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遺忘過往的少女
瑰色暈染於高空,日月被濃煙遮蔽。
灰燼、熱浪。每一道都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無法呼吸,每前進一步都要花費巨大的力氣。
通往林間的路徑已經被烈火點燃,但克拉拉知道,自己一定要回到那裡。
回到那個周邊種滿了熒燈草的小屋。
林后的小屋已經被火焰完全遮蔽,但克拉拉內心還留有一絲僥倖。
萬一還活著呢?萬一還有人在那裡呢?
記不住那個人的名字,想不起來他的容貌。但胸腔中懷抱著無與倫比的酸澀與渴望,支撐著她緩慢而堅定的向著木屋靠近。
熱風卷席,皮膚被燒至劇痛。在克拉拉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她的右手手背悄悄勾起了血色的紋案。
像是一隻在火中翩然欲飛的蝶。
身後襲來迅捷的風。
風掠過女孩的臉頰,將髮絲吹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這原本是克拉拉午後最愛的浪漫,但此刻,風擴大了火勢。
視線的盡頭傳出吱呀的悲鳴,下一刻,矗立於火中的木屋轟然倒塌。
「等等,不要!」
猛地抬起頭,克拉拉用手抵住胸口,汗水從她的頸部流下,沾濕了她的後背。
她的呼吸紛亂,眼裡還帶著夢意未盡的恐慌。
克拉拉看向四周,穩厚的木床上掛滿了華貴的絲綢,半掩的帘布上勾勒著金絲。
這並不是她熟悉的房間。
「睡著了。」
她喃喃道。胸膛內的心臟還在急促地跳動,提醒克拉拉這場夢的觸動性。
可睜開眼睛之後,她又忘了。
忘記了夢中深刻的情景,只留有酸澀的鼻腔,帶著心臟攥緊般的悔意。彷彿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在她毫無所覺之前失去了。
「又夢到了以前的事嗎?」
她喃喃道。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鋪設著羊絨地毯的房間寂靜,只留有一口石窗,斑駁在月色降臨。
已經很久沒做過這樣的夢了。
克拉拉呆坐了一會。
自從被塞繆爾老師從戰場上帶回來。這還是第一次。
手背傳來隱隱的陣痛。克拉拉低頭看去,右手白皙的皮膚上浮出一抹神似蝴蝶的紋印,月色照耀下,這抹鮮紅的紋印顯得詭秘又妖異。
她扶住額頭。
明明已經隱藏起來了,可在這種莫名的夢境之中,它總是不受掌控地自己浮出來。
在被教養成為騎士之前,這抹刻印一直是克拉拉生存的憑依。
只可惜。
克拉拉伸出手,一縷火苗在她的指尖燃起,昏暗的火光映出了她蒼白的臉。
遵循與老師的約定,發誓絕不會展露於世人面前的,僅憑自身意志而燃燒的不滅熾焰。
這是不被世人所歡喜的,魔女的刻印。
「滴答滴答滴答滴。」
人聲錄製的提示音在黑暗中響起,克拉拉抬起手,摸到了隱藏在後頸領上的通訊器。
「喂喂喂,聽得見嗎?」
通訊器里的語音有點失真,但字句的準確性依舊得以保存。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房間外傳來鐵甲碰撞的聲音。
克拉拉立刻屏蔽了通訊器。這裡是公主的城堡,城堡內外有無數巡邏的士兵。
等到外面的聲響逐漸遠去,她這才重新打開通訊器的聲音。
小巧的器具里傳來風的呼嘯聲,都不用想象,克拉拉大概能猜到科科洛特正拿著通訊器在空中揮來揮去。
「是,能聽見。」
克拉拉低聲的回復,在這裡,稍微重一點的聲音都會引來士兵們的聚集。
這個國家即將與鄰國聯姻,已有心上之人的公主不甘成為權力的武器。
在教母的幫助下,公主殿下悄悄在傭兵公會發布了委託。
委託內容是救出被囚於高塔上的公主,並在其抵達安全地區之前騙過城堡中的其他人。
酬勞豐厚,風險適宜。
不用在外打鬥,不必於宴會裡出席。
克拉拉與好友科科洛特接受了這個委託。
公主本身就是清冷的性子,再加上被強行準備聯姻。國王擔心將她放出房間會導致她的逃跑。
在公主最後出席的晚宴中,克拉拉製造了一場小小的混亂。
儘管混亂很快平息,但克拉拉已經趁著這個機會與公主調離身份。再之後就一直待在公主的房間里。
護衛的侍從每天會將食物從大門下方的一個小洞中遞進來。這也方便了克拉拉的隱蔽。
就是有些可惜。
克拉拉摸著公主華貴的衣裙。
明明貴為公主,但在真正有權勢之人看來,她也不過是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而已。
「太好了。」
聽到克拉拉的回復,通訊器那邊鬆了一口氣。
「咱們的作戰非常成功,公主殿下已經通過邊境抵達克羅爾帝國了。做好準備,等到後半夜我就開著斑比爐號來接你。」
「明白了。」
等到月光從牆角的一隅消失不見,石窗外傳來敲擊聲。
「克拉拉,快過來。」
科科洛特在窗外朝克拉拉揮手,身下是塗繪了黑色顏料的飛艇斑比爐號。
小巧的飛艇上隱藏著帶有魔力結晶的引擎。帶著科科洛特從王宮外圍悄悄摸到了位於城堡最高點的公主窗邊。
克拉拉扯下身上繁複的公主禮裙縱身一躍,利落地跳到了浮空的飛艇內。
「哦呦!」
飛艇猛地向下一墜,但很快被科科洛特拉升。
「好險,還好我可是拿到過高階飛行證書的老飛行員。」
科科洛特穩住手舵,隨即迅速轉向。
「公主的酬金已經到位,你的那份在側椅的暗櫃里,自己拿。」
飛艇空間狹小,只有箱間短短突出的一截圍繞在四周,被做成了符合科科洛特身材大小的側椅。但對於克拉拉來說,這圈側椅過於狹小,大概只有她的手掌那麼長。
克拉拉伸出手掌慢慢摩挲。飛艇空間狹小,她半蹲在裡面,連轉身都做不到。
摸索一圈,她終於在膝間頂著的側椅下面摸到了一小塊木製突起,那是一個抽屜。
克拉拉用指甲勾住抽屜的扶手,用力呼氣給膝蓋的挪動製造空間。
打開暗櫃,是一包鼓囊囊的布袋,看起來分量不輕。
「這麼多?」
「那當然!」
包裝拉開,裡面滿滿當當全是金幣,哪怕克拉拉知道這次的委託酬勞豐富,她也不由得驚訝了起來。
科科洛特滿臉的驕傲。
「畢竟是幫公主出逃,風險大收益當然得高,否則我才不會做這虧本買賣呢。」
說著說著,飛艇已經快要抵達王宮高聳的圍牆。
只要飛躍了圍牆,這趟委託就算是完全的結束,哪怕之後王宮裡的人察覺到不對,扮演公主的克拉拉也早已逃之夭夭。
許是這趟旅程過於順利,科科洛特站立在飛艇前開始洋洋自得。
「我還以為這一趟會更困難一點呢。虧我出行前還特意把斑比爐號送去老安達的鐵匠鋪保養過。」
老安達是少有的停留在人類世界的矮人,掌握著幾乎頂尖的鍛造技術。
「你確定不是去找他喝酒?」聽到這裡,克拉拉瞟了一眼科科洛特。
在她的印象里,科科洛特和老安達在一起的唯一場景就是兩人趴在鐵匠鋪布滿機油的銅質桌面上喝得爛醉如泥。
「當然不是,任務的重要性我還是分的很清的。」
科科洛特反駁道,只是毛茸茸的臉上微微打了個嗝。一股濃濃的酒氣隨著這個嗝傳到了克拉拉的鼻腔。
......
看到克拉拉的表情,科科洛特乾咳一聲,低聲嘟囔著想要挽回自己的顏面。
「就喝了一點,喝完老安達把飛艇檢查了一遍,還順便把底部塗成了黑的,說是隱蔽性會比之前高很多。」
他又打了一個嗝。
「老安達的塗繪手藝最棒了,說是只要三天,塗上的黑漆就能完全變干。」
「好吧。」
克拉拉嘆了口氣,她微微站起身,想給自己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剛剛半跪的姿勢讓側椅硌著了她的腰。
可下一秒,她察覺到了科科洛特話中的不對勁。
「你說黑漆幾天會幹?」
粘稠的液體滴落到駐守在城牆下方的士兵額頭上,他驟起英挺的眉頭,伸手一抹。
黑色的粘稠物有著微微的潤意,似乎還帶了些皮革的氣息。
「鳥糞?」
士兵疑惑的看向天空,深藍的夜空下,一塊漆黑的陰影投射在城牆周圍。待他再仔細一看,那赫然是一台小型飛艇。
「敵襲!」
警報從城堡內亮起,身著鎧甲的士兵舉著赤色的火把從城堡內沖了出來。
聽到警報聲的那刻克拉拉就暗道不好。她透過木製的框體向下望去,底下像是火把組成的流動的河。
兩列士兵在城牆的塔樓出現,一列舉起火把,一列彎弓朝著空中的斑比爐號射擊。
「科科洛特!」
「我知道了!」
科科洛特拉緊手舵,儘力將斑比爐號升空。
既然已經被注意到了身影,科科洛特也不用繼續在意飛艇的隱蔽性。
魔力引擎加強運轉,斑比爐號從箱體中伸出隱藏的四個螺旋槳,槳翼在魔力催動下飛速旋轉,甚至在四周產生了音爆。
幸好斑比爐號的規模不大,加上科科洛特的緊急升空,紛雜的箭雨已經突破不了相隔的距離。只偶有竄上來的幾支利箭,被克拉拉用短匕漂亮的擊飛
斑比爐號加速飛行,只要飛過城牆,克拉拉她們就能順利依靠周邊森林的隱蔽迅速撤離。
王宮守衛隊的副隊長史迪安卡站在塔樓頂部的露台。他舉起箭簇,高高挽起的長弓指向天空,鐵質的箭尖上閃著銀色的光。
豐富的戰鬥經驗加上敏銳的洞察力,這名年輕的戰士哪怕在以資歷排資論輩的王宮守衛隊里也依舊卓爾不群。
周遭同僚的嘈雜絲毫無法動搖他的注意力,他屏住氣,靜靜的等待放箭的時機。
等飛艇突破同僚們箭雨的那刻。指尖一松。金屬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劃過天空。
忙於守備的克拉拉剛剛擊落兩支箭簇,一股浸透後背的涼意突然在她腦海中升起。
猛地側身,躲過了從下飛來的一支箭矢。
箭矢不停,巨大的衝勁甚至擊穿了斑比爐號頭頂的主槳翼。
斑比爐號猛地震動起來,隨即迅速朝下墜落。
「主槳翼損壞了!」
科科洛特驚叫一聲,他儘力想要穩住飛艇,手臂因為穩定艇舵而冒起了根根青筋。
幸好斑比爐號的備用槳翼還在運轉,又是一個巨大的震顫,飛艇堪堪停止了下行。
但主槳翼被毀壞,想要繼續加速已經不再現實。
科科洛特重新戴上飛行帽,勉力將斑比爐號拉升在半空。
「再來一箭我們就要掉下去了,克拉拉!。」
「我知道!」
克拉拉扶住艇身,眼光在下方的人群中搜尋。
斑比爐號的框體正在顫抖,震動影響了克拉拉的注意。
但下方有一個能夠對空的弓箭手,必須將他處理掉才行。
放眼望去,不少士兵手持弓箭,但他們都不是要克拉拉搜尋的那個目標。
危急關頭,一抹亮光吸引了克拉拉的注意。
一名年輕的士兵站在高塔的圍欄邊,雙手拉滿弓弦,銀白的箭尖在夜色中閃著明亮的光。
儘管並無證據,但克拉拉的直覺告訴她,剛剛射破槳翼的那一箭,就是此人所發出。
「這距離?」
克拉拉心中一驚。
弓手的距離據斑比爐號甚遠,以斑比爐號目前的設置,根本不能對他進行有效打擊。
遲疑間,史迪安卡的右手一松,利箭迅猛地朝向斑比爐號的備用機翼飛來。
「科科洛特,降落!」
「什麼?」
科科洛特一愣,但長久的默契令他立刻相信了克拉拉的判斷。幾乎在克拉拉的尾音消失的同時,斑比爐號就像是一隻折翼的鳥筆直向著城牆下墜。
箭矢擦著飛艇飛過,但萬幸機翼沒有受到損害。
在即將接近城牆高塔之時,科科洛特再次迫停。
克拉拉腦海中一陣眩暈,只剩下本能讓她探出身體。
右手伸出,手背微熱。一股莫名的力量開始在空中凝聚。
許是沒有想過飛艇會筆直降落,弓手所處的位置幾乎沒有其它增援。
血色的紋印閃爍,士兵手中的長弓無風自燃。
「什麼?」
史迪安卡抬起頭,驚愕的發現飛艇的框體之內是一個矮小的奇異生物與一名看起來稍顯稚氣的少女。
少女的眼睛是偏淡的熒色,像是大日落幕前的夕陽。
但她的手背上紋著一隻蝶。
火焰蔓延,灼熱的滾燙順著金屬製成的弓身燒到史迪安卡的手掌,他被迫鬆開了手。
長弓落地,科科洛特趁機再次拔升斑比爐號,很快飛離了守衛隊們的視線。
「副隊長,沒事吧。」
有關係不錯的同僚看到了這一幕,適時上前對史迪安卡表露出關心。
「不,沒事。」
史迪安卡撿起自己的長弓,弓身上銀色的金屬光澤已經被火灼燒殆盡,只剩一抹扭曲的黑。
他怔愣地站在原地。
「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