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年三十兒
貼春聯和門畫,往年都是父親與方旭在年三十清晨最愉快的合作,父女兩端出母親滾好的一大鍋米糊,把大紅的春聯鋪在地上,爭論哪一幅是上聯,哪一幅是下聯,五彩的門畫順序是從左到右還是從右到左?父親常常故意跟方旭對著說,引她爭論不休,這簡單的把戲父親與她玩了十幾年都不厭。
今年春節,母親已早早備下了綠色的孝聯,方旭獨自貼好、撫平。門畫自然就免了,太花哨了。方旭想起自己小時候,總喜歡扯著父親的手滿村跑著,去看別人家的春聯和門畫。春聯通常是行書或者草書,繁體字也有不少,小孩子辨認起來比較吃力,方旭一字一頓地讀給父親聽,時常為能讀對而得意不已。那時節的門畫,時興貼一組組的電視劇劇照,每張劇照還附有情節描述,有開頭、有結尾,重點環節描寫也一樣不缺。一幅門畫,等於就是一本情節豐富的小人書。有時逛著逛著,忽然見到不是紅色的對聯,方旭便問父親:「為什麼這家人可以貼彩色的對聯呢?」「怎麼紅色就不是彩色呢?」父親好笑地反問她:「不貼紅對聯,是因為這家人最近三年內有親人去逝了,家裡人傷心,所以不貼紅色的對聯,是表示懷念,表示對死者的尊敬。」
年三十,是家中主婦最最辛苦的一天,一大早起身,在嚴寒中哈著白氣、搓著冰冷的雙手,開始準備一大家人豐盛的年飯。
雖然昨晚已經提前炸好了肉丸、蒸好了年糕。但有些菜是必須吃鮮活的,養在缸中的幾尾魚要早上才能宰殺、雞也專門留了一隻今天處理。五六樣腊味擺滿了好幾層蒸閣,先大火上籠蒸著。開始拌辣椒姜茸紅蔥絲兒,淋上芝麻油,再加一筷子自製的紅泡椒,是蒸腊味最好的點綴。火鍋必須要有幾個,天氣太冷,菜一上桌很快就涼,吃了會壞肚子,尤其那幾樣大葷,不能不用火鍋。糖水要用蜂窩煤爐子提前慢慢地熬煮才會粘稠。青菜雖不是席面上必備的大菜,卻也必不可少。過年吃得太過油膩,老人小孩的腸味都會吃不消,地里有碧綠的嫩菜苔,掐一把最好的,順便再拔上幾根蒜苗,挖一兜香菜。
方旭家今年的年飯,依舊是必備的十大碗,母親的廚藝遠近聞名,從不讓她插手。放完鞭炮之後,各樣菜式已滿滿擺上了一大桌。先不可就坐,飯前,要先為逝去的親人們「叫飯」。母親端過兩把椅子,方旭給爺爺和父親擺好兩副碗筷和酒杯,母親在一旁輕喚:「過年了,旭她爺爺、她爸爸回來吃個年飯吧,您們先喝點酒、多吃菜……來,再吃點飯!」方旭隨著母親的念叨,依次先將筷子置上夾了些許菜的小碗,再將酒一杯杯用雙手端起,灑過地面,隨後裝上兩碗米飯,將筷子擱到飯碗上。
中午忙完手上的家務,日頭已是正好,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這時要趕緊燒上一大壺一大壺的熱水,把地爐子里的炭也燒得旺旺的,給頑皮的孩子、年邁的老人們,就著火爐洗個頭,洗個澡,再給他們換上過年的新衣。講究的主婦們,這時自己也會就著剩餘的水,收拾收拾。然後家家的主婦都開始在大門口就著日頭,一邊拉話兒,一邊洗那堆成小山的臟衣服。
穿著色彩斑斕、胖嘟嘟棉服的娃娃們,猶如五彩的燈籠,一串串地相跟著在村裡打鬧。「小孩望過年,大人望種田。」過年,是孩子們的盛宴,有新衣服穿,有糖果吃,有玩具玩,父母還不責罰。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大家三五成群,結伴去拍鄉鄰們的大門,笑鬧著喊「拜年拜年,磕膝上前,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壓歲錢!」主家聽到便嬉笑著把門開了,雖然口裡喊著「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壓歲錢!」,可是當主婦們端出早已準備下的糖果,娃娃們仍像小奶狗搶食般蜂擁而上,搶奪一空,出門口時還相互攀比著各自的戰績。一圈走下來,每個人新衣服的小口袋都被撐得鼓鼓囊囊。家中富餘而頑皮的小孩們通常早已備下不少煙花,他們不時停在路邊,點起一個個「地老鼠」,火星飛速旋轉猶如小哪吒的風火輪。或者邊走邊玩「摔炮」,嚇得小夥伴們吱哇亂跳,口袋裡的糖果一邊走一邊掉。
年三十的下午,吃飽喝足的男人們,帶著微醺的醉態,相邀著一起到祖墳山上,去給先祖們「上燈」。
方旭一家人今年都沒有添置新衣,倒省了母親在冬日洗一大盆棉衣的辛勞。吃過年飯後,方旭和母親便早早開始準備上山的祭品,鞭炮、冥鈔、火紙、打火機、電子燈、一小瓶酒、一包煙、一把鏟子、一包糕點……
年三十晚上守歲,家中房間所有的燈,包括門燈,都要通宵開著。而山上逝去的先人墳前,也要為他們點一盞燈。以往都是點一根白燭,為了防風,白燭周圍要用四根小棍,和撕開底部對穿的小塑料袋子,支起一個風罩。
支風罩和燒火紙之前,要先用鏟子刨一片土,隔絕周圍的乾草。做風罩用的塑料袋,最好要四角崩緊,避免被火苗燒到膠袋。山上的干樹枝是不少,可是大多都不太適用。過於乾枯的多易脆斷,樹上新折的活枝又太過柔軟,崩不緊膠袋。父親往年曾帶方旭來給爺爺上過燈,都是從家中帶四支舊木筷子撐燈罩。
但是滿山上燈的人中,多有中午酒喝得太多的,或是偷懶的。有的用三支小棍就支個風罩,有的塑料袋子崩得不緊,或是袋子被撕得邊角亂飛,很容易飄到火苗上,甚至也有許多上完燈,沿路隨意亂丟煙頭的人,孤零零的祖墳山便每年都被燒得黑禿禿的。
這幾年興起了電子燈,山上又多了巡邏的護林員,山終於不再被燒了。電子燈可以持續亮好些天,又不怕風吹日晒,只是總感覺少了些許儀式感似的。
通往祖墳山的小路,崎嶇難行,雜草掩滿了小徑,路上三三兩兩都是去上燈的人。剛剛跨過山腳下那條淺水溝,繞上山腳,方旭遠遠便聽到嗚嗚咽咽的哭聲。母親望見,說是村裡的張叔張嬸,在給他們的養女丹丹上燈。
丹丹是方旭的小學同學,生得白凈清秀,可從小成績不太好,總是獨來獨往。小時候經常被調皮的男生追趕,說她是撿來的小孩。其實丹丹是在七歲時被一直生不出小孩的張叔張嬸從福利院收養回來的。兩夫妻四十多歲才有這麼一個女兒,寶貝得不行。丹丹讀完小學,便不肯再讀書,先是在家裡呆了幾年,後來跟人出去打工去了。前兩年聽說,她在廣東找了個河南的男朋友,還生下了一個女兒。可是去年丹丹抱著女兒回來時,突然告訴張叔張嬸,說她得了尿毒症,沒過半年人就去世了。老兩口突然失孤,打擊不小,張嬸也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整天要吃藥。丹丹去世不久,她男朋友便找上門來,把小孩抱回了河南老家。
「人生無常啊!」母親嘆著氣感慨道:「張叔和張嬸,上個月一起去了敬老院,聽說那兒有菜園子種,有人專門做飯給他們吃,兩人一間房,收拾得挺乾淨的,還經常有人給他們測血壓。」見她沒反應,母親頓了頓,嘀咕道:「等我以後老了,送走了你奶奶,我也要去住敬老院。」「媽,張叔張嬸是女兒死了,你還有我呢!」方旭惱火地說。「你以後總要嫁人,而且很可能就嫁在外地了,哪有女兒帶著老媽嫁的?而且我還有你奶奶要照顧,八十多歲的瞎老太太,讓她也跟著你跑?再說了,人老了都是討人嫌的,你看你外婆,辛辛苦苦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結果怎麼樣?流個口水也被人說,哮喘咳嗽也被人嫌棄,眼睛看不清,碗沒洗乾淨也被人說……政府說了,沒兒子就可以進養老院,我是符合政策的。你媽我不想拖你後腿,更不吃這口討人嫌的飯!」母親越說越來勁,頑固偏執的個性又開始顯露出來了。「兒子怎麼了?女兒怎麼了?我奶奶不也常由姑媽照顧嗎?人家兒子能給父母什麼樣的生活,我就給你什麼樣的生活,這還不行嗎?」方旭並不懂得,這是無依無靠的母親極度焦慮的表現,只氣惱母親又搬出「沒有兒子」的說辭來,似乎長久以來她始終在遺憾沒有生到兒子,對自己、對天下間的女兒都抱有永遠的偏見,於是煩躁地說:「你是老公不在,又不是沒有兒女。我以後的老公對他父母怎樣,我就一模一樣對你,放心了沒有?」父親的墳塋到了,母親不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