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空杯流
長生殿,
冷牆肅瓦,殿盡蕭條,七盞星燈忍風搖曳,突顯一室華涼。
洛九蝶衣衫盡濕跌坐在青石地面上,懷中還半偎著一人。
血水順著她的指尖流淌,一路蜿蜒著朝那忽明忽暗的星燈而去。
好疼!
差點就綳不住翻了白眼,洛九蝶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想扇自己幾個大耳刮子。
以精血為引,續他人生機之泉,雖是她自願,但就這麼死了,委實不划算!
雨,在澀難中越下越沉悶,壓抑的讓人喘不過來氣。
她神神叨叨的說了一大堆保佑自個的話后,一臉茫然的轉首望向長生殿外。
銀光乍現中,一柄印著海棠花色的油紙傘闖入雨幕。
天雷滾滾之下,那人一襲雲色墜地長衫,行走間墨發飛揚不沾半縷風塵,他玉身修長緩步而來時恍若神袛,冽冽風雨不及他半分清冷。
他終究是來了。
燭火昏黃,映著洛九蝶慘白的小臉,她苦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鮮血猝不及防的自唇角處墜了下來,殘破凄涼。
胡亂的撥開額前濕答答的亂髮,她氣急敗壞的咆哮:「蘇胤央,你到底有完沒完?」
九天玄門已經淪為你的踏腳石,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
是不是一定要我以命相抵,才能發泄你埋藏了近十年的滔天恨意。
蘇胤央你能不能別再陰魂不散的纏著我,求求你,我真的怕了……
……
雲色足靴停頓在長生殿外,蘇胤央立在夜雨當中,他周身縈繞著銀光,眸色深沉的盯著二人十指緊扣的雙手上,半晌才輕輕道了聲:「師尊。」
師尊,他居然還有臉喚她一聲師尊。
夜雨中魂帆飄搖,帶動著詭異的波光流動,觸發出陣陣熒光,九天玄門三千門人的魂魄都齊聚於此,獵魔陣下,他蘇胤央還敢前來,當真狂妄至極。
幾步之遙外,蘇胤央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觸摸著華光溢彩的屏障。
他此刻顰著眉頭,似在思索著什麼,突然他笑了,笑得極輕,「獵魔陣」獵的魔恐怕不單單是他,亦還有師尊洛九蝶自己吧!
結界在大掌的觸摸下層層破碎,似冰花一般散開,然他還未來得及前進一步,那道無形的屏障又轉瞬重聚,蘇胤央剛抬起的足步,又被迫無聲的回歸原位。
「師尊這是要弒夫?」他的嘴角一直噙著的笑意越漸冰冷。
纖長的羽睫斂著森寒,油紙傘陡然從他手中脫落,雨水肆虐,不消一會便浸濕了他的髮絲和衣祙,他卻渾不在意,又笑:「你看,我連最基本的屏蔽術法都使不出,又能圖謀什麼呢!」
他越是這麼風輕雲淡,洛九蝶反倒越緊張,那一幕幕的沉痛不覺湧上心頭……
大婚之日,蘇胤央一身赤紅疾步邁入洞房,眼稍都是漾著笑意。
他挑開蓋頭第一句話便是:「師尊,徒兒此生所圖只你一人,黑髮為結,永世不離……」
一旁的喜娘聞言,慌忙取出托盤裡準備已久的剪刀,在二人頭上各剪下一縷青絲塞進綉著海棠並蒂的荷包里,蘇胤央伸手接過時,喜娘很有眼色的替新人掩了房門退了出去。
薄荷香在清冷中蔓延,蘇胤央俯身,冰涼的唇瓣湊近她的臉頰,她的手心一片濕冷,濁情隱在手腕之處暴躁不已,只肖他再做出什麼出格的動作,便與他不死不休。
然而,他只是用極快的手法封住了她的行動,輕輕的將她擁在喜床上,華袍錦被驅走一室寒涼,他在她耳邊低低輕喃:「和師尊在一起,真好!」
瘋子,這個人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洛九蝶閉著眼在心裡怒罵不已。
前一刻的溫情還未散去,翌日一早,蘇胤央便下令屠殺上清宮滿門,她洛九蝶幼時定下的未婚夫顧玄策滿門。
而顧玄策犯了什麼錯?當然什麼錯都沒有犯,顧玄策執念於她,在蘇胤央這裡便是觸犯了他的逆鱗。
一朝遷怒,穩立於修真界數百年的上清宮就此毀滅,蘇胤央終於如願以償坐上了萬人敬仰的尊位,人人怕他,卻也不得不敬他。
洛九蝶差不多都要忘了,她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才收留的這個惡魔,只記得那是一個海棠花盛開的時節。
漫山遍野的飄翩著沁人的幽香,她和九天玄門的弟子們一起隨著父尊去往三戒台。
父尊指著綁在柱子上的一排排少年對她道:「九蝶,那是蝕骨族人,個個天賦異稟異於常人,為父費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的,你選一個留在身邊做契奴,出外歷練的時候總歸會讓人放心些。」
「蝕骨族人?契奴?」她歪著頭望著父尊,眉頭不知不覺間皺成了一團:「父尊若真想叫我高興,不若把他們全都放了。」
洛九蝶生於海棠花季,也是母親仙逝的時節,海棠花開,她就笑不出來,生辰之於她了無意義,父尊每年都會變著花樣討她歡心,當然每年準備,每每遺憾,洛九蝶始終不開心。
愛女提出來的要求,洛天城一般都會順著。
唯有這次,洛天城的態度強硬了一回,他嗓音暗沉道:「九蝶,為父大限快至,護不得你一世,你該長大了。」
「父尊!」洛九蝶看著正值壯年,意氣風發的男人,怎麼也不敢相信他口中所述,她睜大眼睛想要再次求證剛才的話。
「去選一個吧!」洛天城卻背對著她,轉身望向無盡的蒼窘,夕陽在他身邊眷戀了一層金光,巍峨卻也蒼涼。
洛九蝶想再說什麼,突然又什麼也說不出口了,她一向乖巧,這次亦是。
海棠花瓣紛紛揚揚散在山間、地上,以及萎靡的少年們身上。
洛九蝶向他們走近,一丈開外的距離,少年們忽然一起睜開了暗淡已久的眼眸,那一雙雙誶滿怨毒眼神,漆黑如鳩。
還未至他們身前,就已被陰廲包圍,她嚇得怔了一下,父尊一直關注著她這邊的情況,皺起了眉頭,剛想責難,一切卻陡然劇變……
地上的海棠花瓣映著鮮紅,蝕骨族人崢骨入髓,誓死不從圈養,一群大好男兒居然舌碎當場,滴滴黏腥沾染上了海棠花香,腥氣隨風漫天……
天賦異稟又如何?
死了,就無什價值了。
「拖出去,都埋了吧!」洛天城沉默了一會兒,吩咐道。
洛九蝶垂下眼眸不忍再看,踏著腥風往回走,耳邊呼呼的風聲中恍惚夾雜著暗啞祈求,她又是一怔,攸得轉身,少年清澈見底的眸光讓她一瞬間失了神,他在顫抖,在哀求:「我不想死,救救我好不好……」
蝕骨族人錚錚傲骨,居然還有怕死的,洛九蝶彎唇笑了,一地海棠花色在寒風中終是淬了因果,她不該看輕任何一個看似卑微的靈魂。