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醫生憑什麼卑微
聖和醫院的院長辦公室里。
姜釉站在院長辦公桌前,頭髮像是被狗撓過似的凌亂,衣領周圍也被扯得皺皺巴巴,顯然是還沒來得及整理儀容。
仔細看,還能看到離她眼角不遠處有一抹淡粉色的痕迹。她素麵朝天,絕不可能是化妝時刷的腮紅。而且那形狀看起來是一種不講理似的不規則,有點經驗的人一瞧便知,這是叫人給打了。打的人力度不輕,但也算不上太重,只是往人臉上招呼,多少有點不講武德。
若讓姜釉自己來說,她只會吐出兩個字:垃圾。
院長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如此狼狽,到了嘴邊要責罵的話也忍不住咽了回去。他先是擺擺手,示意她整理一下頭髮和衣服,見她稍稍收拾好了,這才正式開口。
「姜釉,院裡面上周才開過大會,著重講過要注意醫患關係,避免不必要的醫患衝突。你看看你今天,鬧得這麼雞飛狗跳的,你怎麼回事?」院長語氣里透著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是咱們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咱們醫院惜才,所以你才能破格提升。你這眼瞧著還有個一兩年就能提主任醫師了,你倒好,給我來了這麼一出!」
說到這裡,院長看起來滿是心痛。那種心痛是對於姜釉前途可能因此受影響的心痛,也是惜才的心痛。
姜釉將院長的表現都看在眼裡,院長說的這些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人不是機器,不能時時刻刻都冷靜處理。
她不由想起剛才在婦產科走廊時的場景。
十六床產婦那找了半天也沒找著的家屬,在手術結束后終於姍姍來了。可他們來了以後,並不是慶幸於產婦的有驚無險,醫生的果斷救治,反而是怪醫院自作主張,沒有經過他們的同意就實行了剖宮產。
那產婦的婆婆據說是一直生活在鄉下,這次兒媳婦要生產才進了城。聽說是剖宮產,生的還是個閨女,那閨女還在新生兒病房觀察,當場就氣得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找她的麻煩。
小徐讓她走,可她沒走成,就被那女人的婆婆衝上來一把揪住了頭髮。與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兒子,一看也是干農活長大的。操著一口鄉音,指著她就是一口一個「臭娘們」「騷娘們」的罵。
那婆婆更是蠻不講理,不僅賴地打滾,還哭嚎著說是因為姜釉實施了剖宮產,才讓她的孫子變孫女,讓姜釉賠她孫子,還咒姜釉不得好死,將來生不齣兒子。
原本姜釉掙脫開那婆婆之後,便要離開的,畢竟她看到保安正從走廊另一頭匆匆趕來。可男人的臭罵和中年女人咒罵的內容卻將她心中某處的怒火蹭地一下就點燃了。
她還偏不走了!
她要理論,她還要贏。
但她哪裡是農村常年幹活女人的對手?等到保安過來將人分開時,她的頭髮不僅被薅掉了一把,臉上也挨了一下,剛一分開,就感覺到顴骨往髮際線延伸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隨後,這事兒就鬧到了院長跟前,她被院長叫到了辦公室。
此時此刻她站在院長辦公室里,腦子裡卻在想,等會她臉上挨打的那處可得好好消毒。畢竟被這種惡婆婆碰過,還不知道會不會有毒呢。
院長見姜釉就這麼乖乖站著挨訓,又見她臉上被打紅了一塊,當即就有些心軟,聲音也軟和了不少,語重心長對她說道:「院里早就說過,遇到這種事,當事醫生就躲開,一切都讓保安來處理。事後交涉也由院方專門的人去交涉,醫生避免和病患以及家屬發生衝突。這不是院里要保護醫鬧的人,這是要保護你們。像你今天這樣魯莽衝上前跟家屬理論吵架,那是起了極其壞的影響!」
」還有,院里也說過很多次了,在當事人沒有清醒意識的情況下,沒有家屬簽字,不允許擅自做任何的手術。你這已經是第二次違反了,再有下次,院里肯定要給處分!」
姜釉卻覺得心中那團火沒有滅,可情緒已經回歸了平靜。
她就這麼站著,直愣愣說道:「十六床產婦今天的這種情況,如果不馬上進行手術,等到家屬來簽字,她和孩子早就死了。而且……老師,我來醫院是來救人的,不是來見死不救,更不是來挨打的。我可沒動手,是對方動的手,我只是想把事情給他們掰扯明白。」
姜釉這話說得很倔。
但她這一聲」老師「,院長便知道她這是還沒想明白。他是她在醫科大的導師,除開醫院,別的地方見了他,她都依舊叫老師。對於這個學生,院長打心裡也是愛惜的。
「你聽聽你說的這話,你這便是不服氣,偏要跟院里規矩作對了?小姜啊,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你天賦極高,又肯吃苦,當初我就說了全國也找不出幾個像你這樣高天賦的醫學生。你有這樣的天賦,就不應該被這些俗事給耽擱了前程。你應該把精力都放在專業上,刻苦鑽研,提升業務能力。而不是讓自己陷入醫鬧里,沾一身的泥。」院長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可見是真拿她當閨女似的看待,「你來醫院這些年,幾時見到那些情緒上頭來醫鬧的人是聽得進去道理和真相的?甚至他們都是要先發泄了情緒,才願意坐下來跟你談條件。」
姜釉嘴唇抿得很緊,眼裡卻沒有要認錯的意思。
院長嘆了口氣,拿下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對姜釉說道:「這件事我會叫人去處理善後,你呢,也去跟病患家屬道個歉,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把這個過程走完了,該上班上班,其他的都交給醫院。行了,你也累了一晚上,趕緊回去補覺去吧。」
院長擺了擺手,可姜釉卻沒有動。
她看著院長,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看得院長都心中一怔。
「還有事?」院長沒來由地覺得需要放輕語氣。
姜釉似乎是在想怎麼組織語言,過了一會兒便聽到她說道:「院長,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挽救他人的生命,讓更多的人健康的活著。但凡入院的病人,我們比誰都更希望他們可以康復,可以平安的回家。我們不圖病人和家屬的感激,可我們……也並不想要被人肆意的羞辱和辱罵,至少我不想要。進醫院這幾年,大大小小的醫鬧我也經歷了不少,有些我是旁觀者,有些我身在其中。我原本也以為,我可以對這種事看得越來越淡,一笑置之。我以為,我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一口氣說到這兒,姜釉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道:「可是今天我明白了,我看不淡,也不習慣。我想要工作得有尊嚴,想要付出有回報。至少,不該有救了人還挨打的事。我現在有些不明白,我當醫生是為了什麼了……」
院長聽得直皺眉:「為了什麼?我教過你,為了人民的生命,為了信仰!」
「可我想救的人民不是這樣的!」
姜釉將這句話喊了出來。
就好像這句話在她心裡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在心裡生了根,然後在這一刻破土而出。她突然間就迷茫起來,不知道繼續做這份工作又有什麼意義。
姜釉也知道,若是說出去,沒準別人還覺得是她矯情了。醫院裡被醫鬧的醫生又不止她一個,鬧得場面比她這大得多的都有,更何況她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別人大約會想,那會兒能忍,怎麼現在忍不了了?
但姜釉就是不想忍了。她不僅不想忍了,她還開始懷疑自己選擇從醫這條路,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她微低著頭,已經做好了被院長劈頭蓋臉教訓一頓的準備。
但想象中的批評並沒有到來。
院長輕輕嘆了口氣,對她說道:「這事兒原本你是要受處分,我還想著替你擔下來。可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你接下來的工作?」
看著院長替自己操心的模樣,姜釉心底又泛起一陣心酸。她想了想,還是開了口:「院長,我想申請停職半年。」
……
晚上七點半,姜釉坐在某重慶火鍋店裡,對面就坐著好友劉悠悠。
她回家后倒頭昏睡了一整天,醒來后就發現好友劉悠悠正在自己家沙發上躺著打遊戲。見她醒來,便拉著她出門吃火鍋。
「你真停職半年啊?」劉悠悠涮了塊毛肚,謹遵七上八下的涮法,熟了就往姜釉碗里一放,「我去你們醫院找你,他們都告訴我了,嚇得我趕緊來你家,結果好傢夥,你睡得跟只小豬似的。」
「嗯,真停職了。正好我這幾年也沒有休過假,一塊兒休了。」熱辣滾燙地火鍋將姜釉的五臟廟都給祭奠得暖起來,油然而生一種滿足感,讓她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倒是鬆快許多。
聽到姜釉的回答,劉悠悠眼睛蹭地一下就亮起來,眨巴眨巴看著姜釉。
姜釉連忙往後靠了靠,有一種不妙的直覺。
接著便聽劉悠悠高興說道:「那太好了!我公司醫療援助那項目缺的專家,你直接補上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