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提親
熬過白天一整日的悶熱,總算盼到了太陽下山,曉月一家吃過晚飯已是七點。收拾完家務,曉月用電飯煲膽裝了滿滿一煲的紅燒蝦尾和鹵毛豆去找柯紅。
鄉村的早晚仍有幾許清涼,飯點過後,四處是手搖蒲扇、散步聊天的老人,和追逐嬉鬧的孩子們。曉月沿路招呼鄉親們嘗嘗鹵毛豆,享受著大家的誇讚,心裡美得不行。
柯紅也剛吃完了飯,這會兒正在往屋外搬涼床和涼椅。看曉月端了好吃的來,便又回屋去冰箱端出一鍋糖水說請曉月喝王老吉。
曉月和柯紅腦袋抵著腦袋,撅著屁股坐在柯紅家的小板凳上吃鹵毛豆。所謂糖水是柯紅煮的一大鍋「蛤蟆衣」水,清亮亮的深褐色茶水,加了許多糖,放冰箱凍涼了,喝起來和「王老吉」一個味兒,滋溜滋溜的。「蛤蟆衣」是鄉下的一種草藥,貼地長著,有清涼解毒之功,常被采來晒乾了備用。煮出水來不光顏色、味道和王老吉一模一樣,本身也是下火的良藥,鄉下人口舌生瘡便抓一把晒乾的「蛤蟆衣」來煮水,喝幾天就好了。或者是小孩兒家生了腮腺炎,便在晚上睡覺前,用酒和上燕子窩的泥,糊在患處,再連喝幾天這「蛤蟆衣」熬的水,便很快痊癒。不打針、不吃藥,「蛤蟆衣」一喝病全消。
吃毛豆小龍蝦總歸不太斯文,晚飯的時候因為秦軍在,曉月多少有點害羞,不敢放開手腳吃,便並沒有吃太多,這會兒可就顧不得那這麼多了。毛豆殼被秦軍用剪刀細心地剪掉了頭尾,不知那傢伙用了什麼香料和許多的朝天椒,鹵得鮮香美味,豆子一抿就爛。小龍蝦尾更是香辣入味至極,又沒有了大蝦頭的累贅,一口一個,丟嘴裡嗦完了湯汁兒再咬出蝦肉,那叫一個鮮美。兩丫頭一邊用手慢慢剝著吃,一邊侃大山。不一會兒功夫便吃得滿手紅油,嘴唇也被辣得通紅,剛好就著桌邊的冰糖水解辣,這下倒也不怕上火了,可以敞開了吃。
「真有味!高,實在是高!你家秦軍這手藝不是蓋滴!」柯紅吃水不忘挖井人,舔著手指稱讚著。被曉月用胳膊肘重重拐了她腰窩一下,逗得她一陣狂笑。「下午該抓你去跟我釣蝦、刷蝦殼子,幾大桶刷得累得我要死,你盡吃白食!」曉月瞪著柯紅道。
「我靠,你可拉倒吧。我才不要去當電燈泡。你可真有口福啊,哪輩子修來的?我怎麼就沒找到個廚師啊?蒼天哪,賜我一個廚師吧?」柯紅誇張地伸開雙手,滿臉妒忌地喊。「是是是,還不就是看上了他這點手藝,才答應他的嗎?」曉月敷衍道,她早已厭煩死了每天煮飯燒菜的任務,厭煩這熏人的柴火大鍋灶。可事實何止是這鍋灶令她厭煩啊?
這村莊、這田澗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厭煩。春播,她害怕水田裡的吸血螞蟥、噁心那將手指頭泡得皺巴巴的臭稀泥;秋收,她痛恨那刺人的麥芒,弄得自己渾身發癢。更不消說還有那似乎永遠也割不完的稻子、摔不完的稻粒、撿不完的豆子、刨不盡的野草……她粉紅的手掌已被磨出了七八塊大繭子,手背的皮膚也開始變得粗糙不堪。香噴噴的少女眼看就要變成滿身汗臭的農婦,她急不可待地想要儘快逃離這沉重的勞作。
人人都說田園生活詩情畫意,是人性的返璞歸真,農業是第一生產力,可是又有幾個人願意回歸農村養殖種地呢?弟弟一鳴曾告訴她說,外面大城市裡,常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人買了門票跑到生態農莊裡面去,為的是體驗挖一挖農莊主剛剛僱人埋到土裡去的紅薯,又或者抓一抓剛剛從菜市場買回來放到水池裡的塘虱魚。可是你真正叫這些人到鄉下來免費讓他挖一天紅薯、鋤一天草或者插一天秧,外加供吃供喝,恐怕都沒有人願意來。
曉月是谷家的長女,得了父親的遺傳,足足一米七的高個兒,梳著兩條齊肩短辮,身材微胖,幸運地長了一身曬白皮——人家姑娘是一曬就黑,她卻越曬越白,有時被曬得厲害了,也只是皮膚變得粉紅,過後也不像常人一般會由紅變黑,依舊是那麼雪白。曉月自小不愛讀書,不似弟弟一鳴那樣聰慧。勉強上完初中,便一直在家務農。和一群村姑走在一起,活像鵪鶉蛋窩中的一粒鴿子蛋。
柯紅比她小一歲,是她同班同學,兩人從小一塊兒上學,又一塊兒輟學務農。柯紅皮膚偏黃,個子矮小,五官卻生得很是秀麗,劍眉杏目,一把大辮子順著脖頸垂到胸前的腰際。在柯紅眼裡,曉月就是這村裡的金鳳凰,嫁個城裡人算什麼?嫁個廚師算什麼?就算嫁個城裡的公務員也是足足配得上的。自己就沒這麼好命了,爹媽沒生個好皮囊,個子又小,只期望以後能找個勤快又能幹的後生,家裡條件再稍微好點,就知足了。
曉月是知道自己長得還算不錯的——吹捧聽得太多,自己的眼光也就越來越高。遠近許多媒人都來提過親,父母說尊重她自己的意見,她總借口自己還小,不想太早結婚,一個也沒有答應。曉月不好意思跟人說自己其實是想找個城裡人。她怕人說她忘本,說她想攀高枝兒,說她虛榮,連和她最好的柯紅,她也不敢說,走到遇上秦軍。
那傻小子就那麼直愣愣地拎著幾盒麥片、水果,帶著媒人就來了。幸好媒人是請的村裡嫁出去在瑞城民政局當廚娘的宋三姑,這才沒被曉月父母當作無賴給趕出去。
當時據宋三姑介紹說,秦軍家住在瑞城的城東,有一棟祖宅。秦軍自己呢,也算爭氣,早年考了個廚師證,在瑞城賓館里做幫廚,自己也能幫師傅炒些小菜,手藝很好。前一段時間賓館被收購,他暫時待業在家。雖然一時沒有了固定工作,但他有一門廚師手藝在手,到什麼時候也不用為吃飯發愁。最重要的是,秦軍的父母與秦軍他哥嫂一家人,同住在城東的祖宅,早已為秦軍在福民新區另買下了一套商品房給他結婚用。也就是說,出嫁以後,曉月不光成了城裡人,不用再勞苦種地,更不用擔心與公婆相處的問題。「您看我們秦軍長得幾好?濃眉大眼的,個子幾多長?好多妹兒喜歡他呢,他都看不上,專門託人找到我,來您家提親呢!」秦軍羞得滿臉通紅,低著頭抿嘴笑。媒人毫不忌諱地夸夸其談:「最重要的是您看這家庭條件多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您家閨女這條件,肯定是往街上找嘛,哪裡能找那些鄉下的?這秦家還有長兄主動承擔養老人的責任,以後小夫妻倆只消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在鄉下去到哪裡去尋這麼好的人家啊?」
憑心而論,婆媳關係確實是婚姻生活中最最常見、又最最難處理的關係之一。
瑞城人崇尚孝道,尤其在鄉下,幾乎都是幾輩人一大家子一起住,極少有分家的情況。是以家家戶戶都常有婆媳紛爭的苦惱。
老少兩代女人,突然走到一起生活,因為陌生、因為沒有感情基礎、因為各自在這家中的存在感和話語權等等等等,各自都覺得自己十分有理、萬分委屈。恨不能離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才好呢。
不消說曉月對這門親事是極滿意的,她在心裡想著:「哪怕這小子沒長這麼帥呢,再更丑一些呢,我也是願意的。」傻丫頭的願意都溢出了言表,雖然面對媒人和父母「你覺得怎麼樣」的問詢,她只低著頭「嗯」了一聲就轉身跑進了閨房。但那一聲重重的「嗯」回答得很肯定,讓一直拘謹地坐在堂屋一角的秦軍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這是秦軍第一回跟媒人上門相親,心裡半點把握也沒有。自己一個無業青年,被媒人吹捧得天花亂墜的,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自從那次在巴士上意外遇見這姑娘,秦軍便上了心,當時便鬼使神差地尾隨曉月下了車,又遠遠跟著她走了大約半個鐘的山路,一直見她進了家門,才暗暗記下地方,再去找人打問。又幾經周折,託了哥哥幫忙找人打聽,才終於找到宋三姑保這個媒。
003一莢四豆
谷曉月的父親是村裡的老黨員,退伍后回村干過會計、村長、書記,早年間因為超生的問題,被擼去了幹部職務。但在村裡卻仍然很有威望和發言權,連村長德叔都事事愛找他商量著拿主意,年輕一輩都親熱地喊他谷二叔。
谷二叔家,是典型的超生隊伍,共有四個兒女,但真正養在自己家中的,卻只有三個。大妹曉月,二妹晴芳和兒子一鳴。
二妹晴芳算是搶著計劃生育的臨時開放政策生下來的,沒有被罰。
得知谷二嬸又懷上三胎之後,負責計劃生育的工作組已經不止一次登門,軟硬兼施地動員他們要遵循政策辦事,不可超生。無奈谷二叔軟硬不吃,就是堅持要生:「娃兒我是非生不可,你們該怎麼罰、該怎麼處理,我都沒有一句怨言,也都認罰,就算是要把我請走,我也老老實實跟你們走,但無論如何,孩子有了就要生!」
村裡有好事的婦女也在一旁幫忙勸說谷二嬸:「現在政策抓得嚴,如果堅持要生,二叔這工作恐怕是會受影響了!乾脆先不要,過幾年政策鬆了再說。現在風頭這麼緊,萬一到時生下來,給你抱走了你可怎麼弄?」
谷二叔學過不少手藝,木工、榨油、機修,什麼都會,並不為生計發愁,他為人忠直清正,也不貪那點權勢。相比這幹部職務而言,他倒更擔心老婆肚裡懷上的這胎是男是女。兩人在無數個夜晚,憂心如焚地商議了許久,這第三胎如果是男孩便好,如果仍是女兒,肯定是得考慮送人養了,因為還要準備再生一個啊。這遠近方圓幾百公里,還從沒聽說誰家有生四個娃的,頂多就是三個,若生四個,保不準還真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咯。
谷二嬸每日摸著肚子念佛,乞求觀音菩薩保佑,然而菩薩不知去了何方遠遊,竟然毫不響應。
三女兒生下來還沒來得及起名,便被歧山鎮一戶許姓的人家抱走了,那家的女主人不能生育,兩家約好從此互不往來。谷二叔後來只打聽得三女兒被起名叫許曼妹,長大后在街上一個裁縫店裡學做裁縫。谷二叔曾偷偷上街去那裁縫店看過一眼,估摸著那個十七八歲模樣,胖胖的、留著齊耳短髮的姑娘便是自家三妹,眉眼間和二妹晴芳還有幾分相似。谷二叔眼泛淚花,思量再三,最後也沒敢走進店去。
這一切,他都不敢讓谷二嬸知道實情,做娘的甚至都不知道孩子被抱到哪裡去了。實在被纏問得辛苦,谷二叔便哄她說:「孩子是被江那邊的武穴商人抱走的,是當時做生意認識的,大家說好了不再聯繫,也是為了孩子好。領養三妹,是因為他家老婆沒法生養,好歹都想收養一個,他家條件好,肯定不會虧待了三妹的。」
谷二嬸從此有了心病,愁三妹有沒有奶吃?有沒有出濕疹?有沒有種痘?有沒有鞋穿?又愁她將來有沒有學上?念書可會有出息?有時半夜囈語,伸著手悲戚大呼「三妹也——」嚇得谷二叔一身冷汗。直到後來終於生下了兒子谷一鳴,谷二嬸才逐漸淡了這憂思。
二妹晴芳從小聰慧勤快,凡事不勞父母操心。每日幫大姐煮飯,抓弟弟回來洗澡,這些都沒人吩咐過,她一樣樣辦得妥妥貼貼。功課也不賴,前幾年讀完技校以後,和同學一起被學校安排到了廈門一家電子廠打工,時常還給家裡打錢回來。只一樣教人操心,便是婚事,聽說同村的羅鵬最近正在追晴芳。
要說女兒若真找個同村人處對象,本來是件天大的好事,哪個父母不怕女兒遠嫁啊?豆兒遠離了豆蔓,可連望也望不著啊,更別說關心、幫手了。嫁在家門口,等於是得了個上門女婿,別說大小事務可以關照,就是一日三餐你想看看她吃了什麼,也容易得很。
可這羅鵬他媽媽,卻是村裡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從不服軟吃虧的主兒。鄰裡間有個什麼爭執,她明裡暗裡非得整贏不可,鄰居們都不願與她來往。
谷羅兩家人相隔不遠,共用水井和水塘,各家養的家畜也是周邊亂竄,雞毛蒜皮的事兒少不了發生。就在前幾日,谷二嬸才因為雞亂吃食的事,又和羅鵬他媽大吵了一場。
谷二嬸嘴拙,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句「又不是我叫它去吃你家的食……」嘴上吵不過人家,心裡又想到自家二妹被她家羅鵬糾纏的事,更加氣得不行。
之前谷二嬸本就十分不情願二妹和羅鵬處朋友,哪怕只是想想這種可能性,谷二嬸都覺得惱火。現在見他媽對自己仍是這樣耍橫,更是氣血攻心。可是這事兒又沒憑沒據沒有坐實,也不好拿出來說。
回到自家「砰」一聲關上門,谷二嬸便沖著谷二叔發開了脾氣:「她不曉得她仔那點破事撒?全村人都曉得她仔追我二妹,她會不曉得?裝你娘個屁啊!這樣不給我好過,難道是我二妹主動送上門給他家嗎?追我二妹的一大堆,是她的仔死皮賴臉去纏磨我二妹的好吧?雞要吃食是我的錯?是雞吃了又不是我吃了她家的谷。一把谷幾個錢哪?我養一個妹兒幾多錢?這樣不給我好過?」越說越氣竟流起了眼淚:「二妹那死妹滴也不是個東西,死不聽人說。叫她回來又不肯回來,街上那個朱孝明不好撒?人家去年還給她寫過信,人家是公務員,長得又端正,為么事不要?有其母必有其子,羅鵬這東西准好不到哪去!」
谷二叔只顧低頭抽煙,默不作聲。「你個死佬兒,你死去跟二妹打電話說嘍,叫她趕快回來我給她說人家!」二嬸忿忿地踢了一腳地上的不鏽鋼臉盆。「只曉得叫她回來,她在那裡有工作,說回來就回來撒?你自己的妹嘀你不曉得她是么事人撒?」谷二叔沒好氣地回嘴道:「兒女自有兒女的路,你能保證你找的就一定好撒?」谷二嬸不再言語了。
曉月的親事訂下以後,秦軍便名正言順成了村裡的常客。從此隔三差五,只要村口傳來摩托車「噗——噗——」的響聲,不到兩分鐘,大伙兒就能看見曉月抓著兩條辮子立在路口那兒張望了,秦軍總騎著那輛破摩托車來帶她出去兜風。這小子一年四季都穿著他那件軍綠色的「導演背心」,戴一幅蛤蟆鏡,一寸小平頭用髮膠噴得根根直立。
雖然那輛破舊的摩托車時常熄火,右邊的後視鏡還用電工膠帶綁粽子一般纏了一大圈,但絲毫沒有影響車上這兩個年輕人的快樂和得瑟。
這一對俊男美女,一路「嘟——嘟——」地長按著喇叭,高聲而熱情地和熟識的鄉鄰們打著招呼。路過村口路邊兒上的菜園子,常常能碰見劉老漢,老漢次次聽到響聲都專門抬起身來,扶著鋤頭等曉月叫他,完了便一臉滿意地望著他倆遠去的身影大聲地喊:「年輕可真好噯——」引得鄰畔的七姑八婆們一陣善意地嘲諷:「喔是喔,您老也想再年輕一回啵?」「那是那是」「哈哈哈哈哈……」
兩人騎著摩托,通常是帶著秦軍一早已準備好的飯盒,到長河邊兒上的水灣里釣魚。秦軍除了有點小廚藝,釣魚也算是行家裡手,時常總有所獲,自己卻又不要,都是給曉月拿回家,或煮給父親下酒,或送給鄉鄰親友。
兩人將摩托車停在公路邊兒上,這裡已經橫七豎八停了不少電瓶車或摩托車,都是釣魚的人停這兒的。有的甚至都沒上鎖,也不怕人偷走。
從公路走下河邊,是陡峭的斜坡,秦軍在前方走,東西都由他背著,邊走邊回身護著曉月,怕她失腳滑下堤去。沿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和白楊林,河邊的野草高得能沒過行人膝蓋。用腳踩倒一片長草,散發出陣陣清新的草香,席地而座,便是一張天然的草墊子。
釣魚的名堂比較多,有塘釣,有海釣、有野釣,有夜釣……各有各的講究。野釣不比塘釣好「對魚下餌」,塘釣只要摸清了魚種,配對了餌料,看準了時機,幾乎都是容易豐收的。這野釣就不太好整了,今天過趟兒的是白條,明天可能是鯉魚;你算計著,這個鐘點無風無浪、陽光明媚,正是魚兒覓食的好時機吧?殊不知剛剛它們在上游已被人餵飽了。於是乎你常能看見有人帶著大小不一的各種魚竿,紅綠不同的各式餌料,一守就是一整天,也不見得能有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