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喪
2015年,冬至,北風呼嘯,寒冷異常。
潔白的病房裡,雪白的病床上,一個年過百歲老人躺在那裡,意識已經迷離。他是崔玉蘭的父親,一個傳統的樸實的農民,沒有多少文化,卻有他堅守的原則。
病房裡站著三個兒女,本來應該是四個的,但是大姐已經走了很久了,是啊,誰也沒有想到,老人憑著這麼一口氣,竟然活到了101歲。
最小的女兒,崔玉蘭,坐在病床上,拉著父親的手,輕輕的呼喚著。
「爹,你還有啥要交代的沒,哥哥姐姐們都在呢。」
老人被喚醒,臉上有迴光返照之色,泛著些許的生氣。睜開眼睛,掃了一眼病床前的兒女們,這麼些天了,兒女們都很盡心的伺候,老人很舒心。乾癟的嘴唇囁嚅的開了口,但也只是說了這最後一句。
「蘭兒啊,你們結婚吧,我答應了。」
這一句,如同皇帝登基時,大赦天下的聖旨,這一句,崔玉蘭足足等了五十年。
說完這一句,老人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這一滴淚水裡,有固執,有悔恨,有無奈。說完,老人又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態,再也沒有醒來。
病房裡,一陣嗚咽之聲響起,二姐絮絮叨叨的邊哭邊念叨著;「我糊塗的爹啊,你說你怎麼就這麼頑固啊,你就是到死了才開竅啊,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小妹的一生啊。你說你,你去了地底下,怎麼見我娘,怎麼見我大姐。」
父親的喪事一切從了簡,因為父親過了百歲,屬於喜喪,孝子孝孫的臉上也沒有大悲的神情,父親這一輩的當家子里,他是最後一個老人了,以前都是父親拄著拐杖,站在村口,送走他的一個又一個的兄弟姐妹們,這次,送他的只有晚輩。
而這一堆晚輩里,有大姐夫和大姐的孩子,二姐、二姐夫和他們的孩子,哥哥嫂子和他們的孩子,還有崔玉蘭。只有一個人的玉蘭,戰勝沒有來,因為他沒有資格站在老人的靈前,他在外面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就是幫著張羅一些事情而已,他已年過古稀,身體雖然還算硬朗,卻也已經是個老人了。
沒有人過分傷心,因為,這個世界上,能夠活過百歲的老人屈指可數,是很多大富大貴、有權有勢的人都求不來的長壽。
生要同寢,死要同穴,只是這個空餘的穴,一空就是五十多年,娘等了這麼久,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爹的樣子。娘走了這麼久,爹不知道還能不能追上娘的步子,從來走路都不等人的爹,這次要去追娘了。
因為是喜喪,所以孝子們不需要再守孝,辦完了爹的喪事,哥哥姐姐們還有外甥們、侄子們就開始準備他們的婚禮。
結婚的第一步,自然是去民政局登記,沒有刻意的挑選日子,只是很平常的日子,因為漫長的等待后,一切都變得迫不及待卻又急不起來了,但是因為是冬天,結婚的人還是挺多的。他們去的並不早,所以還是要排隊,前面那些大部分都是年輕的、少許的中年的人都向他們投來奇特的目光,還有多事的,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這兩個老傢伙,都快要進墳墓的人了,怎麼還要扯結婚證,兩個人搭夥過日子,誰會念叨,這領了結婚證,還要分家產,這麼大歲數了,肯定都有兒有女的了,這一領證,還不把小輩的都虧了。這老太太倒是精神的,怎麼就把老頭給哄了。」他們以為他倆耳背聽不到,他們自然是能聽到的,但是並沒有辯解什麼,活了這麼久了,很多事情早就看透,哪裡還會跟小孩子計較。
他們兩個沒有在意別人的目光,戰勝拉著她的手,她的手已經不再細滑,上面還有歲月留下的老年斑。但是他依然緊緊的握著,就如同五十年前他們第一次拉手時一樣。這兩隻手,這些年拉了無數次,今天卻是激動的微微顫抖了。
和年輕人一樣的流程,一樣要宣讀結婚誓言,他們讀的緩慢而莊重,讀的擲地有聲。
當辦事員將大紅的結婚證放到他們手裡的時候,站起來笑著恭喜道:「恭喜二老,梅開二度。」
崔玉蘭笑笑,沒有說什麼,估計所有的年輕人都是這麼認為的吧。他們站起身來,相互攙扶著離開。崔戰勝回頭跟辦事員笑著說;「姑娘,你弄錯了,我們是頭婚。」
他這一句,洪亮而堅定,像是在宣布一件極其莊嚴的事情。確實,這一句,驚呆了眾人。
頭婚,這老太太66歲,這老頭兒72歲,竟然是頭婚,難道這兩個老人守身如玉一輩子,守了了七老八十了守不住了,要破戒了。
沒有理會眾人驚愕的目光,他們走出了民政局,陽光正好,在冬日裡,這陽光尤其顯得溫暖,大侄子崔明哲守在車上,看他們出來,趕緊打開車門。
「姑姑姑父,你們都辦好了啊,咱們走吧,這外面怪冷的,大夥都還在家裡張羅著呢,就等著正主了。」
「好孩子,你這口改的也太快了,來來,姑父啊,給你個大紅包。」
「哎呀,我說姑父啊,其實我們心裡早就改了口了,你們這只是個形式而已。」
「好好,走了,回家娶媳婦了。哈哈。」崔戰勝開心的笑著。由衷的開心的笑著,他們家人的認可讓他感到溫暖,要不是老爺子堅持,他們也已經兒孫繞膝了吧。
「這麼老了,還沒個正經。」崔玉蘭嗔怪著上了車。
車子一路開回了家,路途並不遠,兩個老人卻難以掩飾激動的心情,為了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太久,為了這一天,他們受了多少委屈,為了這一天,他們讓心裡的親人們失望過、含恨而終過。這一天終於來了,這一守候,就是一生啊。餘下的日子,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生活,餘下的日子,他們要一起過,一起買菜,一起做飯,一起遛彎,一個床上睡覺。等到他們都死的時候,可以埋在一個墳包包里,這一生,這個句號,也算是畫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