

他們不是生下來就是這樣的。適者生存，不適應與厭惡這樣生活的人，都像那個小姑娘一樣，被他們「淘汰」了。

下班回到家，靠在沙發上，讓自己遍體鱗傷的身體得以放鬆。回想起那個姑娘，回想起忙碌的人群。

我這短暫又平淡的三十年甚至沒有做好任何一件事，只在各類陶瓷粉體中混合攪拌，在煙支的藍霧中氤氳，在紙和筆還有電腦的鍵盤上徘徊。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了，或許什麼都想要，也可能只是想要一份體面。

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在十幾年前那種有塑料小球的蹦床上翻滾，周圍是糖果的味道。突然一切變得粘稠，我開始翻滾，就像人肉磁力攪拌芯一樣，伴隨著四周的粘稠，我最終被固化在岩石和橡膠的混合物中，聞到了機油和枯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