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鋪床
雖然已是二十一世紀,廣闊的江漢平原,早在十幾年前已開始全面機械化農作。但在瑞城,人們仍然採用最最原始的農作方式:用牛耕地、人工播種、人工收割、再用手工一束束摔打稻粒。
割下的金色的稻苗躺在田地間已被曬得焦枯,農民將它理成一束束,揚到肩后,再狠狠摔向碩大的木谷斗,一束稻苗要摔十多下才能勉強脫乾淨稻粒,殘餘的稻粒都是頑固份子,必須等忙完這一大輪后,在未來的幾天,再用小木捶仔細收拾它們。
往年金秋,都是欣欣家兩位老人最為受累的季節,今年因為多了趙文斌這個好幫手,欣欣家的秋收早早就完成了。
欣欣說不出趙文斌哪裡好,也說不出他哪不里好。這人長得不帥,說話也不有趣,可是讓人感覺還挺放心。人人都說他好,慢慢的,相處得久了,竟也就越來越覺得他好,越看越覺得他還有點好看。
男女的相處時常就是這樣,只要初時不反感,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總會越來越順眼。
趙文斌不會說甜言蜜語,也不懂讚美欣欣,沒買過一次花,沒有過一句許諾。但只要他在場,他從不讓欣欣提重一點的東西,從沒讓欣欣下一次廚房,吃飯的時候,雞腿、魚肚肉總是搶先夾給她。趙文斌不止對欣欣體貼周到,每次來看她都帶一兜她愛吃的水果、薯片。對老人他也十分有心,農忙時節,欣欣家裡的重活他總是搶著來幫手干;時令的大閘蟹上市了,他拎來滿滿一大兜,就著清水洗涮乾淨,蒸好了端給老人下酒;逢年過節他也總是細緻周到,煙、酒、禮餅樣樣俱全,還時常要買多一大吊肉帶來,說免得老人跑去買菜辛苦,極盡為人婿之本份。
在趙文斌熱情地往欣欣家跑了一年之後,雙方家長正式為兩人訂下了婚約。看著手上的戒指,看著趙文斌每每向別人介紹自己時一臉滿意的神情,想起曾經不堪的過往,欣欣覺得一切恍如夢中,對屬於自己的這份名正言順感動不已。
趙文斌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男丁,姐姐趙文娟已出嫁多年,不過趙文娟的婆家就在同村,幾百步遠的距離。婚禮那天,欣欣聽趙文娟說,趙文斌和欣欣的婚床,是婆婆特意去請李二嫂來幫手給他們鋪的,李二嫂自己連生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結婚生下的又全是兒子。大紅的婚床面上,被婆婆撒滿了花生、紅棗、桂園和干蓮子,床的四角還各壓了一包蓮子和花生。就連牽她下車、一路扶她進祖堂屋拜祖、再扶她進家門的左右二位牽娘,婆婆也是專意挑的兩位家有兄弟的姑娘來擔當。趙文娟拍著欣欣肚皮開玩笑說:「弟媳婦,你可得趕快給我生個小侄子!那你就是咱家的大功臣了!」
趙文娟自己,早已連生了兩個兒子,算是完成任務了。兩個小孩都已經上了鎮上的幼兒園,一個中班,一個小班。夫妻倆之前一直在南昌打工,孩子由奶奶帶著上學,倆人每隔一月就回來一趟,看看老人孩子,休息兩天便又趕回南昌上班。
去年下半年,孩子的爺爺突然因病過世。今年過完年後,趙文娟他老公張青雲便四處託人在當地找工作,又拿回了一些附近工廠的招工廣告給她看,極力說服媳婦別再外出打工了。在家裡打工收入是遠不及南昌的,至少要減半。但是別說張青雲不忍老娘一人在家帶兩個娃,就是趙文娟自己,也對此放心不下。
也幸好這年沒有外出,弟弟趙文斌大婚,婚房的布置、新娘的迎娶,從頭到尾都是她這當姐姐的一手幫著母親操辦。新房內的採買布置,樣樣都是自己給意見。迎新媳婦進門的一些細節安排,也都是自己依著當年自己成婚時的程序,一樣樣去問、去提醒老娘如何安排,她老人家才恍然醒悟般拍腿:「喔是啊!差點兒忘記!」。
趙文娟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母親做事雖然麻溜,但卻極其粗心大意。自她記事起,就發現端午節別人家包的粽子都是緊緻結實,提起來一大溜,咬起來像吃年糕。自己家的粽子母親雖說一兩個小時就搞定一大桶,但全都是單個單個的,捆不成串,並且個個大小不一、形狀也不一,包得鬆鬆散散,咬起來和吃糯米飯沒有什麼差別。還時常有些粽子剛剛被蒸出鍋,捆線就已經散了。母親包餃子也是一樣,捏餃子飛快,但是捏得一點都不整齊漂亮,只能說是捏攏了罷了,綠色的餡兒常常被粘在餃子皮上,十分難看。過年每家每戶都做風乾臘肉和臘魚,幾十斤的魚和肉,母親時常要撒上十多斤鹽,鹹得要死。買回來的肉,無論多大塊,也從不切開成細條。放了鹽的肉在腌缸里一放就是十幾二十天,母親總忘記提出來吹曬,每年的臘肉都有生蛆的,說再多次她也不聽,被發現后還總是極力否認,非說那是麻蠅(蒼蠅)籽,不是蛆,理直氣壯地說:「放這麼多鹽怎麼可能生蛆呢?肯定是麻蠅籽嘍,怕什麼呢?」讀幼兒園的外孫捂著肚子笑得接不上氣兒:「外婆,蛆長大了就是麻蠅,麻蠅籽孵出來就是蛆嘛!」「不可能的!」外婆一本正經:「外婆沒讀書,你騙外婆玩呢吧?不可能的!」
趙文娟讓欣欣趕快「生個男娃」,一半是祝福,一半更是熱切的期望,趙文娟從小便知自家父母有多重男輕女。小時候每餐吃飯,好一點的菜總是單獨放在弟弟一個人面前,等他吃到不想再吃了,自己才可以夾一筷子。哪怕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雞蛋湯,自己也只能分得一勺,弟弟獨自吃一大碗。父親買回來的零食,永遠只給弟弟吃,那傢伙吃到實在吃不完時,看到口水直流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姐姐,還要將零食包起來裝進褲兜里說:「這個我等一下還要吃的!」母親見到,竟還撫著他的頭說:「我兒真能!」父親也陪在一旁笑,有時輕描淡寫的說一句:「給點兒姐姐試下嘍!」弟弟一昂頭:「不!」,便決絕地破滅了自己「哪怕就吃一小口」的希望。自己這個女兒,似乎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無論是家務還是功課,無論她做多少努力,也比不上弟弟能討他們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